霍奕看了看電視,比賽剛剛開始十分鍾。

等比賽結束,黃花菜都涼了。

他再次嚐試溝通,“這事兒有點兒急,而且不能讓劉老師知道。這比賽您能不能看重播?等您看完了,劉老師就回來了。”

張林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挑了挑眉道,“這能有什麽著急的?左右不都是我自己寫的嗎?放那兒吧,我到時候自己看。要是有什麽看不懂的,我再問你。”

“這事兒不能讓劉老師……”霍奕急道。

“我知道我知道,不能讓劉老師知道。你放心,我會藏好的。”張林毫不在意地揮了揮手。

霍奕看著眼前張林一副天塌下來與我無關的樣子,火氣直接頂到了天靈蓋。

行啊,能看電視,能識字,講話有條理、有邏輯,就是不幹人事兒是吧!

“你知道什麽知道!你知道你自己是誰嗎!你知道你憑什麽坐在這裏看著電視嗎!”霍奕暴怒,搶過遙控器一把關了電視。

陸微別正站在門口百無聊賴地看著亂糟糟的樓道,突然房間裏的怒吼把她嚇得一個激靈。

“霍奕!你給我閉嘴!出來!”想著張林懵懵懂懂什麽都不知道還要被別人凶,陸微別也生氣,開門衝霍奕喊道。

霍奕一手握著拳,一手捏著遙控器,梗著脖子不肯動。

陸微別用了她能調動的最凶殘的表情瞪著他,“出來!”

霍奕從未見過陸微別發火,竟然被這氣勢震懾住了,迷迷糊糊地就聽了話,出了門。

張林趁他魂不守舍,一把抽回了電視遙控器。

待霍奕出了門,陸微別立刻掩上房門,壓著嗓子吼道,“你怎麽回事?他是個病人啊!你跟他吼什麽?”

“我看他全手全腳的,能有什麽毛病?上次來看他他還知道認認真真聊會兒天兒,這次倒好!你看看他!全程眼睛就沒從電視上挪開過!我看他就是成心!”霍奕沒好聲氣地道。

陸微別雙臂抱在胸前,目光涼涼地看著他。

霍奕偏了偏頭,躲過了她的視線。

陸微別眯了眯眼睛,“霍奕,你自己是大夫,應該非常清楚,腦區受損是怎麽回事。全手全腳的又怎麽樣?聽力存在,但聽不懂人說話的患者見過沒有?什麽都會,聲帶沒受損,就是說不出話的患者見過沒有?就算沒見過真人,教科書上、文獻上,總是見過病例的吧?怎麽?人格不好衡量,你就假裝額葉毫無功能?挨了兩刀也不至於出任何問題?”

霍奕沒說話,陸微別怒火上頭也不想放過他,“要我說,林陽陽可比張林不懂事兒多了。她腦子還沒受傷呢,你怎麽不跟她較勁?”

霍奕心裏翻江倒海。

因為林陽陽本身就是不懂事兒的孩子,但張林是最懂人心的心理谘詢師。

因為林陽陽是萍水相逢的人,但張林是將他拉出泥淖的恩人。

因為林陽陽看上去就是個病人,一雙眼睛時刻提醒別人她的脆弱無助,而張林除了頭上那點兒紗布,看起來一切如常。

因為……

霍奕的呼吸突然亂了。

因為張林什麽都好,隻失去了一點點東西。

可那偏偏,是他最重要的東西。

而這失去,有他霍奕出的一份力。

他的憤怒,一般是衝著現在的張林的,另一半是衝著自己的。

他隻是偶爾探望,就已經難以忍受,那麽,劉沁每天守在張林身邊,要多麽痛苦絕望?

他禁不住地想,如果當時,他沒有勸說張林接受手術,結局是不是更好?

張林和劉沁的感情,不會在不解風情中消磨殆盡;若是張林真的在天有靈,也不會對現在的自己感到失望。

陸微別看霍奕神色閃爍不定,歎了口氣,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你不要執著於張林變得如何了,想想辦法,既然他已經是現在的這個樣子,之後應該怎麽辦?”

霍奕深吸了一口氣,道,“好。”

陸微別擔心兩人再吵起來,和霍奕一起進了房間,站在門口守著。

張林似乎並沒有受到那場爭吵的影響,津津有味地看著球賽。

霍奕鬆了口氣,又提了口氣,這又喜又憂的情緒攪和得他胸口一陣陣發酸。喜的是,他剛剛的情緒爆發並沒有為張林帶來傷害;憂的是,張林經過剛才的爭執竟然毫無情感波動,可見,他對情緒的敏感程度已經非常低了。

這樣的張林,還能夠從人際關係中,感到幸福嗎?

還能在人際關係中,付出能量,讓劉沁感到幸福嗎?

他咬了咬牙,拿起之前的張林留給他的本子,坐到現在的張林身邊。

“張老師,我接下來要說的話,非常非常重要,希望你可以聽下去。”霍奕在張林耳邊,一字一句地說道。

“你說,你說。”張林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視線還膠著在電視上激烈的爭奪中。

霍奕翻開筆記本,第一頁,果然是張林寫給手術後的自己的話。

他心裏發酸,他了解張林,如果可能的話,他絕不希望自己看到這些話。

可他必須要看,還要念出來。

他啞著嗓子,在張林耳邊一字一句地念道,“張林,你好。寫這封信,是個很奇妙的體驗。我在給未來的自己寫信,同時,也在給我不認識的陌生人寫信。我本身不應該寫這封信,因為這具身體上承載的靈魂,應該是自由的,無論在他之前我是否存在過,也無論他是否與我相像。但我不得不向你做一個請求,請你照顧好我的妻子。她是我決定留下這具身體,提前向這世界告別的原因。”

念到“提前向這世界告別”的時候,霍奕再也忍不住,紅了眼睛。

張林本來隻是有一搭無一搭地聽著,卻從“陌生人”三個字開始就上了心思,思緒已經漸漸偏到了那些留言上。

聽到最後,他神色平靜地關上了電視。

“給我吧。”他向霍奕伸出手。

霍奕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愣愣地捏著本子看著他。

“給我吧,我自己看。我想他也不希望這些話全部被別人看見。”張林重複,並認真地解釋道,“照顧一個人作為我存在的代價,這交易很公平。而且,劉沁雖然有點兒愛哭、愛生氣,但她確實是這具身體的妻子,這個我無法否認。既然有詳細的辦法教我應對她,應該也不是什麽難事。”

霍奕將本子交給張林。

張林接過來,細細地讀著。房間裏一時寂靜無聲。

好半晌,張林看完,把本子遞給了霍奕。“我都記住了。這本子你先收著,免得被劉沁發現了,麻煩。”

霍奕看那本子,雖然沒寫滿,但也寫了小半本。他有些不信,這麽短的時間裏,張林可以記住這麽多東西,有點兒猶豫。

“劉老師回來了!”陸微別小聲喊道,邊喊邊迅速坐到了張林床邊。

霍奕拿著本子,不知道要往哪裏藏。

陸微別劈手奪過本子,放在了隨身背的包裏。

剛剛藏好,劉沁就推門走了進來。

和幾日之前相比,她麵上的憔悴之色更甚,眼神也黯淡無光。

霍奕和陸微別起身向她打招呼。

她這才注意到屋子裏多了兩個人,“霍奕,陸小姐,你們怎麽來了?”

“他們過來探病,你不在,我讓他們等等你。”張林接過話,“你出去一上午了,渴了沒有?”

——沁沁對其他事情都很細心,但對自己總是很迷糊。她忙起來,常常一整天都忘了喝一口水。你得多提醒她,要不她會生病。要是萬一她真生病的話,你把溫水和蘋果放在她床頭,找個離她不遠不近的地方看書陪著她就好。別看電視,她嫌吵。她生病的時候很愛哭,被發現了又覺得不好意思,所以總喜歡轟人。但你一定要陪著她,不然的話,她會很難過。還有,水果一定得是蘋果,她生病了就一定得吃蘋果,其他的水果都不行。蘋果最好在閑霞路上的那家“好麗多”水果超市買,我跟他們店長是老熟人了,他特別會挑蘋果,總能給我最甜的。那家店自己有冷庫,夏天也有蘋果賣,不用擔心斷貨。

劉沁神色僵硬地看著張林。

張林衝她微笑,將手邊的水杯遞給她。

——沁沁特別要強,現在年輕人有個詞兒,說是“傲嬌”。你可能不能理解。但是,你知道貓嗎?有那種貓,你搶著抱她的時候,她不搭理你,但是你要是不理她,她又要過來圍著你轉。別人要是對她好,她不好意思起來,可能神色怪怪的,不好意思極了,可能還會反過來教訓上兩句。沒有關係,你隻要衝她微笑,就好了。至於關心的事情,你該怎麽做,就怎麽做,不用管她的。

劉沁紅著眼睛接過杯子,攥在手裏一口一口喝著。

陸微別也紅了眼睛。她原以為,對於張林和劉沁,這世上隻有兩條路,一條是,在短暫的時間裏,維持住如琉璃一樣美好又脆弱的感情;另一條是,放棄感情的默契,換取肉體更長久的相聚,在之後的日子裏,一個無知無覺,一個錐心刺骨。

她沒想到,張林真能在被逼到絕境時,走出第三條路。

愛情?可能已經沒有了。

但愛情是可以假裝的。

他做了一場豪賭,賭隻殘存他部分人格的靈魂,依然足夠善良,足夠聰明,足夠用生活的細節撫慰他的妻子。

他賭贏了。

那麽,她也應該再賭一次。

“張先生,劉小姐,我這次來,除了探病,還有一個目的。”陸微別盡可能地維持了平靜的口吻,“之前向你們解釋過相關的治療方案,不過最近有些新的資料發表,所以我想向你們重新解釋一下。”

離開張林的病房時,霍奕和陸微別都是一副劫後重生的模樣。

“其實……”兩人共同開口。

陸微別聳了聳肩,對霍奕道,“你先說。”

霍奕看著前方雜亂的樓道,深吸了一口氣,“之前張老師的事情,我做錯了。”

陸微別沒有順著他的話說下去,反而想起了另一個話題,“是啊,所以我覺得,傅茵,真的是很厲害。”

霍奕不知話題怎麽轉到這裏,身體一震。

陸微別看他的反應,知道他還沒有想通,也不準備繼續這個話題。她笑了笑道,“不過,我倒是覺得我也錯了。張林比我想象的要強大。倘若沒有你,事情的結局未必會這麽好。”

“隻可惜,你永遠不知道,麵對同樣的狀況,不同的人會有什麽不同的反應。也不會知道,自己到底做對沒有。”霍奕道。

陸微別聳了聳肩,沒有回答。

但她的眼睛笑得彎彎的,像個偷吃到叉燒包的小狐狸。

她知道呀。

她知道,張林還可以活上937天,而劉沁還會有長長的11971天。

她知道,張林終於,好好地保護了那個,他從二十歲就開始喜歡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