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戰前部署(一)

落日的餘暉照耀在這清冷的大地上,想要抹去世間的一切陰影。可惜,有人的地方,就會有影子。有影子的地方,就會有汙穢。太陽不會永遠閃耀在天空之中,夜幕,也會很快降臨。

我看著段湮緊皺著眉頭,研究著桌上的地圖,於是也隨手拿起一本兵書,翻看起來。這一坐,竟然就是一個午後。

目稍疲,抬首北望,冰牙山腳勝景於窗中一覽無餘。兩排禿葉之木筆挺而立,直衝雲霄,仰視,方可見其頂尖銳無比,狀如銀針。其勢強如山峰,又似那鋒芒畢露的少年心中的淩雲壯誌。

許久不見這萬物中雄渾的一筆,幾抹淡墨垂落於心中幾近幹涸之處。其木清瘦,其葉凋零,其枝千萬,處處勁節。雖無新綠,卻剛直清麗,亦剛亦柔。遂而冥想,若削其枝,剃其節,則其僅餘其樹幹,卻絕然而立,其頂尖如銀槍,宛如獨立沙場的少將,也猶如心中所念之人。

“少緣!”一聲輕喚,截斷我紛飛的思緒,我抬眼於門外一望,那道頎長的身影,赫然立於眼前,而我卻看得一呆。

楚唯一身華麗的紫金色衣袍,墨色發絲以銀冠豎起於頭頂插簪,褪去了江湖人簡單幹練的味道,倒是多了一分雍容風華。他的身後,跟著一名黑衣侍衛和一身戎裝的將軍。

“段兄,辛苦了。”楚唯一進門,便朝段湮點了點頭,隨即向我這邊走了兩步,還未開口,我人已經被他抱住。

“平安無事就好,時隔一月,甚是想念。”楚唯的唇貼在我的耳邊,說話之時,溫熱的氣流撫過耳朵,讓我整個腦袋酥了一下。

我的下巴擱著他的肩膀,眼睛清楚地看見楚唯身後那兩個人愣愣地對視了一眼。我一陣窘迫,隻好輕輕推開他,清咳了一聲,說道:“怎地早了三日?”

“袁將軍認為,早些時日過來,事先勘察地形是為首要。”楚唯看出我對身後兩個人的緊張,便向旁挪了一步,手伸向那個滿臉胡渣之人,介紹道,“這位便是袁進,袁將軍。”

“袁將軍,久仰。”我不會官禮,隻好依照江湖人慣有的禮數,抱拳,“在下避世山莊顧少緣,是楚唯的……不對,是武侯大人的……的……”

詞窮!我覺得我應該在說話之前在腦中想一遍才是,現下可如何是好?我到底應該說是楚唯的朋友,還是幹脆挑明了說情人……其實我倒不介意直接說實話,但是端看段湮那張黑得實在無法入眼的臉色,我真的不敢說……實在是太尷尬了……

“他是我的軍師。”楚唯拍了拍我的肩,一臉笑意替我接了下去。

“顧兄弟,武侯混江湖這麽多年,全賴你照顧了,本將軍在此謝過。”這袁將軍似乎是一個挺好相處的人,隻是這一出口,可讓我受之有愧啊。

“哪裏哪裏,還都是楚……咳咳,武侯照顧小弟的,實在不敢當啊。”

“哎,別客氣,咱都自家人,我麵前,你直接叫他名字便可。”袁將軍上前一把搭在我肩膀上,力道十成十,讓我眉毛跳了一陣。這“自家人”是怎麽回事兒?

肩膀忽然一鬆,袁將軍的手被段湮卡住,牢牢地鎖在空中,二人眼神對峙良久。

我立刻將段湮拉至一旁,對著袁將軍歉意道:“這是家兄段湮,他擔心我內傷未愈才會對將軍有所冒犯,還請看在他護我之心上,多多諒解。”

“段兄弟手勁挺大。”袁將軍揉了揉手腕,並沒有深究,“我喜歡壯士!”

“……”

為何我聽這袁將軍說話,怎麽聽怎麽別扭……

“屬下齊峰,見過顧公子,段公子。”那個黑衣侍衛在一旁開口,打破了這短暫的沉默。

“齊兄弟,幸會。”我與其打過招呼,卻忽然想起一人,向楚唯問道,“怎不見那位醫者先生?”

“他近日一直忙著調配藥品,說是讓我們不要打擾他,索性就由他去了。”

“哈,那位先生也是個有趣之人。”我收起笑容,拉過楚唯,開始認真求教,“不知你們可有商量過對敵之策?”

一說起正事,所有人都露出了凝重的神情。楚唯將我帶到桌邊,指著上麵的地圖,開始向我展示路線:“如今我們在冰牙山,也就是這個位置,泣鳩嶺在東邊。往南就是陰山,所謂敵人的本營。泣鳩嶺和陰山之間隔了一座漠城,周邊沒有樹林,地勢又高,風向雜亂,實在不宜使用火攻。袁將軍,你將你的計劃說與大家聽一下。”

“本將軍認為,若是要用火攻,必須尋一處合適的地方,將敵人引進去。這個地方,需要容易包圍,並且火勢可控,不能使之殃及山林,又要草木茂密,易燃。”袁將軍的手在地圖上一指,“這個地方會是最佳的困兵之所,為以防萬一,我們需要提前布置一番。”

袁將軍所指之處,正是桀驁崖與冰牙山之間的一道山穀,的確是一個使用火攻的好地方。

“袁將軍身經百戰,我們一介江湖草莽,自是比不過的,那麽困敵之事,可要全權交給袁將軍了。”

“武侯還沒說話呢,本將軍哪敢全權負責。”袁將軍手指抹著胡渣,斜著眼睛看著楚唯。

“嗬。”楚唯食指捂著嘴唇輕笑,“我聽他的,你們聽誰的?”

“……”將軍和侍衛齊齊傻眼。

這種暢快感與罪惡感並存的感覺,真是讓人渾身難受……

“侯爺,你與我一道,若全聽我的,恐怕不妥……”袁將軍開始循循善誘。

我在一旁看著好笑,便道:“其實,楚唯是要和我一道的,所以將軍你隻管操手全盤。”

“啊?”袁將軍一愣,“這跟之前講好的不一樣!你們一道是要幹嘛?”

“正所謂擒賊先擒王。”我也在地圖上一指,“以楚江誓不罷休的性子,中途被袁將軍截路之後,他必定會先上泣鳩嶺。我們兵分兩路,袁將軍對付藥人和南疆士兵,楚唯與哥哥等人跟著我上泣鳩嶺攔截楚江。”

“這太危險,我不讚同!”袁進一手叉腰,一手做了一個反對的手勢,“既然他已恢複武侯身份,今非昔比,以身涉險這種事情,就算我不反對,護主不周的罪名也夠本將軍吃了,這絕對不成!”

“屬下也反對。”一旁的齊峰也露出為難的表情,“武侯身份貴重,若是傷了千金之軀,屬下萬死也難辭其咎。”

“咦?”有那麽一瞬間,我有些茫然。對於朝堂中那些事,我真的是一竅不通,明明很簡單的一件事,被他們一句反對,一句不讚同,讓我很是無措。

楚唯的身份,確實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是,在我眼裏,楚唯始終還是楚唯,並不會因為他有了一個武侯的身份在身,我就對他區別對待。但是他身邊的人,卻不會這麽想。

“總之,這事絕對不成!”袁將軍大手如同推風一般一揮,麵色很是決絕。

“袁將軍,齊峰。”楚唯斂了嘴角,一字一句認真道,“我一定要去。”

“侯爺三思!”兩人突然毫無預警地跪下,著實將我嚇了一跳,端看楚唯,倒是一臉鎮定。

“楚江畢竟是我父王……”楚唯歎了一聲,“江湖事,江湖了,我有責任親自將此事了結。何況我並不是隻身一人前去,還有少緣和段兄,你們無需如此擔心。”

“有人同行,也未必能夠保證侯爺的安全……”

“他不會有事。”袁將軍還未說完,就被一旁的段湮打斷了。

我詫異地望向兄長的側臉,雖然他沉默寡言,但是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極其認真,這次也不例外。隻是讓我吃驚的是,段湮居然會為楚唯說話,就連楚唯也十分訝然地看著段湮。我不禁想看看窗外,那落日是否在東邊沉下去。

“我不會讓他死。”段湮冷靜地重複,看向袁將軍和齊峰的眼神充滿著堅定不移的信念,讓後者久久無法回過神來。

“放心吧,不止我們幾個。”我用手指彈了一下刀柄上的月型琉璃佩,那清脆的聲音打破這一室的寂靜,“宋溪和林婉萱也會加入,隻要你們不讓藥人踏進泣鳩嶺,我以性命保證,一定將所有人都完整地帶回來。”

“……”袁將軍和齊峰皆有所猶豫,但畢竟不像之前那樣反對得如此激烈了。

“你們可以起來了。”楚唯微微一笑,伸手去扶,卻讓那兩個人驚得立刻站了起來。

“既然你們都開口了,我袁進隻有一句話。”袁將軍拍拍腰間的大刀,發出鏘鏘的聲音,“若你們沒把武侯好好帶回來,我大祁的鐵騎,一定踏平你們的老家!”

我心底默默地歎了一聲,若我現在告訴他,咱本就沒家,隨便你踏,會不會被眼刀狠狠地剮一頓?

“袁將軍,齊兄弟,你們先去準備戰前備署,我與楚唯還有事相商。”

“多謝段兄出言相助。”二人一走,楚唯盈盈一笑,好不得意,後者卻是一臉被火燒過的表情。

“少緣是要與我商量我師父百裏孤行的事?”楚唯轉過臉來,相談正事,一語中的。

“然也!”我有時候真的很懷疑,楚唯跟我肚子裏的蛔蟲有何關係。

“拜見的事宜都已經打點妥當,少緣想何時去?”

“七月廿四。”

遙望窗外,那一輪紅色的光圈在山背後漸漸消散。天色,已然變沉了。既已入夜,那麽,黎明,也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