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白頭

一年過去,楊駿自覺局勢穩定,不慮生變,方才搬出宮中,隻是惠帝司馬衷癡傻,不能理政事,凡有秦折公文皆由楊駿辦理,楊駿每有主意,皆假惠帝之令而行,因此擅權。而司馬衷向來對賈南風言聽計從,賈南風每有主意,亦皆假司馬衷之手而行。賈南風忌恨楊駿擅權,楊駿亦忌憚賈南風情性難製,暗地掌控惠帝,又不肯以婦道事太後楊芷。楊芷較為軟弱,後宮便漸被賈南風壓製,楊駿、賈南風早已忘了當初楊家立保賈南風太子妃一位,共同抗拒司馬攸之時,如今,楊駿欲專權,賈南風欲奪權,二人積怨日深,矛盾日重,便常常免不了一番番激烈的明爭暗鬥,唯司馬衷一人不知。

這日,已是日上三竿,楊研隻倚窗坐於梳妝台前發怔,陽光從撐開的窗戶灑進,漸漸從照在青磚地上的第三塊磚處悄悄偏移至第五塊磚,如此時光流過,楊研也是毫無知覺,有如坐定。她前日梳妝,丫頭書青便發現她生出白發,仔細尋找時於發絲中果然隱然見到幾絲白發,因此這幾日都有心事,總是悶然不樂。窗外大樹上也不知道哪來的幾隻喜雀嘰嘰喳喳喚個不停,鳴叫聲歡快喜悅,便是讓人徒生喜悅之感,隻是又未免叫得人心亂。過得良久,楊研終被喜雀啼唱聲驚醒,便望向窗外,眼見幾隻長尾巴小雀時刻不停地在大樹枝間蹦跳鳴唱,‘連喜雀也來祝賀’,楊研心想,這自然是大喜事一件。算一算也正是該生出白發的時候了,行年四十有二,年紀是不小了。想到年紀是不小了之時,也不知是笑是歎,該喜該惱。

潘嶽走近,見楊研仰頭發呆癡望,他自知楊研這幾日因幾絲白發發悶,便走近楊研身旁,倚了窗戶,隨楊研眯了雙眼迎著陽光望向大樹上歡蹦的雀鳥,日光透過繁茂綠葉,便碎成千點萬點,映著靜的綠葉,動的灰雀,便顯出一片生機盎然。

潘嶽從台上提起了畫筆,笑道:“夫人,讓我來為你描眉。”

楊研便回過了頭,隻笑著任他畫眉,潘嶽俯身細心畫好,隻見楊研神情倒似並非發悶,雙頰緋紅,眼神發亮流動,甚是光彩,倒似甚是歡喜一般,倒是疑惑,隻讚道:“研妹妹越來越美了。”

楊研便隻望著他,抿嘴而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因為我以前便不美,是個醜丫頭。”又道:“在天下人眼裏,你才是最美的。”

潘嶽無言以對,便不再說,隻道:“你隨我來,我帶你看樣東西。”

楊研好奇便問什麽。

潘嶽不答,攜了楊研同行出房門,他們如今這座宅院院牆之內是一處花園,花石樹木俱皆自然成形,不事修剪,中間建有曲折房廊以供遊覽,盡頭處有一池塘,浮萍點點,錦鯉暗湧,房廊有如浮橋,架池而過。倒頗為雅致,想見修建這府院池、廊景致的前主人必也是一位愛好風雅之人。他們正是穿過房廊,來到池中,楊研一眼便望見今日池塘之上浮了數對鴛鴦,悠然自得,在池麵上劃行,想必是潘嶽令人買來用以勸解她白頭之憂,楊研便隻微微一笑。

鴛鴦天生一身五彩錦羽,在陽光和水波映射中便閃閃發光,甚是華麗奪目,然其渾身最顯眼之處,莫過如頭頂俱天生得有一縷雪白羽冠。因此,此物常用來喻意情深伴侶,乃因有白頭之意。而潘嶽特意令人買來鴛鴦養於池中,也正是這個意思。二人在廊間倚欄坐下,觀賞水中鴛鴦嘻戲,有的悠然滑行,隻掠起淡淡水紋,有的追逐遊戲,便濺起水花點點。

潘嶽又道:“它們天生白頭,我們由青絲而白發,勝過它們。”說到天生白頭,楊研若有所思,微微一笑,並不言語。潘嶽說到此處,卻亦是心有所動,一瞬間便恍若回到數十年前,他家裏也有這麽一個池塘,卻是他們約七八歲之時,他奉了父命,幾乎每日午時皆要在池邊亭中練字,那一年,他父親也買了十數隻鴛鴦養在池中。他淘氣,練字之餘常把鴛鴦一隻隻捉了,用筆醮了墨汁把它們頭頂白羽盡染成墨色。楊研最初來時見到,甚是驚奇,以為是十分稀少的鴛鴦品種,後來知道如此,便常常捉了一隻隻替它們洗澡,盡皆洗去。

日月如梭,光陰似箭,一晃數十年過去,如今憶起,竟在昨日一般,清晰可見。二人俱不言語,唯偶爾鳥啼聲,濺水聲傳來。潘嶽望見楊研水中倒影也在微笑,似是甚是甜蜜,又道:“咱們便如此到滿頭白發,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