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郡顯得四年,孟夏,北地雨水暴漲,連日不絕,南部多見旱情,實為奇事怪哉。因往年皆為南部多雨水,北地多旱情,而今狀況迥別,誠不能忽視良多……其年,其時,有民間術士背地而論,概五年之前,南郡祁連山中危昴星出世,黑雲壓境,逼迫帝星移位所致。

——《南郡顯得卷三*相術篇》

悔塵驀然抬頭,望見星空之上,大好如同墨色鋪就的夜空之中,銀河黯淡無光,宛如一條被隱介藏形的水簾一般束起在半空,姣好的明月便也被它的黯淡星光映射的灰暗了幾分。孟夏時節,天空多為清朗,星河之勢更是讓人一眼便能看穿,而這一年的孟夏,卻是顛覆了這個理論,饒是他看了許久,也未能從星河的縱橫捭闔中看出什麽端倪。

“阿彌陀佛。”長而深沉的歎息伴著慈悲的佛號隔空而來。

悔塵聽見這聲佛號不僅沒有回頭,反而是……更加低沉的低下了頭。仿佛是做錯了事的小孩子一樣,半晌,等到那一襲錦瀾袈裟出現在他身邊的時候,他仿佛不得不一般,回轉過身,雙手恭敬的合十,“師傅。”

來的是一位眉須皆白的老僧,一張童顏伴著雪白的胡須,長長的眉毛彎到下頜的兩側,說不出的高空凜然,即便是他腳下並沒有一朵金燦燦的蓮花,他這個人也儼然是一幅仙風道骨,超然世外的超脫和洞然的仙家一樣。

微微眯起的眼睛落到自己最小的徒弟身上,未語先歎息,伸手撫摸上悔塵低垂的頭頂,蒼老遍布筋脈的手掌傳遞而來的是一種久違的溫暖和可以依靠。悔塵忽然就在這巨大的無聲的鼓舞和歎息中,跪了下去,聲音中隱隱已有泣聲,“師傅!”

“悔塵。”老僧半眯的眼睛不見有任何變化,呼喚了一聲弟子的名字,隨即師徒兩個又陷入無言的沉默。

“弟子,做錯了麽?”許久,悔塵掙紮著問出一句。

半晌,老僧仿佛是在思考,沉吟良久,才道,“紫薇大帝五曜星辰前日有跡象,為師細心揣摩,才曉得你今日之困境。”

困境,的確是困境,他這個南郡第一國師竟然也有這樣窘迫的境遇。然而此刻,悔塵的心中所想的已經不是這點,而是他自以為是而犯下的錯事,能不能挽救,還能不能彌補?

“為師如今能教給你的東西,已經微乎其微,一直以來,你都是一個懂事又聰慧的弟子,也是為師太過於放手才讓你陷入今日兩難的境地。悔塵……今日之天象,你看出了什麽?”

悔塵懊惱的又看了一眼天邊,“弟子愚鈍。”

“並非是你愚鈍,隻是,你……你的心眼已經被世俗迷惑,眼前所見的盡是浮華。”老僧哀歎著將手往他的靈台上移動一寸。“且開慧眼,重觀世間。”

悔塵抬眼往天邊看去,赫然看到剛剛自己一無所獲的天空上驀地多出的一顆燦爛的星子!西北四門的宮位都被她的灼灼其華所籠罩,更讓他稱奇的是這顆閃爍著多人眼目光華的星子竟然和帝星的光暈遙遙相和,和他比起來,帝星的光華也分毫不見減退,竟是如同對峙一樣的境況!這是……這又該如何解釋。

悔塵收了心眼,送了聲佛號,“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師傅,弟子已經完全困惑了,求師傅解惑。”

十幾年之後,這一次的有著南郡第一國師之稱的悔塵再一次向著自己的師傅發出求救。然而他的恩師,醒天和尚,也不過是搖頭扼腕,“危昴已近七殺星,這天下,少不得要有一番屠戮。或許,明日的清晨,世人避之不及的四國之亂便要開始了。”

***

連日的雨水讓河道漸漸難以負重,河道裏淤塞的泥沙被噴薄的雨水衝刷到兩側,結果導致兩邊的河床越來越高,勢如壘卵,在一陣接一陣的大雨滂沱之中,漸漸支撐不住,一點一點滑落下去,重新落回河道中,濺起大朵的水花。

河道上遊,正有一隊人馬緊鑼密鼓的忙碌著,看他們的樣子都是些士兵,穿著玄黑色的士兵服裝,整齊劃一的做著同樣的工作,一些人用鏟子等工具將河道兩側的泥沙裝進麻袋裏,另外一些人則將裝滿的麻袋紮緊收口,像砌牆一樣碼的整整齊齊,將上遊的水量果斷的攔截在半山腰上。

當前兩匹高頭大馬上坐著的正是南郡此番的帶兵將領,宣華和赤鬆二人正在指揮著將士們兩隊協調好各自手中的活計,令整個現場有條不紊。

然而在此過程中,宣華一直緊緊蹙著的額頭,讓人看的很是不舒服,赤鬆在一連說了許多句話之後,瞧他還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一時暴躁起來,胳膊肘推了他一把,“哎,我說老宣,咱這任務馬上就要完成了,你怎麽還那麽悶悶不樂的呢?”

宣華被問不過,隻得長歎一口氣,“心裏頭有那麽點不舒服。”

赤鬆瞪大眼睛,繼續追問,“都說就完成任務了,怎麽還不舒服?你這廝當真是個金貴的主兒。”

宣華默然無語,半晌也未再搭腔,赤鬆吃了個閉門羹,生著氣一打馬催著士兵們快些裝袋。

看著赤鬆來回呼喝的背影,宣華說不出自己心裏是什麽滋味,捏了捏自己袖子裏的那副錦囊,他默然喟歎,但願那一日到來的時候,赤鬆他不要太過傷心。

用河沙築造的麻袋堤壩築好的第六日,宜陽城等區域便迎來了第二次大的降水,這一次竟是來的比上一次的連陰雨更加猛烈,雨點大如黃豆,砸到臉上生疼,還夾雜著零星的冰雹,士兵們都戴上了保護性質的頭盔,穿起了護甲,盡管如此,他們還是奮力的將一袋袋的麻包嚴嚴實實的碼起來。

每一次水流的衝刷,衝擊到沙包上的時候,都激發出大朵的水花,水浪似打了個卷又被翻卷回自己的軌道中去。

一個士兵跑到河床上去看了黃色的標杆,上麵顯示今天的水位不多不少正好剛剛沒過紅色的那道印跡,飛快的跑回來向赤鬆和宣華稟報。

兩位大將相視一眼,已然知道他們在此駐紮等待的時機終於已經醞釀完成。現在就等著他們二人將令一下,這場戰爭的勝敗也可以說是就能夠見得分曉。

赤鬆嘩啦了一把臉上的水,勉強著看著遠處,將手中的一把紅色的旗子高高舉起,正要法號施令,眼角的餘光瞥見身邊的宣華用一種古怪的眼光正看著自己,動作堪堪被停了下來。

“看啥呢?”

宣華的嘴張了張,又閉上,搖了搖頭,“沒什麽,你繼續吧。”

赤鬆自己舒了口氣,神色莊重,將手中火紅的指令旗刷的落下。

隨著他動作的完成,整個隊伍變動了起來,士兵們個個都用拳頭粗的麻繩係在自己的腰上,每個人都彼此相連,下到沒頸深的水中,和洶湧的黑潮進行著抗爭,同伴們之間互相緊緊抓住,生怕一個不留意,就會有自己的同伴被凶猛的洪水吞噬。隻見他們奮力到了堤壩之前,將自己碼好的堤壩推倒。

麻袋裏麵裝著的都是河床的泥沙,本就沉重,加上摻進了泥水,變得更加敦實厚重,幾個大小夥子合力也隻能推倒一兩個麻包,而他們上身用力,腳底下自然就鬆懈了,結果被一股水浪衝過來,下餃子似的橫著倒了一片,齊齊落入滾滾的河水中。看的岸上的赤鬆和宣華好不揪心。

“一將功成萬骨枯,古人說的對啊。”赤鬆忽然默念了句文鄒鄒的話,聽的宣華一頭霧水,隨即他轉過頭,便見到赤鬆粗線條的臉上,閃動著不易察覺的痛色和無奈。

“赤鬆將軍……你……”

揮了揮拳頭,打落帽簷上的水花,赤鬆大咧咧的笑了起來,大巴掌毫不忌諱的拍在宣華的肩膀上,“老弟,你看,這些加固的堤壩一旦倒塌,下遊的所有就會變作一片澤國,頓時被滔天的河水吞沒,你看那些村莊,城鎮,還有那些屋子裏住的人,都會變成水鬼。”

他自己頓了一下,才說,“什麽水鬼,無外乎是死在兩國的交戰中,成了炮灰。”

“將軍,”宣華打斷他的話,直接切入主題,“你知道這條計策的根本目的,為什麽……為什麽不阻止?那裏,畢竟是你的故國。”

“故國?”赤鬆重複了一遍他的話,黝黑的大臉上露出苦澀的笑,北望中州的方向,悵然若失的道,“我當它是故國,而故國卻拿我族人,殺我百姓,如此故園,不要也罷。”

說這話的時候不是不心痛的,赤鬆的眼前再一次浮現起自己的妻子第一次到南郡帳中找到自己的時候的場景。

那時候的自己,剛剛受到極大的刺激,和陳靈一起在大帳中喝的昏天黑地,不辨東西。就在那個時候,他從小的結發妻子找到了他,在酩酊大醉的他的耳邊輕輕轉述著那樣一段讓他瞬間蹦出渾身冷汗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