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黑如墨,淒冷的夜空裏,月亮在雲層中露出一點臉龐,覬覦著大地上醒著的人,他們的一動一行,一坐一臥,都逃不出它的雙眼。

暗深卻幽涼的雙眼,雪亮的俯瞰著大地上的一切。

銀色的光線從雲層傳出,昭示著這個按潮湧動的夜,已經拉開帷幕。

黑暗中,有細碎的腳步聲正由遠及近慢慢傳來,不緊不慢的節拍讓人隻覺一股無形的壓力慢慢吞噬。喬言將自己藏在帳幔後,隻露出一對眼睛,警覺地看向大殿的門口。

就在這時,一對火光在窗外驟然亮起,兵胄相撞的聲音似包圍了整座大殿。

喬言似未聽見,隻繼續按照暗道往下走著,樓梯很多,呈螺旋的形狀,一圈圈的盤桓,直通最下一層。

一股難聞的黴味被夜風吹來,喬言不禁皺眉。

一團濃黑正在不遠的前方。

黑暗中,喬言看不清那是什麽,“噠噠噠”似乎有流水的聲音,還有水珠掉落在地麵的聲音。

“你是誰?”

喬言從簾帳後走出,挨近那團黑影,那黑影發出一點驚惶無措的聲音,試圖後退閃躲,隨著身體的抖動,發出金屬的聲響,並繼續發問,“你是誰?”

“今夜賊人或許會有動作,秦統領還需謹慎。”頭頂上有人聲傳入,聲音是漫不經心的散漫,一如既往的語調,讓喬言不由好笑,明明是他想到了幫她進入鵲央宮地牢的好辦法,她人明明也就在這裏,他卻叫人家好好守衛,真是演了十足像的戲。

為了這場戲,他還特地找了心腹扮演刺客,專門跑到梁筠那裏搗亂。

於是,慕王又被行刺未遂。羽林衛和虎賁衛全員出動,在皇宮的幾大殿宇戒備。

殿外燈火通明,地下卻黑暗無比。

濃的化不開的墨黑在眼前不斷縈繞,喬言伸手打亮了眼前的火鐮。同時,也看清了對麵的人。

被突然來的火光驚嚇,黑影一下變得清晰,化作一個大字的人影,四肢敞開的被釘在牆上。她的頭發很長很長,也很髒,披散著,擋在臉錢,隻有她自己可以從縫隙中看到來人。

“你是誰?”

對她的回答充耳不聞,喬言的目光被她身上的詭異情形吸引,發出一點倒吸冷氣的聲音。那是一種怎麽樣的慘景啊,她的手腳全被一尺多長的鋼釘釘入牆中,如同嬰孩手腕粗細的鋼釘烏黑布滿濃鏽,和皮肉交接的地方已經和血肉長在一起,或許是釘入的時間太長了,鋼釘和身體已經宛如一體,過度的地方十分自然,猶如這幅身體,本就該生出這四根東西來一樣。

她的身後是麵苔蘚叢生的牆,隱約還有東西蠕動的起伏。

她的身上布滿大大小小的傷口,有的已經結伽,有的已經定型,留著原來被烙鐵燙掉時候的模樣。

連久經市麵的小印子都不可抑製的皺了下眉,轉頭看她,那個女子卻沒有被眼前的一幕嚇到,相反,她走上前,鞋子趟過地上的積水,漫過腳踝,她感到一陣刺骨的冰冷。

手指輕輕撫上牆上之人的臉頰,將她不成樣子的頭發捋到耳後,一張猙獰可怖的麵孔就出現在兩人麵前。

長長的傷疤斜貫整張臉,腮幫的地方還有疑似火燒留下的扭曲疤痕。沒有一寸完好的肌膚,而長發之後隱隱約約露出的眼睛隨著她動作的變化,而徹底露出,灰白黯淡的眸子很難辨出當年美麗的痕跡。

隻是,她的眼尾稍稍有些上挑,帶著畫眉鳥般的妖嬈。

撩開下擺,喬言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安靜的望著她笑,“姑姑,夕兒來看您了。”

牆上的女人渾身顫抖,手腳鏈子發出叮當的響聲。她的視線慢慢移到喬言的頸間,驀地發出一聲不可抑製的尖叫。

那尖叫震天動地,來得極其刺耳,喬言在她最近的地麵上跪著,紋絲不動。仰著臉看她,她雲淡風輕的臉上此刻是不加壓抑的動容和悲戚。

“夕兒?”她嘶啞喉嚨裏發出一點聲音。

她動了動,似是想摸摸她,而手腳卻以不會再隨心所欲的支配。

喬言站起來,走到她麵前,張開手臂抱住她肮髒且單薄的身軀,她身上濕濕冷冷,黏黏糊糊的似乎沾了很多東西,也可能是她自己的排泄物。而她毫不計較。

頭埋在那人的頸間,冰冷的肌膚因為寒冷而已經變成青紫色,牆上的人因為太過激動而扯開了已經愈合的皮肉,冒出血來,“夕兒,真的,是你麽?”

“姑姑。”第二聲姑姑喊出的時候,喬言趴在她的頸間,像兒時一樣,藏在她的發絲中,輕輕軟軟的喊一聲,姑姑。

那時候,她的藍締姑姑美豔動人,不可方物。她自有一種高貴的氣質斂於內,形於外,她認為她是她的女神,這輩子她還未見過比她更美,更溫柔的女人。

她的發絲永遠是帶著花香的誘人,她是白衣如雪的天仙女,會像雲一樣輕柔的喚她,“夕兒。”

喬言吸了口氣,手緊緊的抓住她幹硬的衣服,“姑姑,夕兒好想你。”

眼眶開始變得酸澀,不用揉就能感到一顆顆的滾燙開始下滑,從眼眶裏紛紛墜落,一點一點,一串一串砸在藍締的脖頸上,熱乎乎,很快又變作冰涼。

“時間不多,姑姑,您能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麽一會兒事麽?”就算心裏還有再多的疑問,再多的思念,喬言也強行壓住了自己的衝動,還有更多,更重要的事要做,她要知道,這些十幾年前就忽然被隱藏起來的秘密。

到底是什麽?

她在等著她慢慢的說下去,小印子看她一眼,退到殿外,那些話,他不敢去聽,隻怕會讓自己心疼。

“原本有些話,我曾經發過誓,此生不會對第三人說起,而今,我怕是再不說,就要隨我一起帶進棺材,成為你一生的遺憾。”

“對於藍締姑姑的事,你知道多少?”藍締並不急著回答她的問題,反而是淡淡一笑,反問她。

“夕兒隻知道姑姑並不是相府裏的人,也不是中州人,義父四十二歲時,姑姑才進了府,那一年我也才隻有一歲出頭的樣子,這些都是後來我慢慢才打聽到的。”喬言站在她的對麵很近的地方,靜靜的說著。

藍締凝視著十幾年未見的這個女子,她的相貌已經改變,但是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或許是憑借的彼此間多年的熟悉感,再或者,就是這超出了親情血緣之外的緣分的神奇之處。

“你說的不錯,我的確不是中州人。我的青春年華是在東海邊度過的,那時我有一個最好的朋友,每日在海邊趕海拾貝,和漁家女們一起打漁曬網,憧憬著自己會遇到一個俊品人物,然後兩情相悅,結為連理,幻想美好的未來。現在想來那時候的日子才是我這一生最美好的回憶。十九歲那年,我和姐姐同時遇到了一個人,就是他改變了我們的一生,也同時牽連到了你,夕兒,我現在問你一句,你可恨林啟泰麽?”

那個就不提起的名字,一下被她直刷刷的念了出來,像驚雷一樣打進喬言的耳蝸,也同時炸在她的心裏。那個男人,對她有莫大的養育之恩,教導之情,他待她極好,如同己出。但也是他,至今欠她一個解釋。

“我該恨他麽?”喬言目視著她,輕輕的問。

“他現在怎樣?”藍締幽幽一問。

不知道她為什麽會忽然問這個問題,但她是藍締姑姑呀,她最信賴,最依靠的人,喬言想了想,搖頭,“我想,我不恨他。畢竟沒有林啟泰,就沒有林夕,更不會有今日的喬言。”

“喬言?你現在的名字麽?”藍締似乎感到很有意思,追著問了一句。

冷風吹進來,打在她倆的身上,喬言縮了縮脖子,往藍締的身邊靠了靠。藍締已經猙獰著的臉,露出美麗的慈愛的笑,盡量抽回被鎖住的手,用手指尖夠著喬言的頭,來回撫摸。這個動作似乎在記憶中有很大的印象,喬言不明所以的抬頭看她,低喚道:“姑姑。”

“我其實,對義父還是有些惱的,第一就是姑姑的事,因為他騙我,他竟然和我說,姑姑得了急病突然去世了。而第二件,就是我和樂飛的事,他是知道的,還知道的很清楚,盡管如此,他居然還要我做他的妻子,我真不知道……”

“什麽?”鎖鏈一陣抖動,發出刺耳的尖銳聲響,“你說什麽?林啟泰要你做他的妻子?你答應了麽?拜堂了麽?”

麵對著她一連串的問題,喬言回答的語氣帶著無以言表的情愫,“我不答應又能怎樣?他是我的義父,他說的話,對我,就是天。”

“對,他是天,他是個無所不能的男人,他想要的,總歸要到手。”

藍締的昏黃的眼睛裏閃動著點點的恨意,“那年在海邊來了一艘客船,因為連日海浪湍急,便到陸地上采辦補給,也就是那時候,我和姐姐同時愛上了一個人,他叫做樓極。”

“樓極?”喬言默默念了一回,心裏某個角落抖了下,她抬頭,看著藍締,重複,“樓極?”

“我們的相遇也很偶然,在東海邊常有海盜的出現,就在那天,最厲害的一窩海盜殺上了岸,強男霸女,掠奪財物,這時候一個天神似的人物出現了,他那時候的身姿何等英勇,何等煞氣,我和姐姐都為他折服。他以一人之力,殺退了海盜,而村民們擔心海盜會卷土重來報複我們,就請他留下,他也很爽快的答應了。”

“在相處的日子裏,他也愛上了溫柔的姐姐,很快私定終身,因為我們姐妹並無父母親朋,他們簡單的拜了月亮就算是成了夫妻。”即便過了多年,藍締說起這事時還是帶著幾絲不易察覺的遺憾。

“可惜,好景不長,等到海水第二次大潮的時候,海邊衝來了一個人,就是他的到來,讓我們原本安靜的生活,全被打亂。”

“那個人是誰?”猶豫著,顫抖著問出這一句,喬言隻覺得自己冷汗涔涔,冥冥中,她覺得這個被海水衝來的人和自己有著莫大的聯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