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3

很久以後,梁洪烈依舊會偶爾想起那一天,龍潛喝醉酒的樣子。

說起來龍潛其實是個沒什麽太大欲|望的人,雖然他並非完全拒絕煙酒,但碰也是會碰的,隻是每一樣他都沾得淡淡的,所以他會喝醉是一件非常稀奇的事,梁洪烈想不記著都有些困難。

“烈哥,其實我是個很庸俗的人。”梁洪烈記得很清楚,那天是龍潛先挑起的頭。他喝醉了,懶洋洋地靠在沙發上,臉頰上染著緋色,在燈光的照耀下非常豔麗,雖然醉意明顯,但他的手裏依舊拿著酒杯,淺咖色的**在他的輕晃下搖曳著優美的弧。

梁洪烈不以為然地笑道:“庸俗?這世界上哪個人不庸俗?有些人為名,有些人為利,有些人為美人。”

“那也比不上我庸俗。”龍潛說著頓了一下,朝梁洪烈挑起眉毛,“就像我,說真的,我一點都不像替你做事。”

這已經算是非常危險的發言了,好在梁洪烈脾氣直爽,加上龍潛這話說得坦然反倒讓人驚訝之餘隻剩下一探究竟的好奇了。

他坐在龍潛對麵的沙發上,凝神盯著那人的臉,看著此刻的龍潛,梁洪烈的心裏是怪異的,那怪異不是來自己他本身,而是來自對麵。龍潛確實是醉了,用眼睛看一眼就看得出來,姿態慵懶,表情迷離,但他的一雙眼睛卻異常的清亮,醉酒狀態下,這種清亮顯得有些不正常,太幹淨太清澈了,偏偏給人一種世人皆醉我獨醒的矛盾感。

“我沒野心。”龍潛淺酌一口酒,朝梁洪烈搖頭晃腦地笑笑,“一點都沒,嗬,烈哥,你信嗎?我從小到大最多的想法和咱們混的這世界一點關係都沒有,什麽人上人,黑道老大的我從來都沒有想過。”他眯起眼睛像是看著美好的事物,“我從小就想,有個家,有一些可以依靠的親人,其樂融融的一家子,到了差不多的年紀,娶個自己喜歡的女人生兩個孩子,偶爾和老婆拌拌嘴,偶爾罵罵不聽話的孩子,周末開車帶著一家人出去郊遊,就這麽安穩地過上一輩子……”

梁洪烈從來沒想到他是這種想法,這根本是太過普通的想法,甚至可以說是普遍到令人生厭的現象,像他們一樣混跡在黑暗世界裏的人畢竟是少之又少,這世界上絕大多數人過得都是這樣的生活,波瀾不驚,現世安穩就什麽也不求了。

但龍潛會有這樣的想法才是讓他詫異的,生在那樣的家庭,這種最普通的生活恰恰是最不願意去想最不可能做到的。

龍潛瞅著他,哈哈一笑,“烈哥,你現在這表情到底是想勸我還是想笑我啊?”他晃著酒杯搖搖頭,“我也知道我這個想法蠢得要命。”

他說話的表情平靜得超乎想象,隻是隨後的一個不由自主的苦笑出賣了他的心情,酒後吐真言,說得大概就是如此。

“身在江湖,身不由己?!”梁洪烈掀起眼瞼看著他,這話不知道是反問還是肯定句。

龍潛正把頭靠在沙發上看著落地窗外的夜色發呆,聞言抬起頭來轉過來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說,“哎,烈哥,我給你說個故事吧。”

“喲?你還會說故事?”梁洪烈打趣他。

龍潛要笑不笑地扯起嘴角,“其實也是以前有人說給聽的。是一個古老的印第安傳說,有一個年輕人總覺得自己的心裏很矛盾,有時候渴望寧靜有時候又忍不住憤怒生事,他為此感到很痛苦,於是去見他的祖父——是個部落長老,一個聰明睿智的老人。他問祖父:‘爺爺,為什麽我的心裏會那麽難受,明明想要安寧卻得不到安寧?’老人說:‘那是因為我們每個人的心裏都住著兩匹狼,一匹是正義平和的,一匹是邪惡好鬥的,正義平和的狼和邪惡好鬥的狼永遠都在爭鬥,想要消滅對方由自己主宰。”年輕人困惑地又問:‘爺爺,那哪一匹狼會贏?’

龍潛忽然停頓了不再繼續,抬起眼問梁洪烈:“烈哥,你猜是哪一匹狼會贏?”

這問題有些棘手,梁洪烈記得自己那會兒還相當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最後認輸地搖搖頭,“難猜。”

龍潛笑了,當時房內的燈光顯得有些微暗,燈光籠罩在他的臉上,給他整個人帶去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但他的聲音很清晰,清晰地從不真實的氛圍裏傳過來,他先是淡淡地笑,後來差點發展成哈哈大笑,“當然是你自己喂養的那一匹會贏。”

房內安靜了片刻,梁洪烈看著龍潛,龍潛看著外麵的夜色。

“不過另外一匹可不會死,哪一天你稍稍給他喂一點食,恐怕他的爆發力會更厲害。”他輕聲地說,“不知道將來我的身體裏哪一匹狼會贏呢。”

……龍潛正處於一種極端恐怖的狀態中,他的全身像是被綁上了千斤重的巨石,拉著他不停地往下墜落,全身上下屬於自己的每一寸都無法動彈,連睫毛掙動一下都無能為力,更別提要將眼睛睜開了,但偏偏意識又非常清醒,即便是回憶起以前的事也是毫無障礙。

他試著張嘴發出一點聲音,明明感覺自己至少張開了嘴露出牙齒,但實際上連嘴唇都沒抖動一下,眼睛什麽都看不見,但能看見自己在巨大的漩渦裏打著轉往下掉,讓他頭暈惡心想嘔吐。

他難受極了,隻能拚命地讓自己再次入睡,來解決這種極端的不適感。

唐嘯抬手摸了摸他的臉,手指順著他的眼下沿著他的臉部輪廓撫摸到他的下巴上,然後久久地停留在他的嘴唇上。

他半跪下來,用近乎溫柔的動作拂去了小兒子臉上的灰塵和撲倒在地時沾在他頭發上的枯葉,小心翼翼地把他從肮髒的地上抱起來。龍潛的臉色蒼白得除了白再也沒有其他的顏色,唐嘯垂眼看著地上那一灘觸目驚心的血跡,這是從他的孩子身體裏流出來的血,那麽多,幾乎抽幹了他的身體。

龍潛痛苦地昏迷著,喉嚨發出模糊不清的聲音,大概是痛哼。他哪受得了這種痛苦。唐嘯心想,小兒子從小嬌生慣養的,最怕疼了,小時候打個針都要拚了命地躲,每次都要他親自出麵把人抓到手上按在腿上扒了褲子才能讓醫生順利地把針紮進去,完了窩在他懷裏委屈地能哭到像是要斷氣。

現在後背被打了個血洞,那該多疼啊。唐嘯皺眉凝視著龍潛的臉,這麽個寶貝兒子,他寵得沒了邊,一輩子都在想著能不讓他吃苦就不讓他吃苦,即使是遇到迫不得已的情況,也是讓他能少吃苦就少吃苦,所以他以前吃得那些苦在唐嘯看來是必要的也是沒理由要他懺悔的,但這回又算什麽——

說句難聽的話,今天這件事,挨了槍子要死不活的可以是任何一個人,但不該是他這個孩子。

連他都舍不得動一下的孩子,寧願自己硬生生忍著不願意去逼迫的孩子,哪裏容得了別人去欺負。

吳銃立刻打開車門,讓當家的順利把小少爺抱進車子裏,可能是因為那一當口他的眼睛離得和唐嘯的臉特別近,所以他突然看清了他追隨多年淡定如斯的主子那一瞬間咬起來的牙關,視線下落,抱著小少爺的手分明是在發抖的,很輕微,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出來。

一時間,甚至分不清唐爺的反應是害怕還是憤怒,又或者兩者都有。

如果今天是大少爺或者二少爺遇到這種事,唐爺會這樣嗎?緊要關頭,吳銃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首先想到的是這個。

車開到中途的時候,吳銃沒有注意到地上有一個低窪處,輪胎軋過去時,車子稍稍顛簸了一下,動靜其實非常小,甚至連開車的吳銃都沒有什麽感覺,但唐嘯卻立刻把龍潛的頭按在自己懷裏,護著他近乎暴躁地怒吼:“顛著他了!你怎麽開車的?”

“是,是,我會小心的。”吳銃連連應聲,接下來的路他開得是十萬分的小心,即便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低窪處他都會靈巧地繞過去,關心則亂不是沒道理的。

一隻手慢慢地抬了起來,抓住橫放在自己身上的手臂,因為失血過多加疼痛,龍潛其實已經沒什麽多餘的力氣了,與其說是抓不如說隻是搭在上麵。

唐嘯感覺到他的動作,低頭順勢在他額頭上吻了一下,安撫他:“阿潛,我們馬上就到醫院了,別擔心,爸爸會救你的。”

龍潛費力地睜開眼,他的意識已經渙散了,視線也對不準焦距,就好像雙目失明地盯著虛無的空氣,“爸爸,我太失望了。”他說,聲音很輕,輕得好像壓根沒有發出聲音,隻是嘴唇微弱地開合著而已。

“我太失望了。”龍潛又重複了一次,“……狼……喂養的……死了……”

最後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很難明白他要表達得是什麽意思,唐嘯摸了摸他的頭,低頭在他的額頭上吻了又吻,輕聲說:“我明白,爸爸明白,這個故事本來就是爸爸說給你聽的。”

唐嘯停留在他嘴唇上的手指動了動,像是無意識地描繪著他的唇形。

龍潛已經昏迷了三天兩夜了,在唐嘯看來,他已經睡得太久,如果不是旁邊的機器上正顯示著他的心髒在一下一下跳動,他看起來和死人完全沒有任何差別,蒼白的臉上泛著鐵青的顏色,這幾天他一動都不曾動過,連睫毛抖動或者指尖抽搐都沒有,呼吸細微得甚至無法讓他的胸口呈現起伏的狀態。

這幾天,唐嘯偶爾會在這裏坐上一下午,昨天,他依舊坐在窗邊的椅子上,安靜地看著躺在病床的人,不知道看了多久,或許那直視的眼神持續了有一個小時,他忽然看見病床上的阿潛騰地坐了起來,二話不說掀開被子就往地上跳,可就在他腳落地的那一刹那,他已經長成青年的孩子猛地變了副模樣,白嫩漂亮,像個小女孩兒似的少年模樣,他光著腳丫子邊跑過來邊委屈地哭訴:“爸爸,好疼,我快疼死了。”

唐嘯下意識地張開雙臂,任由著小兒子跑過來撲進自己懷裏好了,讓他盡情地撒撒嬌,在他身上賴一會兒就好了。

但他沒有等到小兒子跑進自己懷裏,猛地回神,才發現自己依舊張著雙臂,他已經長成青年的兒子依舊還是青年的模樣,躺在床上,悄無聲息,像死人一樣。

會向他撒嬌求安慰的小兒子已經不見了。

那一刻,唐嘯這才意識到他已經產生了越來越嚴重的病態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