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軍離家時,蘇玉不過是及腰的孩童。
蘇誌文的印象裏,她總是怯生生地望著人,不願意言語,也不喜歡笑,仿佛看著所有事物的眼眸都是厭倦的,甚至是不抱著任何期待的。
蘇誌文心疼,便想方設法的哄她開心,從鎮裏帶回去的糖塊也都偷偷藏起來些,給她甜甜嘴,暖暖心。
“我以為,她跟我是不親近的。”蘇誌文想著年幼時,即便是抱著蘇玉和牽著她出去的時候,都未曾看到過她的半分笑臉。
可偏偏蘇誌文要投軍離家的時候,蘇玉扯著他的手,哭得梨花帶雨卻不肯發出任何聲響,黑白分明的眼眸隻是定定的看著他,一字一句的問,“大哥哥,你要走麽?”
蘇誌文仍舊忘不掉蘇玉問他,“你也不要我了,對麽?”
“她的聲音都帶著幾分顫抖,可還是強撐著。我差點兒就要留在家裏……”蘇誌文苦澀的將酒盞端起,一飲而盡,感覺到喉嚨裏的辛辣苦澀,百味交陳。
“這些年,即便是出生入死之時,我都不忘要給家書信詢問小妹的狀況,卻從未接到過任何回音,我隻以為是行軍捉摸不定,她不知如何該給我回信。”
“亦或者是,她心底還在埋怨著我,當年給她關愛又抽身離開,不肯原諒。”
蘇誌文想過許多解釋,卻從未想過是蘇大海根本未曾將書信給蘇玉看過,他隻是將隨著書信寄回來的軍餉給收起來,書信連看都未見的直接扔到火裏燒掉。
原主怕也是以為蘇誌文並不眷戀她半分,才會多年來隻言片語都沒有,音訊全無。
李景行安靜的聽著蘇誌文講述著,眼前浮現出倔強又對世上絕望的那副麵容。
“你是在怪,蘇玉做事不顧親情血緣未免太過狠厲,不像是你記憶中需要處處保護的小妹?”李景行打破沉默的問,蘇誌文愣住片刻,沒有回答。
這提問未免紮心,讓他不知如何肯定和直麵此刻混亂的心思。
李景行輕笑著牽起嘴角,緩緩地說,“你投軍的這些年,可知道家裏是如何的?”
“你又知道蘇玉過著如何的生活?”
李景行將酒盞斟滿,負手而立的站起來指著夜間花圃裏的幾朵角落裏的花兒,說不出名諱,看起來像是野花又像是雜草。
它們哪怕開得生機勃勃,卻也不為人知,還要擔心著是否會被仆從和花匠給連根拔起,美其名曰,這些野花汲取了周遭牡丹的養分,不懂規矩。
蘇誌文愣住片刻,倒是明白李景行想要說蘇玉就同野花般的意思。
“你離家多年,自以為蘇大海葛春華盡到爹娘之事,將她好生照顧卻是蘇玉不懂感恩。”
“你看到蘇玉對周玉鳳並不親近甚至是對蘇嫣做出如此絕路,心腸歹毒。”
“可你卻從未看到蘇大海壓根並未將她當成親生女兒,不過是當成給口飯便要換得些付出,將養在家裏的丫鬟,阿貓阿狗罷了。”
李景行想起初次見到蘇玉時,她的處境,跟如今是全然不能比較的。
“周玉鳳和蘇誌武對她百般苛刻,甚至是將她的衣衫首飾都搶去給蘇嫣的時候,你也沒有看到。”
李景行看著蘇誌文不敢相信的眼眸,緩緩說道,“是我將她娶過門,她才能夠脫離蘇家。”
“旁人隻是以為她揮霍無度,敗家不懂得操持,可在我眼裏看來,她隻不過是心碎了,不懂得該如何拚湊起來罷了。”
李景行有些時候覺得,曾經的蘇玉是更加值得人心疼的,而現在的她,則是自信洋溢的。
說不清兩者之間有什麽變化,李景行更喜歡如今蘇玉的模樣,殺伐果決,對待旁人有著自己的一杆秤去分辨,絕對不虧待任何人,同樣也不會漏掉任何傷害過她的人。
蘇誌文半晌都沒有開口,李景行重新落座,說,“她如今所做都是為了自保,或者也有著為了泄憤,報複當年受過的委屈和傷害。”
“可你仔細想想,她哪裏有曾經主動害過人?無外乎是將別人設計出來的局麵,原封不動的還給對方,順水推舟罷了。”
“你又為何看不到那些人想要對她做出的歹毒之事?”
李景行為蘇玉有些鳴不平,“她始終想要讓你看清蘇家人的本性,可你的雙眼卻被蒙蔽,看不清,視不明。”
蘇誌文骨子裏的愚孝,是讓他無法再攀升台階的原因。
“今日你我兩人的醉酒之言,莫要讓她知曉,不然,她會傷心的……”
李景行的酒盞裏麵還殘留著半杯,離開時,停住腳步淡淡的說,“因為在蘇玉心裏,你是蘇家唯一值得留念和依賴的人,她……一直都將你當成大哥哥,從未改變過。”
甚至是這種依賴,連李景行都無法替代。
蘇誌文看著他的背影,心中頗為震撼,遲遲回不過神來。
要相信眼見為實,可他明明看到周玉鳳和蘇誌武所做之事,卻將一切都怪在蘇玉的身上……
蘇誌文想到這兒,也抬起巴掌狠狠的打著自己。
聽到拐杖落在地上的聲響,他忽而想起剛回來的那日,蘇玉策馬跑回到蘇家,落地便向他跑過來緊緊擁抱著說“大哥,你回來了”時的模樣。
這般情意……
“小妹,對不起。”蘇誌文在無邊月色下,低低的說著。
深夜,李景行披星戴露的歸來,吱呀的輕輕推開門扉,將沾染著外麵寒氣的外衫脫下懸掛在外閣。
他躡手躡腳的走到床榻旁邊,看著蘇玉酣睡到嘴角還有著一滴晶瑩的模樣,伸出手指替她輕輕擦拭著。
“怎有酒氣?”蘇玉被弄得迷迷糊糊的睜開一條眼眸的縫隙,嗅嗅鼻尖,含糊不清的問。
李景行隻將她抱在懷裏像是哄琪花時拍打著,說,“閑來無事,便喝了兩杯小酌。”
“明日要喝紅薑和參茶熬煮,夜裏在外飲酒體內會有寒濕鬱結。”
蘇玉下意識的嘀咕著開方,李景行也被她逗得輕笑,看她蹙著眉有些不舒服的樣子忙停住笑聲,“好,聽夫人的。”
這睡夢中還要開方子,也倒是隻有她獨一份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