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衝進院子,達列力別克爺爺中氣十足又深沉嚴肅的聲音就從薩木哈爾叫聲的間隙漏了出來。
梁朝曦意識到她和楊星野都想岔了,爺爺沒事,這才稍稍放心。
可是爺爺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很生氣的樣子,她也拿不準現在進屋合不合適,想拉住楊星野問一下,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見楊星野說:“爺爺這是又和葉爾夏提吵架了。”
說完,楊星野轉身走到薩木哈爾旁邊,故意放大音量,扯著嗓子喊道:“薩木哈爾,最近爺爺給你喂的肉多了吧,我怎麽看你胖了一點兒啊?”
果然,話音剛落,屋裏的聲音就停了下來。
幾秒鍾後,達列力別克爺爺邁著蹣跚的腳步從房子裏麵走了出來。
“爺爺你好啊,您看起來身體不錯,奶奶好嗎?”楊星野快走幾步,握住老人的手。
達列力別克爺爺還沒有從激動的情緒中緩過神來,整張臉都脹得通紅,白花花的胡子也有些顫抖。
見到楊星野和梁朝曦,他顯得高興了一些,臉上也帶了些許笑意:“都好都好。你小子怎麽不說一聲就來了?朝曦穿得這麽少,冷不冷?你們吃飯了嗎?讓奶奶給你們準備點吃的。”
“不用這麽麻煩了,爺爺。”楊星野一邊進門一邊說:“我們已經吃過了,這次就是來看看你和奶奶。”
楊星野這次沒有給梁朝曦翻譯,而是有意在說話的時候放慢了一點兒語速,好讓她能聽得更清楚。
“喲,葉爾夏提回來了?你們這麽早就放寒假了?”
一進門楊星野就看見了站在門口有些垂頭喪氣的葉爾夏提,他和葉爾夏提握了握手,問了一個明知答案的問題。
“還沒放假的,這學期我正好周五的時候沒課,好久沒回來了,我回來看看爺爺奶奶。”
葉爾夏提身高腿長,四肢纖瘦,濃眉大眼,五官和諧,麵部線條堅毅,一看就是帥氣硬朗的長相。
不愧是舞蹈生。
楊星野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學食堂不好吃嗎?看著瘦了呢。”
達列力別克爺爺從兩個人身後走過,不鹹不淡地留下一句吐槽:“食堂有什麽不好吃的,送他上大學也不是為了去食堂吃飯的。他這是為了學跳舞減肥呢。”
奶奶拿著一盤各色水果從廚房裏麵走出來,把盤子放在茶幾上的同時還不忘狠狠瞪爺爺一眼。
爺爺氣呼呼地“哼”了一聲,還是不解氣,用眼睛又剜了一眼葉爾夏提,這才皺著眉,慢悠悠地走到沙發邊上坐好。
“奶奶!”楊星野笑著和一臉慈祥總是笑眯眯的老人家擁抱了一下,“奶奶你好嘛?”
“好,就是人老了冬天不能出門,一出門就容易感冒。”奶奶說著又一把抱住旁邊的梁朝曦:“孩子,你也來了。這麽冷的天怎麽也不穿得厚一點!”
“奶奶好。”梁朝曦正準備用剛剛學會的哈薩克語和奶奶寒暄幾句,就聽到爺爺在叫楊星野。
“星野,朝曦,來,過來坐,天氣這麽冷,喝碗熱奶茶吧。”達列力別克爺爺一邊說,一邊給他們擺好茶碗。
楊星野連忙走過去,拿起茶壺,先給兩位老人和葉爾夏提的茶碗添上奶茶,又給自己和梁朝曦各倒了一碗。
“葉爾夏提,過來坐啊!”楊星野招呼他:“來,先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梁朝曦,是野生動物保護站新來的獸醫。”
“你好,葉爾夏提,之前總是聽楊星野說起你。”梁朝曦自然地和葉爾夏提打招呼。
自從來到阿勒泰工作,她總是能認識和接觸到各種各樣的人,藏在內心深處那種見到陌生人的拘束和緊張也得到了很大的緩解。
“你好,梁醫生。”也許是因為剛剛挨過罵,葉爾夏提顯得有些無精打采,強顏歡笑。
眼看著氣氛有些尷尬,楊星野端起奶茶喝了一大口,看向達列力別克爺爺:“爺爺,之前我們送來的那隻小金雕怎麽樣了?身體恢複得好嗎?”
提起金雕,達列力別克爺爺皺在一起的表情都舒展了好多:“嗯,好得很呢,胃口也好,我每天都喂它羊肉吃呢。”
“給爺爺添麻煩了。”
“這有什麽的,這隻小金雕最早還是我發現報告給你們的,它就像我的孩子一樣,”說到這兒他又看了一眼葉爾夏提,話裏有話地說,“要是馴好了,金雕可聽話了,比我的孩子還聽話呢,一出手保準能抓到獵物,也比孩子整天唱唱歌跳跳舞有用得多。”
楊星野笑起來:“爺爺,你可不能這麽說,文藝工作也是工作,而且還是重要的工作。不然誰來宣傳和推廣我們的阿勒泰,誰來傳承我們哈薩克族的民族文化啊!”
“女孩子去跳跳舞就行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好看的衣服穿上,葉爾夏提一個巴郎子,這樣就不好了。你看他瘦的,細胳膊細腿,風吹吹就倒,騎在馬上馬都感覺不到,這有什麽好看的。”
“你這個老頑固,你沒看過電視上跳舞的節目嗎?男孩子跳舞怎麽了?那麽多男孩子不都學跳舞了,還上電視了呢!孩子離得這麽遠,就這麽幾天假還惦記著你回來看你,你倒好,葉爾夏提一回來你就批評孩子,還說個沒完,是不是想讓他下次放假了也不回來啊!”
奶奶連珠炮一般的話語正中七寸,終於把爺爺說得沒了脾氣,他賭氣似的咕咚咕咚一口氣喝掉了一整碗奶茶,把空碗往茶幾上一放,坐在那裏終於不說話了。
楊星野見狀趕緊出來打圓場:“葉爾夏提確實和爺爺奶奶感情深,他是你們的第一個孫子嘛,從小也是爺爺奶奶帶大的。按照以前哈薩克族還子的習俗,這就和你們的兒子是一樣的,爺爺關心他以後的發展也是正常的。”
他轉頭看向葉爾夏提:“就放三天假,回來一趟也不容易呢!大城市裏那麽多好玩的事情你都沒去,放假也沒好好休息,回來看爺爺奶奶,也是因為想你們了嘛。是吧葉爾夏提?”
楊星野趁著爺爺不注意,偷偷給葉爾夏提使眼色。
“嗯,我在學校挺像爺爺奶奶的,之後的一段時間因為要排練過年晚會上的節目,所以會比較忙,元旦的時候應該也沒時間回來了,所以我才趁這幾天回來一趟。”
葉爾夏提很上道,楊星野欣慰地點了點頭。
奶奶對孫子的一切都很感興趣,畢竟這是家族裏出的第一個大學生:“好孫子,你們是給什麽地方排練的過年晚會啊?爺爺奶奶能去現場看看嗎?”
“奶奶,我們是給新疆衛視排練的春節晚會,看目前的情況應該是能順利上台表演的。去現場可能就不行了,現場在烏魯木齊,還得需要門票才能去。”
葉爾夏提知道老人家的聽力都不是太好,專門提高了音量。
“哪個衛視?電視台嗎?”奶奶有些不敢相信,激動地問。
“新疆衛視,新疆的電視台。到時候晚會播出,你們就能在電視上看到我了。”葉爾夏提耐心解釋。
一旁靠著沙發靠背,環抱著兩隻胳膊,眯著眼睛好像假寐似的坐著的達列力別克爺爺聽到這一句,眼睛立馬睜開了,那雙像獵鷹一般銳利的眼睛忽地就閃著光,好像發現了獵物似的。
他的這點兒動靜一點都沒有逃過相濡以沫五十多年老伴兒的眼睛。
“哎呦我的孫子怎麽這麽厲害,你才剛剛上大學就能參加這麽重要的活動,真是優秀啊!”奶奶看著葉爾夏提,朝著爺爺坐著的方向努了努嘴,“到時候你提前告訴我們時間,我和你爺爺一定準備坐好,在電視上麵看你的節目。”
葉爾夏提心領神會:“好的奶奶。其實這短短幾個月我在大學裏真的成長了很多。”
他站起身走到達列力別克爺爺的身邊,抱著爺爺的胳膊說道:“爺爺,每次一說起我學跳舞的事情你就生氣,我也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開口解釋。其實一開始我學跳舞,就是因為我喜歡跳舞,我喜歡我們民族的傳統舞蹈。小的時候你騎著馬帶著我去賽馬會的時候,別的小男孩都喜歡最精彩最刺激的賽馬和叼羊,我和他們都不一樣,那個時候我就喜歡看那些跳我們哈薩克熊舞和哈薩克鷹舞的人表演節目。”
想起年少時的情景,葉爾夏提的聲音也有些哽咽起來:“那時候我個子矮,被堵在人群裏麵根本看不到舞台,是您把我扛在肩膀上,讓我好好看節目。這都是我們民族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民族特色啊,現在也都是非物質文化遺產了。這些都是寶貴的財富,要好好傳承下去,這樣才能讓我們後輩的孩子們看到,這些傳統我們都沒有丟,都在好好地傳承著。”
葉爾夏提抹了一把眼淚:“一開始我就是想跳我們本民族的舞蹈,登上更大的舞台,讓更多的觀眾看到,把這些獨特的民族文化都發揚光大。可是我到了學校之後,才知道我之前的想法有多麽狹隘。”
“爺爺你知道嗎?我們的同學裏麵各個民族的都有,維吾爾族,哈薩克族,漢族,回族,蒙古族,塔吉克族,大家一起上課一起練功一起排練節目,跳過維吾爾族的麥西來普,也跳過我們哈薩克族的黑走馬,跳過回族的花兒,也跳過塔吉克族的鷹舞。我也是因為上了大學才知道,塔吉克族也有鷹舞,而且和我們哈薩克族的一點兒都不一樣。”
“無論我們是什麽民族,都是中華民族的一部分,我想學我們哈薩克族的鷹舞,也想學塔吉克族的鷹舞,同樣都是中國的文化,同樣都需要被傳承,被看見。”
葉爾夏提笑了起來:“我也知道,你總是反對我跳舞,是怕這是一碗青春飯。跳舞的人那麽多,最後沒幾個跳成舞蹈家的,跳著跳著人不在年輕了,也就沒有什麽結果了。爺爺,我像你保證,我不會這樣的。我已經想好了,畢業以後我要當一個舞蹈老師,把我學會的這些各民族的舞蹈再一點一點地教給我的學生,隻有這樣這些有民族特色的東西才能真正通過一代一代的孩子們傳下去。”
“爺爺,從小到大你一直都是最支持我的人,小時候我頑皮,奶奶總是批評我,每次都是你來勸奶奶別生氣的。能不能再相信我一次,我長大了,更不會讓你們失望的。”
葉爾夏提說著又流下淚來。
一旁坐著的奶奶早在葉爾夏提第一次抹眼淚的時候就哭了起來,梁朝曦已經給老人家遞了不知道多少次麵巾紙了。
老人家一邊哭,一邊念叨著自己孫子的名字,聽得梁朝曦也眼睛濕潤了。
“爺爺,好不好嗎?”葉爾夏提又問了一遍,像一個小朋友在撒嬌。
聽了孫子這些肺腑之言,真情流露,一直不願讓孫子跳舞的達列力別克爺爺也終於紅了眼圈。
他看著葉爾夏提,一時間老淚縱橫。
“孩子,爺爺相信你。你好好地跳舞,好好地學,爺爺再也不說你了,爺爺支持你。”
祖孫兩個人終於放下心中的芥蒂,緊緊擁抱在一起。
楊星野知道,葉爾夏提的職業選擇曾經是一塊爺爺的心病,幾乎每次見到達列力別克爺爺他都會念叨這事兒幾句,他似乎隻有放鷹的時候才能暫時忘卻這些煩惱。
自從上次把哈納放生之後,達列力別克爺爺失去了生活中唯一的樂趣,情緒一再壓抑到現在,這才有了這次看似突然的集中爆發。
這一次心結終於解開,爺爺也不會總是悶悶不樂的了。
他是真心實意為爺爺感到開心。
因為這事兒,奶奶尤其感謝楊星野和梁朝曦。
如果不是因為他們兩個人正好過來,爺爺礙於麵子,不方便在他們麵前打斷葉爾夏提的話發脾氣,葉爾夏提也沒有機會把自己的想法完完全全的說給兩位老人聽。
時間有些晚了,到最後奶奶和爺爺齊上陣也沒能留住楊星野和梁朝曦吃晚飯,奶奶隻得失望地裝了一大包吃的塞到他們車上,威脅他們帶走和吃飯二選一。
楊星野和梁朝曦實在推辭不過,再三道謝之後才帶著東西走了。
回去的路上楊星野問梁朝曦聽力實踐的情況,梁朝曦有些尷尬地表示自己還很需要加強。
楊星野安慰道:“沒事,你這學哈薩克語的時間還不長,能聽到這個程度已經很厲害了。”
“還是得多學多練啊!對了,你剛才說的還子習俗,是什麽意思啊?”
梁朝曦剛才就開始好奇了,一直記在心裏現在才問。
“這個啊,還子習俗是以前的老黃曆了。就是哈薩克族的新婚夫婦會將生的第一個孩子送到男方父母的身邊,由祖父祖母撫養,並將這個孩子當做自己的‘小兒子’或‘小女兒’來對待。這樣,孩子的父母會以弟弟妹妹的身份稱呼自己的孩子,而孩子的祖父祖母則以父母的身份稱呼這個孩子。”
“啊?還有這樣的習慣啊!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梁朝曦大為驚奇。
楊星野笑了:“其實也不難理解。還子的主要目的是緩解遊牧社會中老人的孤獨感,減輕年輕父母的負擔。過去,年輕的牧民會到遠方放牧,留下年邁的父母無人照顧,因此將長子留給父母來替自己完成對父母的養老送終。這是以前哈薩克族青年對父母盡孝的一種表現方式,能夠使老年人增加生活樂趣,密切長輩與晚輩的關係。”
“難怪呢,這樣一說也能理解。”
“不過現在已經基本上沒有人這樣做了。”
梁朝曦點點頭:“我現在能理解你之前說的,大部分人還是喜歡定居的生活了。遊牧生活居無定所,確實有很多的不便之處。”
“時代變遷之下,確實有很多風俗習慣在慢慢發生變化,這也顯得葉爾夏提的理想更加珍貴。文化糟粕需要摒棄,文化遺產也要發揚,這是兩件需要同時去做的事。”
梁朝曦回到家裏,把今天葉爾夏提提到的那幾種舞蹈都查了一遍。
她雖然不會跳,但是多一個人了解,這些民族舞蹈,文化瑰寶就多一分傳播出去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