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達列力別克爺爺家裏,正趕上中午吃飯的點。

奶奶也早就準備好了種類豐富的哈薩克族傳統美食。

楊星野知道推辭不過,拿起一旁的水壺,一邊提水放一邊下臉盆讓梁朝曦洗手,然後自己也洗了手,這才和梁朝曦一起在桌前坐下。

這就這一會兒功夫,奶奶已經把盛有羊頭、羊肚子、羊後腿、肋肉,上麵零星撒著一些皮牙子的盤子放在楊星野和梁朝曦麵前。

按照哈薩克人的待客之道這是專門給最年長的老人和最尊貴的客人準備的。

楊星野拿起盤子裏放著的小刀,按照習俗先將羊腮幫的肉割下兩塊,恭敬地遞到兩位老人手中。

之後他又割下左邊的耳朵,遞給這裏年齡最小的梁朝曦。

楊星野將羊頭回送給主人,大家就能正式開餐。

他看著每樣吃食,一一給梁朝曦介紹:“這個是羊肉那仁,就是羊肉麵條。那個是胡爾達克,和我們的羊肉炒皮牙子,哦,也就是羊肉炒洋蔥差不多,奶奶做的這種還放了胡蘿卜。還有那個是包爾薩克,一種油炸的小麵點,最那邊放著的是熏馬腸,中間這個一大盤是手抓肉。”

“爺爺和奶奶都說你太瘦了,這裏冬天會很冷,讓你多吃點。”

梁朝曦小的時候是曾經也是一個敦實的小胖墩,不然姥姥姥爺也不會叫她圓圓了。

隻是上學之後不知怎麽就慢慢瘦了下來,再也沒胖回去過。

現在她的飯量就是固定的這麽多,媽媽要求的吃飯八分飽也早就形成了肌肉記憶,稍微吃多一點就會感覺不消化似的不舒服。

這邊她剛努力吃完了自己碗裏堆成小山一樣的各色吃食,那邊爺爺奶奶無論誰看到她的碗空了就會立馬再給她加上一些。

幾個來回之後她實在吃不動了,這才發現其中關竅。

她低下頭小聲問楊星野:“在這邊吃飯是不是不能把碗裏的東西都吃完啊?”

楊星野一笑:“怎麽?你吃不下了?”

梁朝曦點頭:“早就吃不下了,開始爺爺奶奶實在太熱情,我怕兩位老人多想,不好意思拒絕。”

“沒關係,你留下一點在碗裏,等差不多吃完飯的時候再把剩下的那一點吃掉就行。”

梁朝曦聽了如釋重負,她是真的多一點也吃不了了。

好不容易吃完了飯,奶奶又不知道從哪兒端上來一桌各色果幹和堅果,還有一些民族風味的小甜點、酸奶疙瘩。

為了表示對爺爺奶奶的尊敬和禮貌,梁朝曦隻得又拿了幾樣在手裏慢慢吃。

她注意力都放在了和爺爺奶奶簡單交流上,一時疏忽,忘了之前曾經因為不想麻煩楊星野的姥姥謊稱自己堅果過敏的事,拿了一顆巴旦木在手裏。

楊星野一直默默關注著梁朝曦的一舉一動,見狀立刻伸手把梁朝曦手裏的巴旦木拿了過來。

偏偏這個小動作被耳聰目明的達列力爺爺看到一眼看到。

“喂喂喂,楊星野,你這是幹啥呢?想吃就自己拿,哪有從丫頭子手裏搶的道理呢?”

爺爺用實際行動表達不滿,特意抓了一大把巴旦木放在梁朝曦手裏。

楊星野瞪大了眼睛,苦笑著解釋:“爺爺我這是幫她呢,這個丫頭子不能吃堅果,吃了會生病的。”

一頭霧水的梁朝曦這才反應過來,她連忙笑著對爺爺說:“是的爺爺,我不能吃這一類的東西呢。”

手裏的一大把巴旦木這下好像真的成了燙手的山芋,放回去吧好像不太好,拿著吧又“吃不了”。

正在躊躇之際,楊星野的大手又伸了過來,把她手裏的巴旦木都拿走了。

梁朝曦這才終於鬆了一口氣。

達列力爺爺頗為驚訝又有些遺憾地說:“真的嗎?還有這樣的事?”

他的眼神在桌上的零食盤子上逡巡了一圈,終於鎖定了一樣吃食。

他把裝鷹嘴豆的盤子拿過來遞到梁朝曦眼前:“鷹嘴豆咋樣?這個和巴旦木不一樣。”

楊星野把手裏的巴旦木放進口袋裏,站起身接過盤子放在桌上,笑著對達列力爺爺和奶奶說:“爺爺奶奶,飯也吃完了,我們也得趕緊回去了,還有好多工作上的事情等著我們回去幹呢!”

兩位老人再想挽留,聽到要回去工作的話也知道這是正事,耽誤不得,最終還是依依不舍地送楊星野和梁朝曦出門了。

楊星野知道達列力爺爺送走哈納,心情肯定是很低落,想要人陪伴的,於是在出門的時候安慰他說:“爺爺你可別舍不得我們啊。現在還有一隻小金雕寄養在你家,我們說不定有空就會時不時的來看望你,順便看看小金雕。到時候我們來的次數多了,你就該嫌我們煩了。”

爺爺哈哈笑著拍了楊星野的背一下:“你這個臭小子盡說胡話,你們來我高興還來不及,怎麽可能嫌你煩呢?”

他瞥了一眼梁朝曦:“來的時候把小梁也帶上。我看這個孩子挺好,我和你奶奶都喜歡。”

說完他頑皮地朝著楊星野擠了一下眼睛,使了個眼色。

楊星野一下子明白了爺爺的想法,急忙解釋:“沒有沒有,爺爺我們就是同事朋友,我們兩個不是你和奶奶想的那種關係。”

達列力爺爺神秘一笑:“我知道我知道,是不是還得看你的本事,你加油,我和奶奶看好你。”

楊星野一時詞窮,隻能分別和爺爺奶奶擁抱告別。

好在楊星野知道,沒有自己的翻譯,梁朝曦並沒有聽懂達列力爺爺最後這幾句寒暄,不然就算他臉皮再厚,當著梁朝曦的麵也會覺得十分尷尬。

梁朝曦也和爺爺奶奶依次作別。

兩個人在兩位老人依依不舍的目光中開車離開。

梁朝曦一上車,就有些好奇地請教楊星野:“剛才和爺爺告別的時候,你和爺爺說了那麽多,都是哈薩克族的傳統禮節嗎?”

楊星野剛剛還在暗自慶幸梁朝曦聽不懂,轉過頭來屁股還沒坐熱就又被她問起這件事,禁不住一陣心虛。

他決定按兵不動,先去探探虛實。

“怎麽了?為什麽突然這麽問?”楊星野裝作不經意地問。

“哦,沒什麽,就是剛才我和爺爺奶奶告別的時候隻是說了再見,看你說了那麽多,我怕爺爺奶奶會覺得我不懂禮貌。”

原來是這樣,虛驚一場。

楊星野放心下來,隻要不是她聽懂了一言半語的,這都不叫事兒。

這時他才有精力回應梁朝曦的問題。

他仔細想了想,不問反答:“梁朝曦,你有沒有覺得你大多數時候都精神緊繃著,總是很在意別人對你的看法?”

一句話把梁朝曦問懵了。

其實楊星野不是第一個對她這樣說的人。

同樣的話舒顏姐姐在她剛上大學的時候就和她說過。

當時舒顏姐姐還讓她拿出自信,要從心底裏相信自己沒有比別人差,不要過分在意其他人對自己的看法。

這幾年她也在努力朝著舒顏姐姐說的那個方向努力。

事實上自從聽從舒顏姐姐的建議轉到自己喜歡的專業,找到自己的理想之後,平心而論她認為自己已經很少再出現這種狀態了。

也許是因為她乍然來到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新的城市和新的工作都讓她有一種因為不熟悉而產生的擔憂,而這種擔憂會進一步影響她好不容易才重新建立起來的自信心。

尤其新疆是一個多民族大雜居小聚居的地方,各民族都有不同的生活習慣和風俗信仰。

梁朝曦選擇在這裏工作生活,總是會接觸到各個不同民族的男女老少。

她在上班之餘已經花了不少時間精力去盡可能多地了解這些注意事項了,但是網上信息魚龍混雜又比較片麵籠統,她總是能在實踐中遇到種種新的問題。

她隻是想盡量表現得友好隨和一些,守住她一向的禮貌和教養。

現實卻是在很多時候,她根本就不知道怎麽做才能表現得正常一些,合乎別人的民族習慣和禮儀。

這讓她總是感覺到有些手足無措。

而楊星野,他是第一個發現這一點的人,甚至連梁朝曦自己都尚未察覺到。

他是如此敏銳,一針見血的洞察力總能讓他提前好幾步想別人所想。

難怪張俊超說他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單單是看達列力爺爺的表現也能看出他有多喜歡這個和他毫無血緣關係的小夥子。

梁朝曦深吸一口氣,有些無奈地說道:“嗯,好像是有那麽一點兒。”

她仔細想了想,又補充道:“我之前沒怎麽接觸過這些少數民族同胞,對他們有哪些風俗習慣禮儀講究僅僅是從網上百度一下,有一點點基礎的了解。所以我和他們相處的時候總是怕出錯,怕他們覺得我行為舉止有失禮儀,冒犯了人家。”

楊星野笑了:“其實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嚴重。大多數少數民族同胞都很好相處的。他們往往都性格豪爽,不拘小節,也不會像你那麽小心謹慎注重細節。隻要你能讓他們從心底裏感受到你沒有惡意,偶爾有點什麽注意不到的地方他們都會忽略。他們知道你是外地來的,對這裏方方麵麵都不太了解,會對你尤其寬容的。不要把自己搞得那麽緊張。”

“這樣啊!”楊星野的話很有說服力,梁朝曦不由得放鬆下來。

“你一個小姑娘千裏迢迢一個人來這兒當獸醫,他們隻會覺得你很厲害,不會太關注你是不是表現得合乎人家的行為規範。畢竟他們以牧民居多,都非常崇尚能給動物治病的人。”

楊星野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和梁朝曦說:“在他們眼裏你可比我這個警察厲害多了。好多時候出了問題,發現了受傷的野生動物什麽的,他們來找我們,我們最後不是還得去找你。”

“哪有這麽誇張。”梁朝曦有些不好意思,“我目前的醫術還離他們想象的很遠。”

楊星野搖頭,正色道:“你已經很厲害了。我知道很多動物你很可能是第一次見,更是第一次上手,尤其它們還都是野生動物,危險性還是有的。在這種情況下你都敢給他們治療病痛,就這一點也已經比很多人強了。”

從梁朝曦決定改學動物醫學專業開始,到她不顧父母尤其是母親的強烈反對來到新疆,除了舒顏姐姐,隻有楊星野如此直白地表達出了對她的誇獎和支持。

梁朝曦看著楊星野認真的側臉,一股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坦白地說,他做的一切對於現在的梁朝曦來說意義重大。

她從小在媽媽的高壓打壓式教育下成長,隻有按照媽媽的標準完成相應的任務才能得到一句不鹹不淡的再接再厲,除此之外媽媽總是還能總結出她一項又一項的不足之處。

那些既定的目標和任務總是一個接一個讓人眼花繚亂,完成了一個永遠還有下一個等著她。

無論是哪一方麵,她媽媽總是能找出一個最強的人和她作對比,總是認為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

偏偏她的生活裏真的有一個十全十美的大學霸,他的行事作風簡直樣樣和她媽媽如出一轍,除了長得完全不像這一個顯而易見的缺點之外,他比她這個親生女兒更像她媽媽的孩子。

白書彥。

梁朝曦想起這個名字就感覺頭疼。

這個真正意義上的“別人家的孩子”陰魂不散地在她的生活裏已經十幾年了。

他是她人生道路上永遠繞不過去的五行山,隻要經過,必然會被壓在山下連頭都抬不起來。

相比之下好像一無是處的她如今正一意孤行義無反顧地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艱難前行。

在全新的環境下,她的敏感,自卑,焦慮都好像壓不住的心魔,隨時都會把她好不容易重建的自我吞噬殆盡。

在這種情況下,朋友對她的肯定和鼓勵顯得尤為重要,更加充滿意想不到的力量。

“楊星野,謝謝你。”

梁朝曦很認真地對楊星野說。

“不客氣,大家都是朋友嘛。”

楊星野感覺自己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興。

不想讓氣氛這樣嚴肅下去,他無暇分辨讓自己格外開心的緣由,開玩笑般地問梁朝曦:“所以,你為什麽騙我說你堅果過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