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還有一天可以再見到君無殤,我發誓一定會爽快地給他一個十分爺們的擁抱。
然而如今的問題是,我們不一定還能有相見的機會。
我至今記得分開那天,君無殤站在橋頭回頭淡淡回望我的那一眼,分明隻是淡然的眼神,卻好似複雜得到底包含著無法名狀的情緒,那時,他想說什麽,如今我都不得而知了。
無鸞說,可以再相見,隻要他們還活著。
那如果沒有那一天呢?
君無殤還欠我一個約定。
我就這麽想著心思,是以跟著無鸞回去的時候其實自己情緒還是處於一種相對低落的狀態,蒟禮已經醒了,正在喝著什麽,眠夜在旁邊假寐,紅玉一如既往地第一個發現我和無鸞的回來,笑著迎了上來。
“哥哥,你們去了好些時候。”芙頰上泛著微微的紅暈,亮晶晶的眸子裏映著月光,唇邊是無辜的笑弧。
“嗯,發生了一點事。”之前近百妖怪屍橫遍野的驚悚慘象在無鸞平淡的語調下被一筆帶過,仿佛當真不曾發生過什麽。
“早點休息,明天一早啟程。”
“嗯。”紅玉乖順地點了點頭,垂眸的瞬間卻眼神古怪地掃過我,那種不舒服的感覺讓我小小抖了一下。
“你也是,”無鸞說著將我從肩上拎了下拉,“方才一股腦問那麽多問題,該頭疼了。”
我看著無鸞離開的背影,突然發覺,自己似乎看得最多的就是他的背影,那種永遠無法消失的距離感。
這或許就是作為一隻狐狸的自己的命運。
我隻是一隻狐狸。
正適時,我看到紅玉從一旁樹葉堆成的地席上起身,腳步款款地走到已經闔上眼的無鸞麵前,淺笑著似乎是在說些什麽。
無鸞睜開眼,超我的方向看了一眼,銳利的眸光正好撞上我的視線,我不由心中一虛,當即低下頭來。
紅玉似乎是在征求某種同意,而無鸞似乎也答允了。
後者十分歡喜地拍了一下掌,朝我走了過來。
近來種種總算是讓我明白了女人是種麻煩的東西,看到紅玉基本上是井水不犯河水,光是看到就是頭疼。
想來以前也是如此,君無殤帶回來的那些家庭倫理宮廷爭鬥的小說,最不受我待見。
然而雖然說是如此說,紅玉卻不似那些書,不是個你不喜歡,將它丟在角落它就會乖乖呆在角落裏落灰的死物,她就好像是那夜,我跟蹤無鸞,在昆侖山上咬我咬得渾身癢癢的蚊蟲,不會要命卻讓你不得安身,不僅不得安身還毫不掩飾地以眼神叫囂著“我要來咬你啦!!!”
這就是一個悲傷的故事了。
“呐,纖阿,和你商量一件事。”紅玉還是在我麵前蹲了下來,笑容無害地對我勾了勾手。
我可以裝作自己睡著了嗎?
心下琢磨著,我悄悄抬起一隻眼皮看向無鸞的方向,後者臉上的表情分明是默許了紅玉的行為。
重重在心中歎了一口氣,我終是打起精神從地上爬了起來,盡量讓自己看上去友善些。
“纖阿,你跟我過來一下。”
紅玉說罷還不待我回答,她已經提起裙擺,模樣歡脫地往身後的樹林走去。
我看了無鸞一眼,見後者似乎也並無阻止的打算,於是認命地歎了一口氣,十分不情願地跟著紅玉走進了林子。
“呐,纖阿。”紅玉背對著我,嬌慵的嗓音中聽不出是什麽情緒。
“你也喜歡哥哥的,不是嗎?”她轉過了身來,眼底閃爍著意味不明的光。
這話原本並不是一回事兒,隻是這是我私人的事情,而被如今被拿來以這般質問的語氣提出,便又是有一回事了。
“但是你很自私。”她突然眼神一變,厲聲指責道。
救命,大小姐,我越來越不明白你在說什麽了。
我私以為自己闖禍的能力是一種被動技能,而紅玉惹事的性格則是有意而為之,兩者間有著本質的區別。倘若你非在這兩者之間做出一個選擇,我想沒有人會願意選擇後者。
“纖阿,幫無鸞離開這裏吧。”紅玉話鋒一轉,芊芊玉指指著我的鼻尖,語氣鑿鑿仿佛這件事不是請求而是一個命令。
其實我著實不明白,紅玉作為一朵可以化為人形的花為何總是對我——一隻尚需要仰著頭和她說話的狐狸百般過不去。
紅玉眼中灼灼的光讓我莫約是明白今晚不讓這大小姐交代完畢,自己是別想回去睡了,是以我長長歎了一口氣,正色道:“你想讓我做什麽。”
紅玉大概是見我有反應,臉上總是溫婉淡笑的表情變成了一種頤指氣使的得意,“你可知道,我們已經被困在這妖道裏了。”
“哦。”我興致缺缺地應了一聲算是回應,畢竟有無鸞在,我什麽都不擔心。
“我說!我們已經被困在這裏了!”
紅玉的聲音頓時拔高了幾分,那模樣讓我看著隱約覺得熟悉,直到我遲遲不回應,她雙目嬌嗔地瞪著我,總讓我想起了自己曾在哪裏見過這樣的表情——那個已經被我給遺忘了的少女,初到阿閣綺樓遇見的那個名喚“言歡”的少女,那個被無鸞斬斷靈侍從而被迫退出靈選,從此下落不明的少女。
兩人分明長著完全不同的麵相,嬌蠻的模樣卻那樣相像。
那麽我呢?
我不禁好奇,倘若有一天自己也變成了人該是怎樣的模樣,能不能也像紅玉和言歡這般,嬌嗔又或是低眉淺笑,盡是小女兒的嬌態,就算是使性子也讓人不忍狠心責罰。
到那時,無鸞該會用怎樣的眼神看我?
那不重要,因為那樣我便能理直氣壯地站在無鸞的身邊,告訴無鸞我喜歡他,告訴他我想和他交.配,接著以絕對主權的姿態對所有紅玉這樣別有居心接近無聊的女子說,無鸞是我一個人的。
這樣該是多麽美好的光景。
我,想變成人。
從紅玉出現便開始萌芽,如今愈發強烈的存在感讓我需要花費很多的精力才可以將其忽視的想法。
我想,變成人。
這個願望從未如此強烈過。
“喂!喂纖阿!!”耳邊隱約是紅玉不滿的連聲呼喊,然而我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許久不曾緩過神來。
“聽到嗎!我正和你說話呢!”
“……誒?”我迷迷蒙蒙看著眼前人,麵前人的黛眉已經狠狠擰在了一起,星眸中幾乎要噴出火來,完全一副悍婦的架勢。
我不禁愣了一下,嘖,君無殤的人格分裂好歹是因為智商問題,不若紅玉,與生俱來的天賦,變臉無痕跡,仿佛那個在無鸞麵前總是垂目低眸唇帶淺笑的乖馴模樣從不曾出現過。
紅玉的嗓音有些尖銳,刺得我耳朵並不舒服,連帶引起的頭疼,讓我幾乎已經不想再花時間去應付這個要命的大小姐。
“你就說吧,願不願意按我方才說的做。”紅玉的眼神姿態可不像她話中說得那般有回旋的餘地。
我不由深深歎了一口氣,認真道:“呃你方才……都說了些什麽?”
我明顯看見紅玉用力深吸了一口氣,臉色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尖聲道:“你是故意的對不對!你故意報複我!”
我不得不說,自己當真是無辜的緊,但顯然紅玉並不相信,然而出乎我的意料,她竟耐著性子作勢又要重複一遍。
“我是說,你願不願意按我說的去將妖王引出來。”
啊,如此有耐心敢情是因為要差我做事情。
是什麽來著,啊,引妖王是吧。
什麽?!!!
“引妖王?!!”我不可置信地看著紅玉一副理所當然的臉,不不不,姑娘,這步驟不對吧喂!
“對啊!”紅玉看見我驚疑的目光難得對我扯出了一個分外燦爛的笑容。
“我說了,我們被困在妖道,隻有讓妖王下令放我們一馬,圍繞著妖道的邪靈方才能解除結界讓我們平安離開這裏。”
紅玉說得一臉勝券在握的模樣,我卻不能似她那般淡定,無鸞當初提到“妖王”二字時那滿是殺意的眼神我至今印象深刻。
我一直奉行著,倘若要了解一個人,首先就要了解這個人最討厭的是什麽。
是以無鸞每次的抵觸和蹙眉我都記得分外清楚,他不喜歡,我定絕口不提。
“啊,無鸞有鏡子。”我怎麽忘了還有這件東西呢?
“紅玉,無鸞有紅光神的送的一麵鏡子,透過它可以看破這世間的一切幻術。”
“沒用的。”
“誒?”
“結界和幻術的施術方式不同,那麵鏡子是沒用的。”
紅玉眼中認真的表情不似玩笑,我如今當真是不知該如何說服她。
妖王。
且不說無鸞討厭這個人,即使是聽到這個名詞也會知道這樣的人絕非善類。
然而紅玉似乎已經下定了決心,再一次逼問我道:“你到底願不願意。”
其實我私以為這事兒並不是願不願意的事情,而是能不能的問題。
“倘若真如你所言,我們已經被困在了這裏那無鸞為何隻字未提。”我相信無鸞有足夠的能力,尤其是在知道他裝作撐不住的模樣淡定看完我裝瘋賣傻地和妖怪首領套近乎之後。
我發誓,自己如今的情緒絕不是惡意報複情緒。
真的。
“你到底有沒有良心,你知道倘若哥哥親自出手去破壞這個結界會遭多大的罪嗎?!!”或許是我始終漫不經心的態度,又或許是事態確實嚴峻,是以紅玉突然拔高了音量,直接伸手將我給拎了起來,喊話時直接對準了我的耳朵。
她突然的認真讓我怔腫了一下,總算是開始認真考慮她說的問題。
“無鸞,會有什麽事……?”
原本說話還帶有幾分得意之色的紅玉突然神色就凝重了起來,顯然不是在開玩笑的樣子。
“哥哥的血統……”她說得十分猶豫,蹙眉盯著我沉默了好一會兒似乎是不知道該不該告訴我。
“哥哥確實有妖的血統,不過隻有一半。”
……啥?
紅玉抿了抿唇,似是在下決心,終於在她兀自糾結半柱香時間之後,星眸中已經一掃方才的猶疑,隻剩下某種類似心疼的情緒。
“哥哥的父親是妖,母親,傳聞是上界的神明。”
我聞言,此刻已經是震驚地說不出話來。
“我不是人。”
“你怎麽認為我是神?”
“……你是嗎?”
“不是。”
那種唇畔的莞爾似乎在猜一個屬於別人的故事。
紅玉眼中的情緒我看得出,那絕不是裝的。
那無鸞……
是半妖。
我還記得以前在君無殤帶回來的小說裏看到過這樣的主角設定,不被自己血統的任意一方接納,被排擠著長大。
光是想到無鸞可能是那樣生活過來,心髒就不由狠狠地一陣揪痛。
可是……紅玉如今將此事說與我聽,又是為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