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雨點拍打著窗戶,發出擾人心神的響聲。我伸出手來,想要揭開那層薄薄的白布,想要再看一看薑幸的麵孔,想要再看一看她抿起嘴角、笑著叫我的名字。可手指卻停留在她身體的上方,最後還是滑落到身側。我轉身向外麵走去,好像離開這個冰冷的、死氣沉沉的地方,薑幸就能回來。我終究沒有勇氣接受這個事實。”
1.
時光總是在不經意間溜走,沉悶又無趣的備戰,日複一日地上下學,在這樣平凡又普通的日子裏,向南風、薑幸,還有倪諾是我灰色生活中唯一一抹亮麗的色彩。
薑幸總是以最活潑的狀態麵對我們,好像對即將發生的一切都滿不在乎,任由它去。
可不管怎樣,她手術的那一天還是來臨了。
考試前一個月,薑幸在那個陰雨綿綿的慘淡雨天中迎來了我們既擔憂又期待的手術,她平靜地換上了病服,接受了一係列的程序後被推向了手術室。萬籟俱寂中,她伸出手來,比畫了一個暫停的手勢。
我和向南風都明白,她有話要說。
我緊靠在倪諾的身邊,腳步不穩,幾次險些摔倒,踉踉蹌蹌終於走到了薑幸的身前,俯下身去,連靈魂都在顫抖。
她的臉上卻依舊帶著我們熟悉的、活潑明媚的笑容。
充滿了消毒水氣息的手指溫柔地撫摸著我的臉頰,她的目光從我的身上轉移到向南風的身上,輕聲說:“你們要好好等我,等我從那個冰冷漆黑的屋子裏出來,我們的日子又會回到以前啦。”
我強忍住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哽咽道:“我們等著!一定等著!”
“聞鈺,你考試要加油,考上滿意的學校,然後我會好好努力學習,不調皮不玩鬧,爭取跟上你的腳步,去有你所在的任何地方……或者,嘿嘿,和向南風在一個地方,說不定我們的關係還能領先一步呢!”
“臭丫頭,我們不是說好了公平競爭嗎?”我強擠出笑容來,裝作憤怒地罵道。
“好好,公平競爭。”她微微閉上雙眼,歎息似的長舒一口氣,“很快啊……所有的痛苦就都結束了。”
向南風一直站在我們的身邊,臉色鐵青,不說一個字。
可我分明也看到了他灰黑的雙眸中那晶瑩的淚水。
薑幸的父母隨後上前哭著囑咐著什麽,最後是匆匆趕到的許澤君,他雙唇發青,猛地撲到薑幸的麵前,一把握住她的手。
“你會還記得我嗎?”他一字一句地問道。
薑幸沉默良久,再次睜開雙眼,卻是一片澄淨。
她好像許下誓言一般,同樣握緊了許澤君的手,語氣是從來沒有過的溫柔:“我最親愛的澤哥哥,我怎麽會忘記你呢?”
許澤君的喉嚨裏發出一聲嗚咽,淚水猛然落下。
幾名已經準備完畢的醫生走上前來,把薑幸推走,我不由自主地跟在她的身後,望著那雙美麗的眼睛一點點地合上,最終隔絕在那扇冰冷的鐵門後。
“手術中”三個紅色的字在牌子上亮起。
倪諾將我攬在懷中,力度之大,幾乎讓我無法呼吸。
向南風好像木偶一樣站在手術室的門前,身邊是相依而靠的薑幸父母。
許澤君則躲在最陰暗不起眼的角落裏,看不清神色。
“薑幸一定會沒事的,是嗎?”我縮在倪諾溫暖的臂彎中,一遍又一遍地問。
倪諾每次都會堅定地點頭,輕拍著我的頭。
可是……又是什麽讓我如此不安呢?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的雨越來越大,刺眼的閃電劃破天空,照亮暗沉的走廊,手術室的大門被猛地推開,走出了兩名滿頭汗水、表情十分難看的醫生。
我腳下一軟,險些摔倒在地。
還是倪諾鎮定得許多,連忙扶住我上前,低聲詢問:“情況怎麽樣?”
“不是很好,出現了一點兒問題。”醫生沾滿了鮮血的雙手交叉放在胸前,“腫瘤長在一個十分危險的位置,我們要很小心才不碰觸到周圍重要的神經,而且我們也是剛剛才發現,有一小部分已經擴散到了其他地方……”
醫生的話還沒有說完,薑幸的母親已經暈倒在地,不省人事。
我眼前一黑,幾乎也支撐不住,耳邊隻能聽到醫生沉重的聲音:“我們會盡力的,具體狀況還要看接下來會怎麽樣。”
說完,他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別擔心,聞鈺。”倪諾低聲安慰我,“不要放棄希望,上帝不會放棄薑幸這樣美好的孩子,不是嗎?”
我已經完全失去了意識,隻是拚命地搖頭,再搖頭。
現在能做的,就隻有等待了。
手術期間,薑幸的母親虛弱地醒來,整個人好像弄丟了三魂六魄,隻是動也不動地盯著手術室緊閉的大門,直到上麵紅色的燈熄滅,她的眼珠才木然地動了動,隨後像彈簧一樣跳了起來。
醫生相繼從裏麵走了出來,我不敢抬頭去看,甚至不敢去聽……“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
“轟隆”一聲,窗外雷聲大作,仿佛在宣告一個生命的結束。
“手術的前半段還是非常順利的,可是之後發生了我們無法預料的狀況,其腫瘤惡化的程度是沒有辦法想象的,很抱歉告知各位這個噩耗,總之……請你們節哀。”
說完,幾人深深鞠躬,見慣了生死的臉上看不出悲喜,轉而去處理剩下的事情。
我在倪諾的懷中瑟瑟發抖,緊咬的嘴唇已經流出了鮮血,卻感受不到丁點兒疼痛。
消失了,什麽都消失了……
無論是薑幸母親的哭號聲,許澤君雙膝跪地的沉重響聲,還有向南風那悠長的、仿佛刀劍一樣刺進我心中的歎息。
薑幸的屍體在幾名醫生的簇擁下被推了出來,我隻能看到她被白布遮蓋的身體,還有散落出來的幾縷黑色發絲。
前不久她還微笑著握住我的手,告訴我她會和我去同一個地方,和我公平競爭,我們還要一起逛街、放煙火、喝啤酒。
現在她就停止了呼吸嗎?
“倪諾……”我一把推開他,目光遊離,“你騙了我,你為什麽要騙我?”
“你不是告訴我上帝舍不得帶走薑幸嗎?為什麽她還是離開了?”
“連你都欺騙我,嗬嗬……”
“聞鈺!”倪諾沉痛地低吼出聲,再次把我攬入懷中,卻又被我一把掙脫開來。
豆大的雨點拍打著窗戶,發出擾人心神的響聲。我伸出手來,想要揭開那層薄薄的白布,想要再看一看薑幸的麵孔,想要再看一看她抿起嘴角、笑著叫我的名字。
可手指卻停留在她身體的上方,最後還是滑落到身側。我轉身向外麵走去,好像離開這個冰冷死氣沉沉的地方,薑幸就能回來。
我終究沒有勇氣接受這個事實。
2.
薑幸走後的一個星期,持續下雨,天空烏雲密布,讓人透不過氣來。
這個世界好像也在以這種方式來與這個美好的女孩告別。
我在家中收到了薑幸葬禮的邀請,握著冰涼的手機,看著窗外細密的雨絲,我隻覺得自己好像被封在一個沒有縫隙的塑料袋裏,空氣是如此的稀薄,我在裏麵無聲地看著時間的流逝,一點點窒息。
我麵無表情地起身,在衣櫃裏找到黑色的衣褲,動作僵硬地穿好,鏡子裏自己的臉也帶著死人般的蒼白。
倪諾也穿著一身黑色的西裝,手中撐傘,站在門前等待。
如果沒有他的陪伴,我一定沒有辦法邁進葬禮的場所。
薑幸的葬禮被安排在不遠處一座安靜的教堂裏,我們都希望這個生前是那樣明媚的少女可以走進天堂,她會變成最純潔的天使,幹淨的雙眸藏在雲朵之上,俯視著這些牽腸掛肚親人好友。
倪諾一直緊緊握著我的手,生怕我情緒失控。可我隻是坐在廳堂的後麵,無聲地望著眼前的一切。
薑幸的父親頭發幾乎全白了,他臉上淚痕猶在,對著女兒黑白的遺像發呆;薑母神色渙散,已經接近瘋狂的邊緣,雙眼腫得好像兩隻核桃。
砰的一聲巨響,門被狠狠撞開。
許澤君渾身酒氣、跌跌撞撞地走了進來,他身上悲傷絕望的氣息讓我感到瘋狂,我慌忙別過頭去,調整紊亂的呼吸。
他無神的目光落在薑幸的照片上,邁開大步走去,最後“撲通”一聲跪在那裏,雙手捂住臉,劇烈地哭泣著,撕心裂肺的哭聲響徹了整個教堂。
還有向南風,他身上裹著黑色的風衣,猶如暗夜裏緩步行來的死神。
他坐在教堂的另一端,眸中滿是憂傷與淒涼,隻出神地望著頂端的彩色琉璃瓦片,安靜得仿佛不存在一樣。
我收回目光,將頭靠在倪諾的肩上,覺得疲憊萬分。
“聞鈺,你哭一哭,好嗎?”他在我耳邊勸道。
我緩緩搖頭,卻沒有回答。
“薑幸不希望看到你這個樣子的……”他頓了頓,還是決定繼續說下去,“她在另一個世界會擔心的。”
聽了這樣的話,我的眼珠終於轉了轉,可還是沒有什麽情緒的波動。
最重要的是,我根本哭不出來。
難道我要像他們大聲哭號,生無可戀嗎?
“這些都是我的錯嗎,倪諾?”我的聲音很輕,因為許久沒有說話,聲音顯得有些嘶啞,“如果沒有我,薑幸就不會離開這個世界了,對不對?”
“不……你不要把責任攬到自己的身上。”倪諾注視著我,“薑幸有她的選擇,或許這是必將承受的結果,不是任何人的過錯。”
一滴眼淚滾落,帶著滾燙的溫度砸在我的手背上。
“真的不是嗎?薑幸會不會怪我……”我雙手扯住倪諾的衣衫,聲音也顫抖得厲害,“我明明是她最好的朋友卻沒有給她帶來幸福,她離開前都還在想著我,努力讓我開心……我、我真是個壞蛋……”
心中無法得到紓解的痛苦終於在這一刻全部釋放,耳邊都是其他人高低不一的哭聲,隻有我的哭泣,猛烈而安靜。
“沒關係,哭吧,聞鈺,哭出來就好了……”倪諾終於舒了一口氣,放下心來,用寬大的外衣裹著我冰冷的身體,不停安慰著。
“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才對吧……”我把腦袋埋在倪諾的懷中,卻模模糊糊地聽到了向南風的聲音,忽遠忽近,時真時幻,“從一開始我的存在就是個錯誤吧,不僅是薑幸,我該道歉的人,還有你,聞鈺。”
我雙肩一動,完全失去了力氣,更沒有抬起頭來去麵對向南風。
腳步聲由近到遠,最後消失不見。
倪諾握住我的肩膀,聲音也因為悲慟而完全變了調。
他問我:“要去追嗎?”
“不……”過了很久,我輕聲吐出這樣一個字來。
就算真的追了出去,又會有什麽改變呢?
薑幸離開了,我又需要多少時間才可以接受這樣殘酷的事實?
3.
倪諾親自將我送回了家中,又和母親說了今天所發生的事情,我在房間裏換下衣服時隱約聽到他低低的囑咐:“不要讓聞鈺的情緒劇烈波動。”
母親不知回答了什麽,她一直目送倪諾離開屋子。
我裝作沒有聽到,簡單收拾了一下自己,走出臥房,開始一如既往地準備晚餐、收拾房間,碗筷相碰的聲音讓我感到格外安心。
“聞鈺,你去休息好不好?”母親弱弱地在我身後發問,“媽媽腿上的傷已經快好了,也不需要你來幫忙了。”
我並沒有回頭,隻是淡淡地開口:“沒事,我也知道你快痊愈了,等完全可以行走的時候我就讓你去工作。”
母親欲言又止,隻是擔憂地望著我在狹小的屋子裏忙碌,最終無奈地長歎一口氣,轉身走回房間。
這種狀態持續了三天之後,母親的擔憂終於爆發了,她的腿傷已經痊愈,在我擦拭桌子的時候,她強行將我帶到了倪諾的家中。
“她平靜得有些過分了,我很擔心,那麽多的情緒在心中無法得到釋放,會不會病情更加嚴重了?”母親慌忙詢問。
倪諾眼神複雜地瞥了我一眼,半晌無語,最後猶豫著開口:“雖然這種現象很奇怪,可是我不得不說,聞鈺的病情正在朝最好的方向發展,她的種種表現都處於最佳恢複階段。”
“好轉?”母親難以置信地張大嘴巴,“可是她的朋友薑幸不久前才……”
說到這裏,她突然抬手捂住嘴巴,有些害怕地朝我的方向望來。
倪諾的目光也同樣落在我的身上。
別墅角落裏那個落地式留聲機周圍放滿了陳奕迅的唱片,我旁若無人地起身,挑選了一張放進裏麵,悠揚的音樂在空氣中流淌著、跳躍著。
這首歌的名字叫《孤獨患者》。
轉身正視他們二人依舊不肯移開的目光,我認真地說道:“薑幸還在的時候最關心的就是我的健康,甚至因為擔心我有不吃早飯的習慣,書包裏經常放著熱乎的包子和豆漿。每次她都會很快戳破我的謊言,非叫我將東西都吃下去才安心。”想到那時的薑幸,我不由得露出一個微笑,“現在她離開了,我更不會去放縱自己了。她拚命保護的東西,我也要愛惜,好好活著,養好身體,才是對薑幸最好的回饋吧。”
那個在眾人目光中傲人行走的少女,她梳著高高的馬尾,揚起弧度優美的下巴,擋在我的身前,嗬斥不懂禮貌的粗野男生。
她強忍內心的失落,站在桐樹下,嘴角**漾出暖心的微笑看著我和向南風漸漸靠近。
她將飯盒裏的雞蛋全部挑給我,她在微涼的晨光下斜斜地挎著書包,逗弄著腳下黃白相間的小貓……
她叫薑幸,我記得她的名字,永遠留在記憶的最深處。
鋼琴伴奏中,倪諾眉頭緊鎖,放下手中的文件大步向前,再次將我摟進他溫暖結實的雙臂裏,久久不肯放開。
我安逸地閉上雙眼,呼吸著他身上的清香,薑幸揮著手對我放聲大笑的模樣變成了一幀又一幀剪影,在我的眼前閃過。
薑幸,你在那邊幸福嗎?
你要記得想我。
我會想你呢,一直一直想。
4.
眼看著考試的日子越來越近,校園中到處都彌漫著離別的氣息,隻有黑板上那些又長又枯燥的公式才可以將它衝散。
為了緩和這種不利於學習的灰色氣氛,學校再一次大張旗鼓地舉行了一次籃球聯賽,運動成績出色的向南風首當其衝被老師推薦,課餘時間還要在球場上揮灑汗水。
我開始漸漸融入集體,麵對同學們善意的談話也會微笑著點頭應答,集體活動時偶爾會跟隨在隊伍的尾端。
所以這次籃球聯賽,我理所當然地和其他女同學來到觀眾席的最前麵,要為向南風所在的隊伍加油鼓氣。
正午熱辣的太陽掛在頭頂,卻無法打壓觀眾的熱烈期待,身邊的叫喊聲一波高過一波,向南風的臉上再沒有了那種張揚的笑容,隻是認真地打球、防守、投籃。
我坐在人群中,安靜得不合常理。
因為我好像看到了薑幸。
還記得那個時候,她在眾目睽睽之下大膽挑釁向南風,帥氣地跳出了觀眾席和他進行了一場激烈的戰鬥,並取得了勝利。
現在還有多少人記得那個風一般的女孩呢?
往事這樣接近,又遙遠得無法觸摸,不知向南風是否和我一樣,也在想念當時的情形?
尖銳的哨聲此起彼伏,激烈的比賽在狂熱的呐喊聲中結束了,向南風作為隊伍的主力,毫無懸念地拿到了獎杯,所有人都在叫喊他的名字,揮舞著雙手,喜悅溢於言表。
可我卻沒有辦法從他的臉上看到獲得勝利的快樂。
他修長的手指緊握獎杯,麵對學校領導的表揚,他隻是勉強說了幾句客套的話就匆匆走下台,竟然將打算一起慶功的隊友一股腦地拋在了後麵。
他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而我隻能以旁觀者的身份眼睜睜地看著他慢慢改變,從內心開始,無可阻擋,更是沒有阻擋的權利。
因為自從參加過薑幸的葬禮後,我們原本就有些微妙的關係更加變得難以捉摸起來,偶爾在班級中眼神相對,也是他先行移開,不到萬不得已的狀況下,沒有人會開口說話。
我們好像都無聲地約定,再也不要提起那段青澀難忘、帶著快樂卻又摻雜著憂愁的日子。
又一天匆匆而逝。
我獨自留在教室裏做完了整張模擬試卷,疲憊地甩了甩發痛的手腕打算離開,抬起頭來卻看到了站在門前的向南風,他正靜靜地望著我。
這熟悉的場景再次讓我心中一痛。
那時我們還並不熟悉,他也是這樣等在門前,眼角帶笑地問我:我們做朋友好不好?
而如今,那個明朗的少年已經改變,他眼睛下方帶著深深的暗影,手中拿著那個籃球比賽得到的獎杯,對著我晃了晃,雖然笑了,卻很勉強。
他說:“我們一起去看看薑幸好不好?”
這個理由讓我無法拒絕。
橙紅色的夕陽染紅了大半邊天空,我們徒步行走到薑幸所在墓園,墓碑上貼著她小小的黑白照片,還是那樣明眸善睞,笑靨如花。
我手捧著一束潔白的百合,原本有很多話想說,可真正到了這個時候卻霎時無語凝噎。
倒是向南風大大方方地上前一步,將那個獎杯放在了墓碑的前方。
“今天的籃球賽實在是太無聊了,對手那麽平庸,讓我完全沒有和你打籃球時的**啊……”向南風凝視著薑幸的麵孔,“你走了,誰來陪我打球呢?
薑幸,在我心中,你才是永遠的球場王者,我佩服你。”
一陣微風吹過,揚起了我們的頭發,還有我們不舍的別離。
縱然難以割舍,可已經發生的事情沒有辦法去改變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讓它融入自己的現實之中。
我也俯身將百合花放在薑幸的墓碑前,隻說了三個字——“我很好。”
我要讓這個已經去了天堂的女孩不再記掛我,不再擔心,那個情緒時常失控、養成了不吃早餐習慣的我,已經徹底消失不見了。
現在的我真的很好。
生活中沒有發生什麽巨大的改變,母親的腿徹底痊愈又過上了忙碌的日子,而我的同桌也換成了其他同學。
新同桌是個靦腆的女生,她說話輕聲細語,做事也細心又安靜,和薑幸是完全不同的人。
明明是不同的兩個人,我卻總是會變得恍惚起來,偶爾下課的鈴聲響起,我會脫口而出:“薑幸,我們一起去買綠茶好不好?”
可話說出口,卻發現新同桌臉頰發紅,有些尷尬地盯著我。
我發了很久的愣才回過神來,薑幸已經不在了。
回到家後,我將曾經的日記都翻找出來,許久不見光明,它們都蒙上了一層細細的灰塵。
我認真地翻看裏麵的內容,那些狂躁的心事、悲哀的無奈、對生活灰暗的抱怨、對向南風微妙的心動,還有我們三人相處的一切……從頭至尾,滴水不漏地再次看了一遍。
最後,我又一次來到了薑幸的墓前,點燃火機,全部焚燒。
我把一罐冰涼的啤酒放到墓碑前,和向南風的獎杯擺放在一起。
我也打開了另一罐,輕輕碰撞,仰頭灌下了大半。
就當這是和往事最後的告別吧。
徹底再見了,薑幸。
美好的姑娘。
5.
在無數學子緊張的期盼下,考試終於在一個清爽怡人的日子來到了。
母親很早就起了床,為我準備早餐,什麽包子、肉湯、果汁、麵包、炒飯,所有能吃的東西都被她端上了桌,隻是瞪著眼睛看著我吃。
我被母親看得不自然,無奈地放下筷子:“媽,你怎麽比我還緊張啊?”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就是覺得今天太重要了,控製不住……”
“沒什麽重要的,就和普通考試沒什麽區別。”我挑了挑眉,“難道你還不相信你的女兒嗎?”
“相信相信,你一定可以的。”她連忙加油打氣,可神色中的緊張沒有任何改變。
我無聲地吞下最後一口粥,心中明白,隻有行動才可以證明一切。
有條不紊地整理好了東西,我平靜地踏進了考場,最後一刻轉過身去,對站在門前的倪諾和母親微笑著揮手。
坐在教室中的考生表情各異,甚至有人在答題的時候手都在發抖。
我卻帶著這種平靜,一直堅持到了最後。
或許是有很多力量在支撐著我吧?
任何事情都會過去,傷痛、喜悅、別離,就算是準備已久的畢業考試也如此平淡地結束了。母親焦躁不安,卻盡力不想讓我發現。而我在家務和倪諾之間徘徊,他總是在空閑時帶我去海邊散步,吃著燒烤,彈著吉他。
一天夜晚,漫天的繁星下,倪諾在我耳邊問道:“聞鈺,對薑幸,你徹底釋懷了嗎?”
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我還有一瞬間的恍惚,卻很快恢複正常。
我望著深邃的夜空,輕聲回答:“不是說釋懷吧……我是永遠也不會忘記她的,可是你們要怎樣才能相信,我真的很好呢?我是懷著薑幸對我的期待,認真地活下去啊。”
倪諾轉身抱住我,歎息著說道:“其實我們都以為你要花很長的時間才可以渡過難關,沒想到卻自己輕易化解了。聞鈺,這樣很好,無論你的母親、朋友,還是薑幸,看到這樣的你,都會很欣慰的。”
在他溫暖熟悉的懷抱中,我點了點頭。
我會繼續這樣走下去,因為他們都在看著我。
畢業考後,我如願以償地達到了心中的目標,甚至超出了自己最開始的期待,母親幾乎不敢相信這個結果,望著電腦屏幕喜極而泣,臉上的皺紋因為喜悅而愈發明顯了。
她不斷地喃喃:“好,不愧是我的好女兒啊,你想要什麽獎勵,媽媽都給你好不好?”
我打著哈欠開口:“讓我和你再一起睡一晚吧?”
母親自然覺得這個獎勵是不夠的,她反複詢問了我整個晚上,最終給我安排了一場宴席,每日挑燈夜戰鑽研著邀請賓客的名單和菜肴,我邀請的那幾個人卻少得幾個手指頭就可以數清楚。
倪諾、向南風、許澤君,還有那個安靜靦腆的新同桌。
他們每個人都帶著最誠摯的祝福來了,向南風還從家中拿來了一瓶珍藏的酒,大方地啟開。
我還是沒忍住問他:“你以後有什麽打算啊?”
他瞪了半天眼睛,像是沒有聽懂一樣,忽地轉移了話題:“這種酒要慢點兒喝,和啤酒可大不相同。”
我瞬間明白了,他是不想提及這個話題。
難道向南風有什麽難言之隱嗎?
來不及去繼續追問和思考,我要幫助母親接待賓客、安排酒水、上台發言,台下的最中央,母親的眼中閃爍著淚光,滿臉欣慰的笑容。
倪諾早就說過,會在宴席的當天給我一個巨大的驚喜。
可當他手捧一束怒放的鮮紅玫瑰單膝跪在我麵前的時候,我還是震驚得無法言語。
他目光明亮到幾乎讓人無法直視,更是讓我失去了言語的力量。
他鄭重開口,每個字落入我的耳邊都像萬鈞雷霆:“聞鈺,我愛你,讓我給你一輩子的幸福,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滿場的賓客都帶著豔羨的目光望來,不知是誰先發出了一聲祝福的歡呼,隨後接二連三的掌聲響起,不多時便響徹了整個廳堂。
整個世界都變得喧鬧起來,可我的內心卻平靜得仿佛一潭死水,因為餘光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向南風。
他的臉上沒有什麽特別的表情,隻是木然地站在那裏,甚至嘴角還帶著一絲很淡的、淡到我幾乎無法察覺的笑意,可他眼中那抹比黑夜還要深沉的色彩卻讓我心痛到無法呼吸。
我咬了咬牙,讓自己所有的注意力到放在倪諾的身上,上前接過那束玫瑰,用所有人都可以清楚聽到的聲音大聲回答:“好。”
下一秒,倪諾將我擁進懷中,滾燙柔軟的嘴唇印在我的唇上,我伸出雙手緊箍住他的背。
歡呼聲和掌聲再次響起,還有人吹起了口哨。
在所有人的眼中,我們是如此幸福的一對情侶,誰也無法拆散。
向南風還是帶著那樣我看不懂的表情站在人群中,他一直笑著,最後我明白了,那種笑中所表達的感情是釋然。
他向我點了點頭,一步步後退,在大家起哄的聲音中消失不見了。
他就這樣離開了。
“祝福你,我也一樣祝福你。”
他的背影好像在這樣告訴我。
向南風的笑,跟當年祝福我和他的薑幸一樣。
我無數次望著向南風離開我的身影,每一次都是那麽的刻骨銘心。
我想,這次他是真的離開了吧?
6.
宴席散去的時候,我終於從其他同學口中得知了向南風的去向。
他並沒有什麽打算,而是聽之任之,在父母的安排下遠赴國外,就是今晚的飛機。
我終於明白了他的逃避和沉默,更明白了他的釋然,因為自己已經要離開這裏,告別曾經的生活,那麽選擇祝福我和倪諾就是最好的結果吧?
深夜,我百般無聊地整理著房間裏的東西,那些破舊的書本、寫滿了公式的筆記、畫滿了重點的練習冊,卻在翻開一本書的時候發現有一遝密密麻麻的信封滑落,掉在了地上。
心跳驟然停止,昏暗的燈光下,我的視線變得模糊起來,那些信封再次深深嵌入我的回憶之中。
——“啊,我兼職了郵遞員,收到了這些,就一直留在自己這裏。”
——“要我給你也不是不可能,這樣吧,聞鈺,答應和我做朋友,我就還給你,好不好?”
當時我無論我怎樣懇求、恐嚇,他都像個倔強頑皮的孩子一樣,將這些寫滿了我秘密心事的信握在手中,不肯歸還,不停地提出做朋友的要求,讓我大為苦惱。
事情過去了這麽久,我都忘記了這些東西,當初我磨破了嘴巴他也不還,又是什麽時候塞到了我的書中?
我緩緩彎下腰去,撫摸平滑光潔的信紙,上麵的字飽含憤慨,我都忘了自己當初是怎樣杜撰出這樣一個想象之中的地址。而它竟然會落到了向南風的手中,命運的安排到底是巧合還是無形的捉弄?
我將它們全部撿起,猶豫了很久也沒有再次翻看裏麵的內容,這些信封上都充滿了向南風的氣息——那個明朗樂觀、偶爾有些孩子氣的少年。
我不忍心再去觸碰自己塵封的記憶了。
原本想要將它們全部燃燒,像那些承載了我無數個日夜的日記本一樣,幹脆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再也無法找到丁點兒痕跡。
可不知什麽讓我變得不安起來,我甚至沒有勇氣將它們全部撕碎,最終隻是放在櫃子裏那個漆木箱子裏,還掛上了鎖。
我不由得喃喃自語:“聞鈺,你這樣欺騙自己,真的是正確的選擇嗎?”
向南風已經離開了,杳無音訊,甚至下一次的見麵是何時都不得而知。
他真的就像天邊的雲,像縹緲的風,來過,又消失,不留痕跡,徹底得就像是從來沒有出現在我的世界裏一樣。
褪色的蒼白風景
C H A P T E R 0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