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離家之時,把啃蚯蚓的伍文定,和化妝師徐淮安這兩位仁兄扔在了家裏,不辭而別,王守仁真的不想再回到那個家——這主人走了,客人在家,畢竟不是那麽回事!尤其是徐淮安,千裏迢迢來京城投宿,這閉門羹吃得太不知所措了!
蘇伍娘也不知道說什麽能留住他,總不能讓他住在不夜宮裏,於是說道:“唉,此處的確不是留爺處!你走吧!”
“我以後會常來的!”說完,王守仁覺得這麽普通的一句話,在這裏說了,聽起來怎麽就那麽別扭呢!
“別介,為了你以後的大好前程,還是少來這裏為好!有什麽事情,或者什麽新聞,我會去找你的!”
“新聞?”
“是啊,我不是跟你說過嗎?這不夜宮可是大眾傳媒的集散地!你看樓下雅閣裏的兩位,他們常常來這裏,從來不聊天,隻聽聊……你再看看那兩位,正談得熱火朝天呢……還有這邊的,是來京趕考的士子,這倆比較近,正在說朝廷哪個官的約定門生是誰……”
“好像聽到那麽一點……”
“還有,今天有兩位貴客要來!這兩位可不是一般的人物,我問你現如今誰最大?!”
“當然是皇上啊!”
“但皇上見了這兩位還得恭恭敬敬的……算了,不跟你兜圈子了,今天要來的這位是淳安公主和駙馬!皇上的親姑姑和姑父!”
“什麽?!公主……駙馬……來青樓?!”
“青樓怎麽了?!青樓文化也是士子文化……”
“行了,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淳安公主的駙馬現在掌管宗人府,那大小也是個官,朝廷明文禁止,官員禁止嫖……”
“嫖什麽……你盡管放眼望去,哪一個不是規規矩矩的……公主和駙馬每次來都是微服出巡,公主女扮男裝,兩個人吟詩作曲,一唱一和,其樂無窮!再說了,公主和駙馬與世無爭,宗人府的事情又不多——除了銷號的,朱見深到朱厚照也是三代單傳,哪有那麽多皇親國戚進宗人府啊!”
“有道理,何況,當今也的確沒人敢動這倆超級VIP!否則,那真是左眼看著右眼不舒服——閑的!”
“這駙馬詩詞好生了得,尤其是我們這樣舒暢放鬆的環境,給他帶來源源不斷的創作靈感,每次都現場作詩,譜成曲子,讓本樓的姑娘彈唱……”
“聽你這麽一說,我倒非常想認識一下他們,將來在朝廷碰得頭破血流時,也能尋求點幫助,哪怕送個創可貼,也比沒有強!”
“說的對,但是……”
“但是什麽?!”
“你還是換個身份去見他們比較好!”
“為什麽?!”
“畢竟,這是青樓嘛!不拘小節,那也是熟悉了以後!”
“這倒是,那我以什麽身份出去最好呢?”
“嗯…….在這不夜宮的閑雜人中,除了保鏢,就是柴房的夥夫了!”
“那就夥夫吧!”
“可怎麽接近他們呢?”
“至於怎麽接近呢,我倒有個辦法!記得上大學宿舍有一個哥們,碰到一師妹在排隊,像這樣的師妹各種套近乎的都有,她連看都不看。於是這哥們心血**,抱著一遝書排到她後麵,不小心嘩啦掉了一本,他彎下腰,嘩啦,又掉一本,前麵的師妹就幫著撿起來了,畢竟都掉在自己腳上了,人家又不方便,幫人撿起來也是應該的,這時哥們的電話來了,他放下書說‘幫忙看一下’,就去接電話了,學妹左等右等,半小時後,人來了。哥們是好一頓客氣,謝了半天,最後謝到餐廳去了!”王守仁回想起這些,恍如隔世——真的隔世了!
“哦……….知道了……”
“哦……..就這麽著…….”
不大一會,淳安公主和駙馬果然來了。可能是上了點歲數,公主也經不住“風刀霜劍嚴相逼”略微發了些福,不過依然神采飛揚,有幾分灑脫不羈,雖然穿著男裝,但一眼就能看出來是女人——其實,除了她自己,都能看出她是女人!
蘇伍娘妖嬈地搖擺過去,這平時扭起來是很自然的,可自打王守仁來了以後,她自己就覺得渾身不自然了:“公主、駙馬爺,伍娘就猜到你們今兒一定要過來!”
“說說看,你什麽怎麽猜到的?!”公主問道。
蘇伍娘邊拍手讓人過來伺候,邊喜笑顏開地說:“因為上次駙馬爺拿走的那幾本士子新作的詩集,今天指定看完了,駙馬爺最鍾愛的無非兩樣:公主和詩!駙馬爺博覽群書,無人望其項背,隻剩下剛出的新詩沒讀,還有什麽駙馬沒讀的呢?所以啊,伍娘覺得駙馬讀完了,一定會來的!”
“哈哈,伍娘這張嘴,真是死的都能說活了!”公主點著她說道。駙馬早就樂得合不攏嘴,他今生的兩大愛好,的確被伍娘說對了,但先後位置顛倒了。
駙馬爺早就看到了雅閣裏掛著的一副字,越是欣賞越覺得這字,這詩簡直是出神入化,再繼續看,駙馬竟然站起來叫道:“伍娘,這詩是哪位士子的作品?”
駙馬看的那首詩為:
每逢佳處問山名,風景依稀過眼生。
歸霧忽連千嶂暝,夕陽偏放一溪晴。
晚投岩寺依雲宿,靜愛楓林送雨聲。
夜久披衣還起坐,不禁風月照人清。
“哎呀駙馬,這人就不值得在你麵前提了,就一個柴房的夥夫,除了劈柴,自己寫寫字吟吟詩什麽的!”蘇伍娘看著駙馬在逐字品著,繼續說道:“這夥夫說來也可憐,本來是來京應試的舉子,無奈老父病重,他不肯把父親一個人放在家裏,隻好一路背著父親趕到了京城,到京城的時候已經身無分文,我見他可憐就讓他們父子倆住到了柴房裏,這夥夫吃不舍得吃,穿不舍得穿,全給自己的父親。老父親說:‘兒啊不能苦了你,天冷,把衣服拿去穿吧!’這夥夫就拎起水桶,嘩啦,把水全倒在自己身上,說:‘爹,兒子的身體壯,你看我還熱得受不了呢,衝個涼才痛快!’”
蘇伍娘還沒講過癮,就看到淳安公主已經哭得不成樣子,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問道:“他人呢,快讓他過來,讓本公主瞧瞧……”蘇伍娘就揮了下手讓人去叫王守仁出來。
駙馬爺心滿意足地從詩的字裏行間走出來,方才真是心外無物,完全沒有被打擾,看到公主這番樣子,十分不解,不過聽到蘇伍娘接下來的話,就大體明白了:“這小夥夫說,要是有人看了這副字,覺得好就打賞幾個銀子,滴水之恩,將來必定湧泉相報!”
淳安公主聽完,趕忙把上上下下能放錢的地方掏了個遍,完了還過來給駙馬爺搜身,值錢的都拎出來,用手絹包好。
王守仁頂著一頭爐灰出來了——果然是夥夫!
王守仁一作揖:“公主,駙馬!你們就是伯安的救命恩人!請受小人一拜!”
駙馬爺趕緊過來扶著王守仁說道:“你這字瀟灑秀逸,這詩意境深遠,形神結合,臻於化境!你絕非等閑之輩啊!你對禪宗可有研究?”
“略懂……”
接下來的事,如果拍成影片,就隻好用快進了:
兩人暢談一個下午,直到天黑仍然談性十足,索性直接連晚飯一起吃完,倆人又秉燭夜談,直到耿耿星河欲曙天……
送走公主和駙馬,蘇伍娘打著嗬欠問:“你要回家了嗎?”
王守仁搖搖頭:“哎,恐怕要在你柴房待一段時間了!你怎麽編我的身世的?這公主怎麽把寶貝全撂下了……”
看到蘇伍娘那一臉詭異的表情,王守仁大叫:“不是吧……我說你……好歹那是我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