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廬陵遭受了嚴重的旱災,這就意味著秋收已經無望,更糟糕的是,由旱災引發的一係列問題。
水源枯竭,炎炎烈日,衛生條件跟不上,糧食跟不上,必然導致一柄流行。廬陵縣裏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一點也不誇張。鄉民躲避瘟疫如同躲避洪水猛獸,甚至連家人都不顧。
天幹物燥,火災也頻發,本來捉襟見肘,青黃不接的鄉民,一旦遇到大火,成片的房舍就化為烏有,使得他們隻有流連失所。
窮山惡水多刁民,盜賊結夥成幫,趁火打劫。原本土著的盜賊們也時不時下山騷擾鄉民,廬陵縣的鄉民已經掙紮在死亡線上了。
王守仁首先以道德相倡導,照顧病人掩埋死人,提倡相互扶持,要搞好環境。號召富人家出錢出糧,組織政府找醫生行醫。了解為什麽火災情況,街道狹窄,建築緊密,樓房太高,重新規劃民居,在不同地方設立水站,儲水。保甲法,十戶為一甲,村自為保。相互間關照。加強了民間的聯防。同時發告諭,民風純樸重要,讓百姓教導好子弟,以仁義為倡導,養成良好的鄉風,為人良善,這是幸福之本。
這種道德感動法大約見了效果,瘟疫也不可能總再流行。不見再有類似的告示。這期間,他用更大的精力去解決行政問題。他搞了調查研究,訪實了各鄉的貧富奸良,用朱元璋定的老辦法,慎重選定裏正三老,讓他們坐申明亭,進行勸導。同時他又發了一個告示,說:我之所以不放告,並不是因為病不能任事,而是因為現在正是播種季節,放告之後,你們牽連而出,誤了農時,終歲無望。必將借貸度日,而且一打官司,四處請托送禮,助長刁風,為害更大。你們當中若果有大冤枉事情,我自能訪出,我不能盡知者有鄉老具實呈報。他們若呈報不實,治他們的罪。我為政日淺,你們還不相信我。未有德治先有法治,我不忍心。但你們要是不聽我的,則我也不能保護你們了。你們不要自找後悔。
這回,震動了他們。來告狀的有涕泣而歸者。在鄉下的有後悔勝氣罵訟者。監獄日見清靜。他還施行誣告反坐法,效果也很好。亂渾渾的局麵結束了。"使民明其明德"的親民治理法大見成效。
他調過頭來,治理驛道,杜絕任何橫征暴斂的行為。遍告鄉民,誰以政府的名義去鄉村私行索取,你們隻把他們領到縣裏來即可,我自會處置。還移風易俗,杜絕任何神會活動,告訴百姓隻要行孝悌,就會感動天地,四時風調雨順。他上任的這一年,亢旱無雨,火災流行。王守仁象皇帝下罪己詔一樣,說是由於他不稱職,才獲怒神人。並齋戒省咎,停止征稅工作,釋放輕罪的犯人。同時告誡全縣百姓"解訟罷爭,息心火,勿助烈焰。"他借此機會繼續讓人們安定團結,倒也罷了,若他真這麽相信,便可以看出當時中國最有頭腦的人的頭腦了。他是真相信的,因為他還告誡鄉民不要宰殺牲口喝大酒,觸怒火神。這是和董仲舒一樣的邏輯,難怪有頭腦的人浩歎:獨時光的流逝與中國無涉!他的一些務實性的措施則至少證明他是真與百姓同心同德的,真與百姓"一體"相連的。這絕對難得得很了。
他下令嚴防奸民因火為盜,勒令軍民清出火道來。居民夾道者,各退地五尺,軍民互爭火巷,他親去現場排板。有人說他偏袒軍,他說你們太小瞧我了,軍士亦我民也。他們比駐紮邊疆的吃苦少一些,但也半年沒口糧了。本官"平心一視",對誰也不偏向。他還恢複了保甲製度以有效地控製盜匪的滋生和作亂。
更難辦的是對付上邊。上邊一味的追加攤派的名目和數額,搞得民情洶洶,他這個縣官實在是兩頭為難。他剛上任就碰到的那個麻煩事並沒完。吉安府派人下來捉拿管
理征收錢糧的小吏。因為此地從來不出產這種東西,鄉民怕成為"永派"才聚會請願的。上上次就是幾個主管的吏員賠了幾十兩銀子了事,現在跟百姓要要不出來,再賠又賠不出了。不交,上邊就來捉人。這成何事體?他給府裏打了報告,請求減免。他的話說得很難聽。他說單是歲辦各種木材,炭,牲口,舊額不到四千兩,現在增加到萬餘兩,成為過去的三倍。其他公差往來,騷擾刻剝,日甚一日。再加上旱災,瘟疫大作,比巷連村,多有全家而死者,幸存者又為征求所迫,弱者逃竄流離,強者群聚為盜,攻劫鄉村,日無虛夕。上級若不寬免,將有可能激起大變。他很動感情的說:不但於心不忍,而且勢有難行。我無法稱職的完成任務。"坐視民困而不能救,心切時弊而不敢言。""既不能善事上官,又何以安處下位?"他懇求當道垂憐小民之窮苦,俯念時事之難為,寬免此項目。要抓人,就立即將我罷免,以為不職之戒。我"中心所甘,死且不朽。"
這個人的風骨的確有過人之處。上下千載,象這樣做官的不是沒有,但也著實不多。明代固然比較多,但無恥之徒也著實多。王守仁考入仕版的中式文,就是論《誌士仁人》,他是真誠的,把教養裏的詞藻當真的人,這樣的人才能創立"知行合一"的理論體係。現在再回過頭來看他的應試文真是用血寫的:
所謂誌士者,以身負綱常之重,而誌慮之高潔,每思有以植天下之大閑;所謂仁人者,以身會天德之全,而心體之光明,必欲貞天下之大節。
承擔綱常之重,"節"是根本。會天德之全,仰賴"氣"之正大發用。不要官的人才能當好官;自然是老百姓心目中的好官。未必是上司眼中的好官。
他當官是漢代汲黯式的---"臥治"。基本上是足不出戶,兩撥千斤,抓住扼要問題,以點帶麵,攻心為上,感化優先,風流而治。但他還是覺得"煩",不堪繁巨。也有人嘲笑他象大姑娘了。最後,他解嘲式的出來走走,也是到本地的風光區遊覽,寺院中小憩一下。這跟他的身體狀況有關,也跟心態有關。他對塵世的繁華毫無興趣。也沒有一般當官即美的知覺係統。他總是焦慮,總難忘懷責任:"憂時有誌懷先進,作縣無能愧舊交。"能說大明帝國人才濟濟麽?象這樣的大才當個知縣,而秉國者卻那麽缺德少才。他心裏其實哭笑不得,但還要這樣來"自覺"自己:"身可益民寧論屈,誌存經國未全灰。"他可惜自己這三年時間白耽誤了,現在"逢時"可以出來幹點事情,但在那樣落後的地方,沒有學習,沒有進步---他這種人就是這樣,每天都在追求日新日日新,卻因此而總覺得沒有長進。相反,那些固步自封的人卻總覺得自己天天天下第一。---對自己不滿意的心學家才是真正的心學家。這是他與其沾沾自喜的後學門徒的根本區別之一。他說自己治理繁劇的行政事物的能力不如古代的百裏溪,而百裏溪是法家,看來他不象純粹的儒生那樣排斥法家。他有點捉住老鼠就是好貓的勁頭。
知行合一,通常做一件事得先知道這件事,知道了才能做,知是在行先。這也是朱熹的觀點。但像莊子說的一樣,生也有涯,知也有涯,他覺得有問題。要知道才能去做,可能一生都不做。可能覺得知得不夠。在王守仁看來,知與行是事情的兩麵。所以是合一的。像我們想寫字,要知道寫字的重要性,寫字得磨墨之類是行。孝,知道孝不是說他懂得許多道理,懂得孝如何在嘴上講不做能不能說他真的知道孝呢?不可以,所以,知道孝就得在行動上問候父母,去做孝事。才可以說他知道孝。從知與行的本來意義上來說本來也是合一的。“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了解知道事件的知識達到實在的程度,一定要體現在實踐中。對一件事情做到明白程度一定是真切的知識的體現。兩者永遠有機聯係不可能分開。分開就不是完整的知識過程。知是開端,行是完成。這才有始有終。這確實是儒家思想中有淵源的。像孔子在論語中說,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未有學養子而後嫁也。”這就是合一說的源頭。
他的公館旁邊就是寺院,他理論上要排斥社會上崇拜佛老的風氣,內心裏卻喜歡寺院道觀的肅穆氣象。有一次,他去本縣的香社寺,本想去午休,結果寺院隆重其事,"佛鼓迎官急,禪床為客虛。"要排大老爺的馬屁,他卻覺得很可笑。他感興趣的是山光水色,是花開花落所包含的生命情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