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佳的勝利就是不斷戰勝自己
淡淡的月光下,小師弟輕輕怔住了。他不明白櫻空釋說這句話的意思。然而,也確實沒有時間讓他明白了。櫻空釋竟是說主動出招就主動出招。微風中,他的身軀輕輕一旋,向著小師弟猛擊而去。武器是人類最原始的武器,拳頭。拳頭攜著淩厲的風聲,向著小師弟的下頜,急擊而去,快若流星。小師弟微微仰身,險險地躲過。然而,這並不是櫻空釋真正的攻擊。他的攻擊全在後招上。小師弟的躲避姿勢狼狽而倉促,當他意識到這點的時候,他再也無法繁生出新的力量,躲過櫻空釋的第二招了。
所以,當他的身軀怔立的時候,他的脖頸上,已經橫了一把長劍。
月光在劍身上投射出明亮的光圈,一層一層暈染開來,如同澄碧的水波。
長劍竟然是他自己的劍!
櫻空釋來的時候並沒有帶劍。
原來,櫻空釋的第二招,就是在他難以生出第二個防守招式的時候,快速地奪下他手中的劍,然後刺向他的喉嚨——
櫻空釋當然並沒有這樣做。
他隻是想讓他嚐嚐失敗的滋味。
皎潔的月光輕輕流動在地麵上如同安靜的溪水,微風拂麵,就仿佛最親的人在一旁嗬護一旁。這天地之間的殺氣,已經在這一瞬間盡數散去了。天又回到了原來的天,地亦是原來的地。這大自然的黑夜,自然還是大自然的黑夜,暗無亮光,卻無比真實。
“我敗了。”
很久之後,小師弟才緩緩地說出這三個字。曾幾何時,這三個字被他認為終生與他無緣。一個劍客,一個出名的劍客,慘敗也就罷了,當倘若一直都不曾離手的劍,被他視為生命中必不可少的劍還被人奪了去,這不僅僅隻是一種失敗,更是一種恥辱!
櫻空釋輕笑一聲,笑容充滿了包容和欣慰。然後,他將長劍遞了過去。讓敵人意識到自己的不足便可,不必要做到太過分。
可是——
小師弟接到劍的那一刻,突然橫劍自刎!
電光石火間,一把小刀擊在劍身,阻止了他這魯莽的行為。
小刀的主人自然便是夜針。在這裏,隻有他的武器是小刀,也隻有他的反應最快。櫻空釋縱使距離小師弟再近,卻一直想不到他居然會有這樣的行為,所以他來不及救他。小刀之所以能夠極快而準時地擊中劍身,是因為小師弟存了必死之心,所以橫劍自刎的速度並不是很快,否則,以他的出招速度,以他和夜針之間的距離,誰也救不了他。
所以他依然怔立在地麵上,並沒有死。他甚至都沒有發現夜針的存在。他根本就沒有向永贏旅店的方向望了一眼。
微風,變得淒涼;月光,變得憔悴。
“你,”櫻空釋微怔,然後他問,“為什麽要這麽做?”
他一直想不明白他這樣做的原因。
“因為我是一名殺手。”過了很久,周圍死寂般的安靜才一點一點地散去,隻有小師弟淒涼而悲壯的聲音在這夜色中彌漫開來如同深夜白色的寒霧,“我是一名絕對稱職的殺手。從我走上這條路的那一天,我就選擇了自己的命運。一名殺手,必須要做好的準備,就是殺掉對手,否則,便死於對手劍下!”
溫柔的風,輕輕地迎麵吹來。
“這雖是我們的無奈,卻也是我們的驕傲!”
他輕輕地揚起頭,麵向著高空中蒼白的月亮,就像是對著整片天地般,對著自己的心,一字一頓地說。
蒼白的月光,忽然凝滯不動了。
溫柔的風,瞬間變得淒涼無比。
霧氣,更濃了。
夜本不該有霧,卻偏偏有霧;人生,本不該有夢,卻也偏偏有夢。
這逃不脫的拘束,這掙紮的命運,是無奈,卻也是驕傲——這樣的心態,誰能理解!?
“你已經死了。”
良久之後,櫻空釋才黯然說話。夜色的安靜,襯得他的話輕輕地飄舞開來。
“我知道。”小師弟苦笑,“我的確已經死了。”
“我是說,”櫻空釋麵上的笑容同樣苦澀,因為他已經意識到了,那個真正殺死小師弟的人,便就是他,“你作為殺手的你,那個被世人稱為從來都不敗的你,已經死了。”
“我明白。”
小師弟手中的長劍緩緩地垂在了身側。月光下,劍身已不再發亮。此時,它仿佛隻是一把爛鐵,失去了性命,也失去了隨時都想嗜血的殘酷殺意。這一人一劍的影子,在這皎潔月光的籠罩之下,變得說不出的淒涼,說不出的黯然。
——一個人若是已經死過一次之後,就很難再次揮手自殺了。
——這是否也是一種恐懼,一種無奈的恐懼?焉或一種本能的恐懼?
但至少他的人到現在的的確確地還活著。
這已足夠。
“人,失敗了一次其實也算不得什麽。”櫻空釋低聲輕語,緩聲安穩,“失敗了,也隻是暫時的。這種失敗,在你沒有擺脫之前,會是你心頭的一團陰影,但也是你繼續努力繼續追求的一種強大動機!在你沒有戰勝它之前,它會是你的恥辱,但當你真的戰勝它以後,它便是你的財富,最珍貴的財富。”
——這,便是失敗的真諦。
——失敗,並不一定就是成功之母。隻有你戰勝了它,你才可以這麽說。
“這種戰勝,其實也有局限。”忽然,夜針輕若蜻蜓一般落在了櫻空釋的身旁。月光下,他已染黑的長發鬆鬆地攏在兩肩,俊美的臉頰隱約透露出一股說不出的明亮,說不出的淡然,但卻很真實。細風中,他緩聲說,“有種敵人,你是永遠也無法戰勝的。比如大自然。你劍法再高,本領再強,但倘若你的對手是這巨大的地震,你贏得了?倘若你的對手是深海之中那令人心驚膽顫的海嘯,你贏得了?”
櫻空釋抿起雙唇,輕輕笑了。淺笑。他本有低叱夜針的意思。但當聽完夜針的這番話後,他心頭的責備之意已蕩然無存。因為夜針的話他再明白不過了。小師弟作為一個凡世的人,是永遠也無法戰勝神的!何況還是他這種昔日高高在上的神!
他的幻術一旦恢複,就是神的世界裏,也不定有幾個人可以高過他。
皎潔的月光開始變得明亮,微風又漸漸恢複了它和煦的溫度。
永贏旅店的頂樓,冷歡和清晨並肩作戰,雙雙身影忽高忽低,圍攻他們的人已經露出了很多破綻,且配合也變得無比淩亂。此時,誰也看不出冷歡會是個跛子。因為他的整個身心,都已放在了清晨的安全上。他不願看到她受一點點傷害,所以他的招式出奇得速猛,出招的部位更是出奇得準確。幾乎是一招一個對手,不餘其力,也絕不落空。
“我勝不了。”
很久之後,小師弟黯然的話語才漸漸飄散在周圍溫柔的細風中。
“我們也勝不了。”櫻空釋抿了抿嘴唇,輕輕一笑,笑容裏似乎有種沉重的石頭終於落地了般,顯得輕鬆而自然,“如果對手是它們,我想任何人也是勝不了的。”
“所以,”夜針又開始接腔了。他最會和別人一唱一和地去說服那些無知的人,哪怕就是純粹的欺騙,從他嘴裏冒出來,沒準別人也會認為這就是哲理,然後傻乎乎地說自己受益匪淺。不過還好,櫻空釋知道他現在說的話也的確就是哲理,哲理到他也從裏就沒有思考過的地步。夜針緩聲說,“我們真正能夠做到的,就是不斷提高自己,戰勝以往的自己,讓自己的台階越跨越高,讓自己腳下的山一個個都成為土墩。當然,最重要的,我們一定要在最短的時間,用最大的努力卻實現這種突破。”
——無可厚非,這絕對就是哲理!
——人們總是好高騖遠,定的目標也會越來越高,但卻從來都沒有開心過。因為他們不滿足,他們的眼光總是盯著那個最高的目標,目標高的甚至已經超越了他們的極限。他們不明白,其實每次小小的戰勝自己,就是一件很令人開心的事情。一步登天,除了累死人,恐怕是再無其他。
小師弟終於釋然了。
淡淡的月光下,他的手臂忽然收緊。然後,一直握在他手心中的長劍兀地斷裂成許多的碎片,紛紛落地。
“我明白了。”他緩緩地抬起頭,靜靜地凝視著櫻空釋和夜針,眼珠沉靜清澈,話語清淡如風,瞳孔亮若星辰,“不用驚訝。”櫻空釋和夜針麵上的驚訝被他毫無保留地盡收眼底,“這把長劍跟隨我已有二十多年,早已被我視為了生命中的一部分。所以,它已經造成了太多的殺孽,而此時,我已不再是個殺手。現在不是,以後就更不會是。因此,它也就沒有必要再跟隨我了。我會找一個最普通的鐵匠,打造一把最普通的劍,然後從頭開始,重新練劍。”他淡笑一聲,笑容裏的隱傷有些苦澀,“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他望著櫻空釋,問。
“當然。”櫻空釋輕輕點頭,“一定答應。”
他忽然很欣賞這拿得起放得下的年輕人。
“二十年之後,我們再次論劍。”
“完全可以。”
“而且,地方不變,就在這裏。”
“絕對沒有意見。”
然後,小師弟深深地凝視了櫻空釋一眼,便轉身離開了。溫柔的風,似乎包裹著他孤單的身影,卻輕輕朗朗地向著黑暗深處走去。他本就來自於黑暗,而此時,他卻又回到了黑暗。隻是心,已經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