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亂之,終棄之

“沒錯!隻聽新人笑,那聞舊人哭!山盟海誓說得好聽,不過就是一時興起!簡直禽獸不如!”

嗯,這,怎麽回事?眾人還沒來得及反應,張程把跟前的酒全都倒進嘴裏了。坐在他旁邊的秦禮言趕緊搶了他的杯子。“你要死啊!湊什麽熱鬧?”

李群一聽,有知音!好麽,直接站起來朝著對麵的張程對瓶吹,“好!是哥們!夠擔當!”

這位醉得已經不輕了。張程更厲害,啪的一聲上了桌子,碗碟掃了一地。嘴裏不清不楚地喊道,“同是天涯——呃——淪落——曾相識——呃——幹!”

“張程你瘋啦!抽什麽筋?”沒來得及拉下人來,秦禮言被一個橫掃腿逼出了三米之外。

“我算是瞎了——呃——眼——”

“兄弟,夠哥們啊!來,來,喝!喝死算數!”李群嚷嚷著也要上桌,被兩三個人齊齊按住了。

蕭疏桐一看不對勁了,飛身上了桌子,一個撲食將人製服了。“張程,你醉了!”

張程想要掙脫,怎奈蕭疏桐的力氣有夠大的,鉗製住的還是發力的關鍵部位,一時之間借著酒瘋也沒能掙脫出來。旁邊的見了,七手八腳地把人拉下來了。

秦禮言上前,一拳頭揍了過去,“都說了別那麽熊樣,不就是失戀嗎?大老爺們,咱又沒虧!裝什麽深情被負啊!”

“小言,小言……”張程似乎有點清醒了,抓著人隻是喊,“你不知道啊,你不知道,他,他……”

秦禮言喝斷他,一把拿起酒杯,“你不是要喝酒嗎?我陪你喝!”

蕭疏桐趕緊奪杯子,“添什麽亂啊!今天都是怎麽了!一個個腦子進水了吧!”

秦禮言推開他,“小桐,你別管!你不知道!”說罷灌了好一大口。

秦禮言酒量差,兩口白酒下肚,臉上已經火燒起來,說話也不利索了,和張程頭對頭地隻是喊話。

“不就是——呃——個教授嗎!不對!還是副的——有什麽可——驕傲,驕傲的——”

“說的沒錯!”

蕭疏桐傻眼了,感情是和導師鬧別扭了?還沒來得及勸,從人肉壓製中掙脫出來的李群一把撲到醉成一團的兩人,繼續勸酒。三個人立馬喝成了泥。

酒精這種東西是會傳染的。都是年輕氣盛的小夥子,幾句酒話一喊,那勢頭蹭蹭蹭就起來了,不過多久,大半已經趴下了。蕭疏桐酒量好,和三個醉鬼碰了半天杯,依舊氣息平穩。等到一圈酒喝幹,回頭一瞧,嘿,好家夥,十個倒了八個。

蕭疏桐欲哭無淚。酒量好的結果就是需要悲劇性的收拾殘局。蕭疏桐扒開那幾個還能說人話的家夥,指揮他們將不省人事的同伴拖回去。忙了一圈,最後發現那三個喝得最凶的沒有著落。這可怎麽辦?自己再有能耐也帶不了三個人啊。沒辦法,隻好打電話通知胖三兒來接人。

胖三兒因為和導師研究課題沒有出來喝酒,接到電話後二話不說立馬殺出來了。來了之後也沒說話,先就著殘局喝了一口,拍了杯子,怒罵:“老子一口好沒撈著,盡趕上收屍了!”

蕭疏桐結結實實地給了他一腳,“都什麽時候還著急抱怨!先把人拖回去!”

胖三兒委屈,“小桐,你開玩笑的吧。這麽晚了,哪找車去啊!拖一個李群就能把我壓死,還要再搭一個。我還沒吃晚飯呢!”

蕭疏桐想了想,在秦禮言身上摸出了手機,翻開一看,十幾個未接電話,都是方錚馳的。他抹了一把冷汗,回撥了回去。響了沒一聲就被接起來了。

“小言,別生氣了,我錯了……”

蕭疏桐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嗯,那個,方先生,我是蕭疏桐……”

對方一怔,“小言他怎麽了?”

蕭疏桐大致說了一下情況,電話那頭急了,“我馬上過來接他……”

還沒說完,那頭似乎有人打斷了,電話重新接起,但是換了一個人,“喂,小桐,是我。方錚馳喝了酒不能開車,我過來接秦禮言。你們在哪兒?”

蕭疏桐說了地址,心裏納悶,今天都是怎麽了,各個都跟酒結仇了?

“好,我馬上來。”

“等一下,”蕭疏桐叫住閔榛,很不好意思的小聲加了一句,“別忘了帶上錢包……”

對方怔了怔,笑了,“好,我知道了,等我。”

閔榛那一聲等我讓蕭疏桐很是安心。沒辦法,本來一群人出來是不愁沒有錢付賬的。但是在十有j□j都醉倒了的情況下,蕭疏桐隻能自力更生。酒被喝空了無數不說,有幾個還借機耍酒瘋砸壞了不少物件。蕭疏桐那身皮肯定不夠賠。

胖三兒等他掛了電話,問道,“怎麽辦?”

“待會兒有人過來接秦禮言。我們倆負責把李群和張程弄回去。”

“李群好辦,直接扔他寢室。張程那屋都空了好久了,能住人麽?”

這個……蕭疏桐也懵了,總不能半夜打電話叫楚副教授來接人吧。他猶豫了片刻,還是摸出了張程的手機,翻開一看,有些詫異,一個來電……都沒有。

蕭疏桐疑惑,張程出來半天了,夜深未歸,他家老師都不擔心?

怎麽想都不妥,還是搬回寢室的好。“先讓他住我那兒,明天再說吧。”

蕭疏桐縮著脖子坐在涼風裏等了半個小時,閔榛終於趕到了。

閔榛付了錢,將禮言扛上了車,回頭看了看蕭疏桐,“喝酒了?”

蕭疏桐點頭。

“那你也早點回去休息。記得喝些醒酒湯,不然第二天早上有你好受的。”

蕭疏桐心說我們寢室哪有那種東西啊。不過表麵上他還是很聽話地點頭了。

閔榛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我那裏有醒酒藥。”

蕭疏桐趕緊搖頭,“我還要送人回去呢。你也趕緊走吧,方先生該擔心了。”

閔榛盯著他看,“你都知道了?”

“嗯……小言和我說了。”

閔榛良久不說話,蕭疏桐訕訕笑了笑,“他們倆鬧別扭了?小言喝得跟失戀似的,酒量不好還逞能,一下子就倒了。”

閔榛低頭,皎潔的月光將路麵照得如洗。“小言他們見家長了,好像不是很順利,正鬧著呢。”

“哦。”蕭疏桐無聲歎息。

閔榛突然一笑,“放心吧,方錚馳有的是辦法。”

蕭疏桐不知道該說什麽。說什麽戀愛是兩個人的事,純屬天真。戀愛從來都是兩個家庭的事。

“好了,我再不回去,方錚馳真的要違反交通法半夜醉駕了。”閔榛笑著告別。

蕭疏桐看著他開車離去,心裏突然覺得堵得厲害。被遺忘多時的胖三兒同誌,啃完了最後一塊剩菜雞骨頭,用胳膊肘捅了捅蕭疏桐,擠眉弄眼,“剛剛那個是誰啊?你們很熟嗎?一副依依不舍的樣子。”

蕭疏桐愣了愣,“幹嘛這麽問?”

胖三兒搖頭,“親密無間,旁若無人,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

“親密個頭!趕緊送人啦!”蕭疏桐打斷他。

事實證明,送酒鬼回家是一件腦力加體力活。一麵要治住對方,一麵要理智應付對方的酒瘋行為。張程是個好同學,喝完酒之後也不鬧,就是趴在人身上死活不肯好好走路,蕭疏桐沒辦法,隻好讓他掛了一路。李群就不安分很多,喝完就罵,從月亮罵到星星,從星星罵到留學製度,再罵到教育體係,同情了一把土鱉一族,又轉到了剩男悲劇,接著一路從男女比例失調罵到了計劃生育的國策失誤,再罵回銀河係,總之,挨得上挨不上的統統罵了一遍,到寢室後,沾了枕頭,終於消停了,換做了震耳欲聾的鼾聲。

張程被扔到了蕭疏桐的床上,幸而他睡相也老實,倆人擠了一夜,沒有發生相互排擠的慘劇。第二天早晨醒來,如閔榛所言,頭疼欲裂。當然不會有什麽醒酒藥,兩人衝了一回涼水,算是清醒了。

醒後第一件事,張程查看了手機,自然是空空如也。他的表情有些落寞,自嘲似的笑了笑。蕭疏桐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問道,“你和楚教授怎麽了?”

話一出口,張程跳出兩米高,臉上死白,緊緊瞪著蕭疏桐,好像見鬼了。蕭疏桐一擺手,“得了你,我都知道了,也沒什麽好隱瞞的。”

“秦禮言告訴你的?”他的聲音發顫。

蕭疏桐隻好將自己的所見所聞又簡單描述了一遍。張程麵如死灰,一屁股坐下,悶頭不語。蕭疏桐過意不去,走過去推了推他,“喂,張程,別這樣!喂,眼鏡!”

張程毫無預兆地就哭了,嚇了蕭疏桐一大跳。大概真的是傷心透了,張程連話都說不出來,隻是抱著蕭疏桐嚎啕大哭。蕭疏桐感受到肩頭的一陣溫熱,心頭一緊,反手抱住張程,柔聲勸慰,卻又不知道該勸什麽。

過了好一會兒,張程總算穩住了情緒,眼鏡腫得跟錦鯉似的。蕭疏桐遞過一條毛巾,張程抹了臉,重新戴上了眼鏡,扭頭看看蕭疏桐,不好意思地笑了。

“要不要說說是什麽事?說出來心裏好受一點。”

張程輕笑了一聲,“能有什麽事,不過就是那樣罷了。我和楚越淩掰了。”

蕭疏桐張大嘴,盯著張程,好像在確定他不是在開玩笑。“為什麽?什麽,什麽時候的事?”

張程歎氣,“也沒有什麽為什麽。過不下去了就散了唄。”他說得輕巧,卻掩不住眼裏滿滿的落寞,“其實那次你撞見我們,我們就在吵架。一直到開學都沒有完全和好。”

“很嚴重?”

“也沒什麽,見異思遷這種事情不是天天都有麽?”

蕭疏桐愣了半天,終於理出了頭緒。感情這是始亂終棄。於是他出離地憤怒了。

“始亂之,終棄之。小言曾經跟我這樣說過,我總算是明白了,也認了。”張程苦笑。

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亂之,君終之,君之惠也;則歿身之誓,其有終矣,又何必深感於此行?然而君既不懌,無以奉寧。

“靠!他怎麽能這樣呢!他還是為人師表呢!他,他,他氣死我了!奶奶的!”蕭疏桐氣得不顧形象爆粗口。

張程看著滿臉飛紅的蕭疏桐,有些詫異。“小桐,你別生氣。你看,我都不氣了。”

“你腦子進水啦!”蕭疏桐喝斷他,“這種事情怎麽能不氣呢!他是老師就可以為所欲為了?他濫用職權威逼利誘,拖你下水後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

“濫用職權威逼利誘……”張程失笑,“小桐,若是我博士出不來,你說我是不是白混了這幾年?”

蕭疏桐一哽,以楚越淩吃人不吐骨頭的陰黑勁兒,兩人扯破了臉皮較量,真有這種可能。突然覺得張程很可憐。“張程,你別難過。我就不信他一個副教授可以在學位這種事情上一手遮天。”

張程搖頭,“他當然不能一手遮天。其實,也沒有那麽嚴重。隻不過,迄今為止,我的學位摻了多少水分我自己心裏清楚。如果不是楚越淩,我恐怕連碩士都畢不了業。那些論文啊學分啊,他幫了我多少我都知道。以前他不提我就裝傻,等到現在才發現想要撇清時,早就算不清到底是誰欠誰的了。”

“你當時怎麽就……”

“怎麽就認命了?”張程苦笑,“小桐你覺得如果不是我自己喜歡我能就這麽一直被欺壓著不反抗?”

蕭疏桐看著他,“你喜歡楚越淩?”

“我也希望不是,如果不是,我現在就不至於要死要活。以前堵著一口氣就是不肯承認,等陷進去以後再看,原來早就到這裏了。拔不出來,硬是要分,隻能血連著肉,硬生生扯下來。”

“那也是他招惹在先!”蕭疏桐還是氣不過。

“沒錯,是他先主動的。這也是我最放不開的。真希望他他媽的一開始就離我遠遠的,何至於鬧到這種地步!”張程抹了一把臉,“你也別擔心我。大不了從頭再來,我張程又不是娘們兒,怕什麽!今天過後,又是一條好漢!”

蕭疏桐撐著腰,做了一連串的深呼吸,才穩住自己不要衝動。想了半天,還是想為張程做點什麽。“要不要我幫你揍他一頓?”

張程連忙攔著,“你添什麽亂?要揍的話我不會動手嗎?小桐,你別為我多想了,這種事情……”他鼻音加重,“從來都見不得光。”

蕭疏桐沉默了。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為秦香蓮叱陳世美的包公,但鮮有為癡情郎打負心漢的拳頭。

一番斷情心傷,不過就是一場笑話。換一個冷眼旁觀又何苦。

蕭疏桐點頭歎氣,答應了。

黑眼鏡又搬回來了。

胖三兒很高興,因為那他經常當機癱瘓中病毒的小電腦終於又有了專業維修工;吉林兒子很高興,因為他們那裏的牌局終於不再三缺一;李群從失戀的泥淖中掙紮爬了出來,也很高興,因為他發現張程是那種為了安慰別人感同身受到淚流滿麵的真性情男人。

隻有蕭疏桐覺得黑眼鏡越來越沉默的樣子越來越勉強的笑容有些讓人不放心。

唯有在愛中蘇醒時,方知愛情非自控。

秦禮言偶爾會回來住,已不再是那天喝酒時的悲愴模樣,言語間偶爾流露出愛在深處時特有的幸福和滿懷希望。蕭疏桐聽閔榛說,方錚馳是個非常有能耐的人,既然出手了,就必定會去解決。他和秦禮言的問題,不過是時間問題。

閔榛當時說得非常篤定,蕭疏桐不禁想要問他,那麽,你呢?

你若是遇上了這樣的問題,是義無反顧堅持下去,還是會情隨事遷恩愛淡薄。

但他終歸還是沒有問。如果閔榛愛上了某個人,應該也是一個非常優秀的人吧,既然是優秀的,就應該有能力彼此攙扶,最終勇敢地走下去吧。

不知道為什麽,他總是很擔心。大概是因為同性戀這個稱謂太過敏感,他總是擔心閔榛容易受傷。隻是,蕭疏桐並沒有想過,若是受傷,雙方都無法幸免。因為愛情本就是自私的,一起歡愉注定要一起痛楚,一起擁抱就必定要一起承受彼此的尖刺和荊棘。而被拖入這場禁忌之戀的那方,往往走得更猶豫,更患得患失,因此也就更容易受傷。

屬於閔榛的那個人,擁有閔榛的那個人,會是什麽樣子的呢?蕭疏桐突然覺得非常好奇,卻不去考慮這奇怪的好奇心因何而起為何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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