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以為唐蘇木是在逃離長安,原來唐蘇木是在逃離他自己。逃離他的狼狽不堪,逃離他的痛苦難耐,逃離他的最後驕傲。
葉闌珊一遍遍求著左紅昭挽救唐蘇木的生命,孟泊川也將期望的目光投在左紅昭的身上。
左紅昭皺了皺眉,與唐蘇木四目相對:“救他的辦法隻有一個,那就是殺了他。”
唐蘇木站在原地,表情微征,良久才彬彬有禮地說:“葉姑娘。”
如此禮數周到,又是如此拒人於千裏之外。
左紅昭和孟泊川互看,識趣地先行離開了。
葉闌珊走上前,帶著哭腔問道:“唐蘇木,你到底要瞞我到什麽時候?”
“唐某不知道葉姑娘這句話是何意。”唐蘇木仍舊保持著疏離的語氣。
在任何皮肉之苦之下的葉闌珊都不曾掉過一滴眼淚,而如今,卻哭得像個淚人。
人們說的,女孩子的眼淚最能打動男人,可是這句話,是不對的。如果,男人有他更想保護的東西的話。
葉闌珊說:“為什麽用你的命去換我的自由?”
唐蘇木沒有說話,隻是安靜站著。
葉闌珊繼續追問:“為什麽用唐家堡的少堡主的身份和江白芷去換我的安全?”
唐蘇木依舊沒有說話,低著頭,不看葉闌珊。
“為什麽知道我安全了,還要把我丟下?”葉闌珊聲嘶力竭。
“因為我恨你。”唐蘇木舒了一口氣,聲音不大,卻讓葉闌珊定住了神。
唐蘇木看向葉闌珊,眼神深邃:“其實你也應該恨我。”
葉闌珊完全不懂唐蘇木在說什麽,想問,唐蘇木卻轉身就走。
唐蘇木在前麵走著,葉闌珊在後麵跟。出了長安城,一路向北,唐蘇木始終沒有回頭。一直到了深夜,唐蘇木在一家客棧歇腳,葉闌珊拿著左紅昭給的銀子住在唐蘇木的隔壁房間。
兩個人沒有再說話,總是保持著十步的距離。唐蘇木見葉闌珊不肯離開自己,便故意去些尋常女子不應該去的地方,可是葉闌珊一點都不畏懼。唐蘇木去青樓,她便跟在包間裏,看著唐蘇木和青樓女子尋歡作樂;唐蘇木去賭坊,她便跟在身後,看著唐蘇木押大押小;坦唐蘇木去澡堂,她也緊緊跟著,一些好事者故意去撩撥、挑逗葉闌珊,葉闌珊也不走,唐蘇木實在看不下去,立刻把葉闌珊拉了出來。
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唐蘇木對著葉闌珊厲聲訓斥:“你瘋了嗎?你是個女兒家!”
葉闌珊沒有反駁,任由唐蘇木怎麽發脾氣就是不還嘴。
等唐蘇木激動的情緒過去,葉闌珊才說:“你緊張我,對吧。”
“我隻希望你早點走。”唐蘇木不願意流露出半點不舍的情緒。
之後的日子,兩人一前一後走著,唐蘇木不再故意為難葉闌珊,葉闌珊也乖巧地跟在唐蘇木的身後。
而走馬上任的孟泊川,雖然之前因為堅持己見,得罪了知府大人,但是也因為他表現出的堅持,獲得了另一位高官的欣賞,尤其是在得知了梁丞相也十分欣賞孟泊川後,這位高官更是囑咐知府大人要重用孟泊川,以備日後收為己用。這位高官,就是宦官李明英。
對於這些事情,孟泊川自然是不知道的。
相比當上捕頭,更值得孟泊川開心的是左紅昭對他態度的轉變。每天早晨起來,二人互道早安,孟泊川總把食物做好了再出門,叮囑左紅昭天氣變化,記得添幾件衣物,每天工作結束,也從不做停留,立刻回胭脂鋪和左紅昭一起吃飯,分享當天工作時碰到的事情。孟泊川很愛講話,左紅昭便配合地聽,碰到逗趣的事情,兩個人一起笑得花枝亂顫。顧天冬來胭脂鋪找左紅昭時,看到左紅昭和孟泊川相處的愉快場麵,也為左紅昭開心。
孟泊川沒有向左紅昭提及江白芷懷孕的事情,也沒有再去徹查唐堡主的死因,左紅昭也沒有給孟泊川看葉闌珊定時寫給她保平安的信件,她們盡力成全著自己的幸福,也盡力成全著他人的幸福。他們偶爾也會聊起唐蘇木和葉闌珊,孟泊川希望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左紅昭便點頭稱是。他們也會說起靈動的樸鬆蘿和突然出現的杜若蘅,孟泊川說日後再見要更加有禮貌對待,左紅昭若有所思,再點頭應允。
遙寄祝福,簡單的四個字適用於所有人。
就這樣相安無事地過了半年,直到唐家堡傳來消息,江白芷難產過世。
江白芷死了,她本來可以不用死的。
如果,如果她不在她自己和她的孩子中間選擇孩子的話。
孟泊川和左紅昭到達唐家堡時,江白芷的孩子的啼哭聲充斥著整個唐家堡。
左紅昭和孟泊川沒有見到江白芷最後一麵,這半年來,他們之間再無往來。孟泊川最初送去的補品都被江白芷一一退回,並言辭說不再往來後,孟泊川也沒有再去叨擾過江白芷。如今再見麵,看到的已經是冰冷的江白芷。
江白芷躺在棺木中,嘴角上揚。她的麵容依舊美麗,一如初見。
孟泊川詢問管家:“江姑娘生前,可否留下什麽話?”
管家點點頭:“江姑娘說,將孩子交給希遷師傅。將唐家堡……”
“希遷師傅?”孟泊川打斷了管家的話,疑惑地問:“希遷師傅是哪位?”
孟泊川正疑惑著,一位僧人在仆人的引領下,走了進來。
僧人走上前,向孟泊川和左紅昭行禮:“二位施主。”
左紅昭和孟泊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左紅昭問:“梁京墨?”
僧人溫和地笑:“貧僧法號希遷。”
“你和江姑娘一直都有聯係?”孟泊川問。
梁京墨點頭,語氣仍舊不溫不火:“是的,貧僧教孩童們讀書認字,江施主慈悲,常給窮苦人家的孩子們送去書本。”
左紅昭點點頭,接受了梁京墨身份的轉變:“不好意思,希遷師傅,使我們失禮了。”
梁京墨不在意地笑,從袖子中拿出了一封信,遞給左紅昭:“這封信,還勞煩施主轉交給唐蘇木唐公子。”
左紅昭想了想,點點頭,收下了信。
孩子被穩婆抱出來,交給了希遷師傅。是個男孩,因為剛剛出生,身形不大,啼哭過後,現在正閉著眼睛酣睡。頭發很多,睫毛很長,嘴巴像極了江白芷,睡的過程中還會扭動一下小身體,煞是可愛。剛到世界的小精靈並不知道,他來到這個世上的同時,便永久地失去了母親。
左紅昭和孟泊川看著在希遷師傅懷中熟睡的小嬰兒,一時間五味雜陳。
“江施主曾說,等孩子生下來,就請紅姑給他取名字。”希遷師傅抱著孩子對左紅昭說。
左紅昭有些驚訝:“讓我給孩子取名字?”
希遷師傅點頭:“是的。江施主說,她感激紅姑為她和她的家人所做的一切,希望她的孩子也能得到紅姑的祝福。”
左紅昭頓覺苦澀,不少人揣著糊塗裝明白,江白芷卻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孟泊川對左紅昭說:“你給孩子取個名字吧。”孟泊川看向左紅昭的眼神有些虛,他沒有和左紅昭提過江白芷懷孕的事情,如今江白芷因為難產而死,他正在糾結回到胭脂鋪要如何向左紅昭說明這件事情。
左紅昭想了想,轉身問管家:“這孩子姓什麽?”
管家不敢答話,希遷師傅吸了一口氣,回答了左紅昭的問題:“姓唐。”
“姓唐?”左紅昭愣住,隨即苦笑:“江白芷,你這又是何苦呢?”
左紅昭想著,突然懂了孟泊川欲言又止的神情,看向孟泊川:“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是。”孟泊川隻好點頭。
左紅昭從希遷師傅手上抱過孩子,看著孩子不諳世事的模樣,心疼地說:“叫平安吧,今歲平安一事無,希望你永遠順遂。”
小家夥在左紅昭懷裏睡得安穩,左紅昭抱著想到江白芷那句“珍惜眼前人”,更覺感傷。她埋怨自己,不應該再被人類的感情影響,她又可憐孩子,一出生便沒有父母。
“不知希遷師傅未來有什麽計劃,是否在唐家堡中照顧平安?”孟泊川關心著平安之後的生活。
管家代替希遷師傅回答了孟泊川的問題:“江姑娘生前交代了,她說唐家堡戾氣太重,她本來就準備在孩子生下來後,將唐家堡改為書院,讓所有的平凡人家的小孩都有書可讀,有學可上,請希遷師傅來做先生。江姑娘說,希望孟捕頭能協助希遷師傅改造唐家堡。”
“整個唐家堡,都改建為書院?”孟泊川驚訝,但是在場的唐家堡的仆人都沒有表現出驚訝的神色,想來他們早就知道江白芷這個想法。
希遷師傅肯定了管家的說法:“是的,江姑娘生前已經和貧僧協商好改造的圖紙和方案。平安就跟隨貧僧在唐家堡生活長大,貧僧會照顧好平安的生活起居,所有仆人都會各自遣散。”
“原來江白芷根本就沒有想過要活下來。”左紅昭暗自想,無奈又惋惜地歎了一口氣。
管家又向左紅昭和孟泊川行了一個禮:“小人有一事相求。”
孟泊川扶住管家:“有什麽事,管家直說便是。”
管家恭恭敬敬地說:“江姑娘說了,若是她去世,便將她火化,隨風揚灰。她希望由孟捕頭和紅姑替她火化,不希望其他任何人在場。”
聽到江白芷要求火化的想法,孟泊川激動起來:“怎麽可以火化!那不就是挫骨揚灰!”
左紅昭攔住孟泊川,對管家說:“好的,我們一定做到。”
江白芷火化的時間很快決定了,管家將所有的事情都準備好後,帶著其他仆人離開了。
孟泊川站在一旁,卻久久不肯拿起火把。
“已經幾天了,還沒有想明白嗎?”站在另一側的左紅昭問。
孟泊川搖搖頭:“這幾日,即使是在辦公,我腦子中也都會不自主浮現江姑娘的音容相貌。我想不通,為什麽江姑娘連屍骨都不肯給自己留?以後平安長大了,都隻能拜祭他娘親的衣冠塚。”
“孟泊川,我問你,你覺得江白芷這一生,快樂嗎?”左紅昭看著躺在木柴板之上的江白芷問。
左紅昭的問題問住了孟泊川,孟泊川不知道怎麽回答,呆呆地站著,反複思考著左紅昭的問題。
左紅昭走近孟泊川:“很難回答吧。我幫你回答吧。江白芷快樂過,她曾經有一個非常和諧的家庭,也遇見過自己喜歡的人,她還有一個仇人的孩子,可是她仍然非常愛他。江白芷的一生,快樂過,雖然不能永久快樂。可是這不是什麽大事,沒有人能永久快樂。”
孟泊川認真聽著左紅昭的話,若有所思地點頭。
“可是她這一生都不自由,甚至從未自由過。”左紅昭繼續說:“隨風而逝,難道不是她渴望已久的自由嗎?”
孟泊川沉默著,左紅昭拿起了火把,遞給孟泊川:“送她走吧。你知道,她最希望你送她走。”
孟泊川接過火把,緩慢地走到了柴火堆旁邊,閉上眼,將火把扔進了柴火堆。
火光亮起,江白芷安靜地躺在火焰之中。孟泊川和左紅昭站在旁邊,看著火光愈來愈烈,將天色染紅。
江白芷火化後,唐家堡改造為書院的方案正式開始,唐家堡本身就是一個極為完備的建築,稍有需要休整的地方,管家也盡心盡力地幫助著希遷師傅。孟泊川請了幾日假,知府大人本是不準的,梁丞相得知後,派人給知府大人傳達了指令,這才成行,因此也都在唐家堡幫忙。男人們都在忙體力上的事情,左紅昭便將胭脂鋪關了幾天門,特地去照顧平安。
平安很乖,極少哭鬧,平日裏除了喝奶就是睡覺。左紅昭托顧天冬給平安找了一位奶媽,這位奶媽是顧天冬的家鄉人,為人很是熱忱,照顧平安也是盡心盡力。顧天冬知道江白芷的離世讓左紅昭心裏不好受,也常來唐家堡陪伴左紅昭。
平安在睡覺時,顧天冬和左紅昭就坐在旁邊,兩個人也不說話,安靜看著熟睡的平安,各懷心事。
改造書院的速度比想象中快,因為希遷師傅一直都在白馬寺附近免費教授孩子們讀書,此次有個固定學習的地方,許多父母都把自己的孩子們送來學習。唐家堡的許多仆人都自願留下來,在書院裏幫忙。唐家堡更名為致遠書院。
左紅昭想寫信給葉闌珊,告知葉闌珊江白芷的死訊,告知葉闌珊唐家堡已經成了有朗朗讀書聲的致遠書院,告知葉闌珊平安很愛笑,大家都很喜歡他,可是左紅昭發現,她根本不知道要將信寄往何處。
葉闌珊的每個月都會給左紅昭寄一份信,每一份封信都是在說她和唐蘇木一切都好,不許掛念,但是每一封信上都沒有來信地址。
左紅昭心想,不告訴葉闌珊和唐蘇木這些事情也好。江白芷用死亡才能逃離的煩惱,葉闌珊和唐蘇木隻要離開長安就可以做到,也是一種幸福。
葉闌珊的信仍是每月一封,孟泊川在處理案件上的能力逐漸提高,他做事情公正不阿,需要詢問左紅昭的地方越來越少,在官府和百姓裏的口碑都非常好,但是左紅昭知道,在孟泊川的心裏,仍然有一根刺。這根刺,就是唐堡主的死。
這根刺紮在孟泊川的心裏,隻有左紅昭看得見。
轉眼小半年過去,平安越發活潑,黑黑的眼睛,因為愛笑,常常彎成彩虹狀。致遠書院的學生也愈來愈多,希遷師傅想讓不到半歲的平安跟在一旁,聽讀文章,被孟泊川攔下了,二人還為孩子什麽時候應該開始接受教育起了一番爭執,讓左紅昭啼笑皆非。
誰能想到,詩書滿腹、翰林書院才子梁京墨成了希遷師傅之後還是沒有爭過目不識丁、胸無點墨的知府衙門捕頭孟泊川,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而孟泊川雖然不允許希遷師傅過早教授平安書本知識,但是自己早就開始思考如何教平安學習武功,想把自己所有的武功都傳授給平安。孟泊川常常想到唐蘇木,盼望有朝一日唐蘇木回到長安,可以和自己一起教平安武功,也盼望那時唐蘇木已經放下了一切。
因為喜愛平安,顧天冬常常往致遠書院跑,每次去,都要帶上許多顧天冬自己給平安做的小衣服、小鞋子和各種玩具。
一日,顧天冬又帶著大包小包到致遠書院,左紅昭便笑:“這外人不知道,還以為平安是你的孩子。”
顧天冬也笑:“我就是把平安當自己的孩子帶,有何不可?”
“希遷師傅再關心平安,也是個男人。如今平安有你寵著,也不失為一種幸福。”左紅昭收拾著顧天冬帶來的物品,眉開眼笑。
“那你和孟泊川呢?你們不也是,對平安關懷備至。你看你,胭脂鋪都不掛心了,孟泊川更加,一結束工作就來看平安。”顧天冬也拿左紅昭和孟泊川打趣:“紅姑,你有沒有發現,你最近笑容多多了?對人也更加熱情了,不再是以前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樣了。”
左紅昭笑:“原來我以前在你心中是個冷若冰霜的人。”
“何止是在我心中,所有人都這麽認為。”顧天冬將玩具遞給左紅昭,讓左紅昭一並放在一起:“你有沒有想過,有朝一日和孟泊川成親?”
“成親?”左紅昭突然停止了手中的動作,愣了愣,隨即笑:“不可能的,我和孟泊川,不可能的。”
顧天冬想了想:“你還是放不下以前的那個人?”
左紅昭沒有說話,顧天冬也就沒有再問。
恰好此時,孟泊川走了進來:“紅昭,你看看誰來了?”
左紅昭看向孟泊川身後,葉闌珊的笑容有些疲憊:“紅姑。”
左紅昭高興地迎上去:“你們回來了!唐蘇木呢?”
“這你可就要問葉姑娘了,我之前怎麽問,她都不肯說。”孟泊川故作生氣的模樣,在旁邊的顧天冬忍不住被逗笑了。
葉闌珊卻笑不出來,她突然“咚”得一聲跪在了左紅昭的麵前。
左紅昭慌了神:“闌珊,怎麽了?”
葉闌珊抬起頭,看著左紅昭:“紅姑,求你救救唐蘇木,求你救救他。”
“唐兄?唐兄怎麽了?”孟泊川聽到唐蘇木有事,緊張地問。
葉闌珊帶著左紅昭和孟泊川到客棧裏見到唐蘇木時,左紅昭和孟泊川都已經完全認不出麵前的這個虛弱不已的白發老翁就是唐蘇木。
唐蘇木倒是坦然得很,他擠出笑容:“孟兄,紅姑,煩請恕罪,蘇木就不給二位行禮了。”
一年未見,唐蘇木已然衰弱成七十歲老翁。
孟泊川震驚地問葉闌珊:“唐兄怎麽會這樣?是誰把他害成這個樣子的?”
左紅昭歎了口氣:“這就是你們的交易?”
唐蘇木嘴角**:“果然什麽都瞞不過紅姑。孟兄,你喜歡一個這麽聰明的姑娘,以後的日子可不好過啊。”
本是說笑的語句,在場的人卻沒有一個人笑得出來。
曾以為唐蘇木是在逃離長安,原來唐蘇木是在逃離他自己。逃離他的狼狽不堪,逃離他的痛苦難耐,逃離他的最後驕傲。
葉闌珊一遍遍求著左紅昭挽救唐蘇木的生命,孟泊川也將期望的目光投在左紅昭的身上。
左紅昭皺了皺眉,與唐蘇木四目相對:“救他的辦法隻有一個,那就是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