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挨著黛玉坐下,問她讀過什麽書,名叫什麽,黛玉回答了。寶玉又問:“妹妹表字怎稱呼?”黛玉說:“沒有字。”寶玉笑著說:“我送妹妹一字,不如叫‘顰顰’極妙。”探春問:“有什麽典故?”寶玉說:“《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況且這妹妹如同皺著眉頭,用這二字豈不甚美?”探春說:“隻怕又是杜撰。”寶玉說:“除了〈四書〉,什麽都是杜撰,隻我杜撰?”又問黛玉:“有玉沒有?”黛玉說:“那玉是稀罕物,怎能人人都有?”寶玉頓時發起狂,摘下那玉,狠命摔去,罵道:“什麽稀罕物!還說它靈呢,我也不要這玩意兒了!”眾人嚇得一擁去拾玉。賈母急忙摟住他,說:“你生氣打人罵人容易,怎麽摔那**?”寶玉哭著說:“家裏姐妹們都沒有,隻我有。如今這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它不是個好東西!”賈母忙勸他:“這妹妹原來也有玉,因你姑媽去世時,舍不得你妹妹,就把她的玉帶了去。你妹妹盡了孝心,就說沒玉。還不快帶上,別讓你娘知道了。”說著從丫鬟手裏接過玉,給寶玉帶上。

賈母要讓寶玉跟她住,把寶玉的碧紗櫥讓給黛玉住。寶玉不答應,情願住在櫥外,也不來打擾老太君。賈母略一想,也就罷了,每人派一個奶娘、一個丫鬟照管,其餘的住到外間。王熙鳳已派人送來花帳與被褥等用品。黛玉隻帶來奶娘王嬤嬤和十歲的小丫頭雪雁。賈母見王嬤嬤太老,雪雁太小,就把自己的一個二等丫頭鸚哥給了黛玉。如同迎春等姊妹,每人除自幼的奶娘外,另有四個教引嬤嬤、兩個貼身丫頭,再有四五個灑掃房屋來往使喚的小丫頭。王嬤嬤與鸚哥就陪伴黛玉歇在碧紗櫥內,李嬤嬤與大丫頭襲人陪寶玉歇在櫥外的大床上。

襲人原是賈母的丫頭,名喚珍珠,賈母知她心地純正善良,就派她服侍寶貝孫子。寶玉知她本姓花,見古人詩句有“花氣襲人”之句,就稟明賈母,給她改名襲人。待寶玉與李嬤嬤睡熟,她見黛玉、鸚哥還沒安歇,就卸了妝,走進去,笑著問:“姑娘怎麽還不安歇?”鸚哥說:“因為公子摔了玉,她自己抹淚呢,我好容易才勸下了。”襲人說:“姑娘千萬不可這樣,將來隻怕比這更怪的笑話還有呢!要為這事傷心,隻怕傷感不了呢。”黛玉說:“我記住了。”

次日一早,黛玉先給賈母請了安,又到王夫人處,正碰上王夫人與熙鳳拆看金陵來的書信。黛玉雖不明原因,探春等都知是為了金陵薛家姨媽之子,她們的表兄薛蟠打死人命的事,現在正由應天府審理。母舅王子騰得了信,想把她娘兒接進京來。黛玉等不便插嘴,就來到寡嫂李紈的房中。

賈珠雖夭亡,幸遺一子,取名賈蘭,年方五歲,已開始讀書。李紈也是金陵名門之女,父親李守中,曾為國子監祭酒,是當時最高級的學官,給她取名李紈,字宮裁。李紈雖年輕喪偶,因從小受到嚴格的家庭教育,一顆心已如同槁木死灰,除了侍奉老人、撫養兒子,再就是陪小姑們做些針線、讀些書而已。

賈雨村一到應天府上任,就接到一件人命官司。他就傳來原告審問,原告說:“被毆致死的是小人的主人。那天買一個丫頭,主人原說第三天是好日子再接來,誰知那丫頭是拐子拐來的,他又把人賣給薛家。我們知道此事,去找賣主,那薛家卻是金陵一霸,眾豪奴竟把我主人打死了。凶身主仆潛逃在外,家中隻有幾個與案子無關的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狀,官府也不敢做主。求太老爺拘拿凶犯,扶善除惡。”雨村大怒,就要發簽命公人去捉拿凶犯家屬。公案旁立的一個仆役連連向他使眼色。他心中狐疑,就退了堂,隻留下那仆役一人。仆役請了安,笑著問:“老爺不認識我了?”雨村說:“看著麵熟,卻想不起來了。”仆役說:“貴人多忘事。老爺不記得年前葫蘆廟了?”雨村這才想起來,這仆役原是葫蘆廟的一個小和尚,笑著說:“原來是老熟人。剛才為什麽不讓發簽?”仆役說:“如今凡做地方官的,都要把當地最有權勢的人開列一張單子,叫做‘護官符’。若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隻怕性命也難保。方才說這薛家,老爺如何惹得起?這官司也不難斷,隻是官府沒人敢斷罷了。”他邊說邊從口袋裏掏出一張“護官符”來。雨村接過一看,是四句順口溜: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

阿房宮,三百裏,住不下金陵一個史。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

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仆役說:“這四家互有親戚,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打死人的薛家就是‘豐年大雪’的‘薛’。他們世交故友多得很,老爺拿誰去?”雨村笑著問:“此案該如何了結呢?”仆役說:“不瞞老爺說,凶犯躲在哪裏我知道,被拐賣的人我也知道,死鬼買主也知道。被打死的是個小鄉宦之子,名叫馮淵,上無父母,下無兄弟,十歲,碰見這拐子賣丫頭,便看中了,買她來做妾,所以鄭重其事,選定三天後過門。誰知道拐子收了馮家的銀子,又把丫頭偷賣給薛家。他本想卷了兩家的銀子潛逃,卻被兩家抓住,打個半死。兩家都不要退銀子,都想要人。薛公子就讓把馮公子打得稀爛,抬回家三天就死了。薛公子已定下日子進京,就帶上丫頭走他的路,並不是為人命官司潛逃。這些先不說,老爺知道這個丫頭是誰?”雨村說:“我怎麽知道?”仆役說:“她就是老爺恩人甄家的女兒英蓮!”雨村駭然大驚,說:“原來是她!”

仆役說:“當年我哄英蓮玩耍,她眉心裏有顆米粒大的胭脂痣,模樣兒雖變了,我還是認出她來。她被拐子打怕了,隻說拐子是她親爹。我一再哄她,她哭著說:‘我不記得小時的事了。’肯定是英蓮了。誰知道這拐子把她先賣馮家又賣薛家,哪怕賣給第二家也沒事了。這薛公子人稱‘呆霸王’,最愛爭強好勝。馮公子空喜歡一場,反送了性命。”雨村歎了口氣,說:“這也是他們孽障遭遇。先不要說別的,隻說這案如何斷才好?”仆役說:“老爺怎麽糊塗了?老爺得補此官,得了賈府之力,這薛蟠公子就是賈府的親戚,老爺可順水推舟,做個人情,日後也好見賈、王二公。”雨村說:“事是這麽說,但人命關天,怎能徇私枉法?”仆役說:“老爺說得很對,但如今世上的事卻不能這樣辦。老爺真秉公執法,不但不能報效朝廷,自身也難保全。”

雨村沉思半晌才說:“依你怎麽辦?”仆役說:“老爺明天坐堂,隻管虛張聲勢,發簽拿人,凶犯自是拿不到的,就把薛家的仆人拿幾個拷問,讓他們報個‘凶犯暴病身亡’。再把拐子嚴加懲處,讓薛家賠馮家些銀子。馮家也沒要緊的人,得了銀子,也就無話可說。”雨村說:“待我再斟酌斟酌。”次日坐堂,雨村一審此案,果然如仆役所說,就徇私枉法,胡亂判了此案。馮家得了銀子,也不再告了。雨村忙給賈政與京營節度使王子騰寫了書信,聲稱:“令甥之案已完,不必掛念。”

那位打死馮淵的薛蟠,字文起,也是金陵人氏,出身書香繼世之家。隻因他幼年喪父,寡母對這棵獨苗未免過分溺愛縱容,致使老大無成,不過仗著上輩的餘蔭,為宮內采辦染料。他雖讀過書,不過識幾個字,整日鬥雞走馬,遊山玩景,雖是皇商,經紀上一竅不通,隻在戶部掛個空名,支領錢糧,其餘諸事,全靠家人夥計籌辦。寡母王氏是京營節度使王子騰的妹妹,與賈政的夫人王氏一母同胞,年方四十,除薛蟠外,還有一女,乳名寶釵,比薛蟠小兩歲。生得非常美麗,且又舉止嫻雅,其父在世時極愛她,讓她讀書識字,比哥哥強上十倍。近來因皇上崇尚詩禮,征集才能,有才有貌的姑娘除聘為妃嬪外,名家之女也讓在宮中掛名,為公主、郡主伴讀。王氏想送女兒入京候選,薛蟠正好趁機遊逛京城,恰巧又逢上英蓮,便立意買下,命豪奴打死馮淵,根本沒把人命官司放在眼裏,就收拾了行裝,與母親、妹妹進京。

那天快到京城,聽說王子騰升了九省統製,奉旨巡查邊關,薛蟠心中暗暗高興。舅舅不在京城,正好沒人管他,可由著性子胡來,就跟母親商量:“咱在京中雖有幾處房舍,但十多年沒來住過,看房子的人難免偷著租給人住,得先派人打掃了才好。”薛母說:“何必如此麻煩。咱們或是住你舅家,或是住你姨家,以後再慢慢收拾。”“舅舅正忙著到外省去,咱一大家子都去,豈不是沒眼色?”“你舅雖出門,還有你姨家。這些年兩家經常捎信接咱們來,要不去你姨家,你姨爹能高興了?我也知道你的鬼心眼兒,怕守著你姨爹受拘束,不能胡作非為。既如此,你就自己過去,我跟你姨分別多年,得親熱幾天,我就帶你妹子住你姨家。”薛蟠情知拗不過母親,進了京,隻好直奔榮國府。

王夫人已得知薛蟠的官司虧賈雨村一力維持了,剛放下心,哥哥又要去邊關,正愁娘家沒人走動,家人來報:“姨太太一家來了。”王夫人高興得忙迎出來,把薛姨媽一家接進來。老姊妹相見,悲喜交集,自不必說。二人敘了別情,王夫人又領薛姨媽拜見賈母,獻上人情土產,合家相見了,擺酒接風。

薛蟠拜見過賈政、賈璉,又見了賈赦、賈珍。賈政便派人傳話,要留薛家住在梨香院,賈母也一心留客長住。這一來,正對了王夫人、薛姨媽的心思。薛姨媽對王夫人說:“日常供應要免了,我們才好長住。”王夫人知她不缺錢,也就答應了。

梨香院是當年榮國公養老的地方,小巧玲瓏,有十多間房,另有門通大街,西南有個角門,正通王夫人的東院。每日飯後或晚上,薛姨媽常來走動。寶釵與黛玉、迎春等姊妹在一起或看書下棋,或做針線,也十分快樂。薛蟠起初怕受姨爹拘束,一心想搬走,待跟賈家的子侄混熟,倒同流合汙了。賈政雖然教子有方,治家有法,但是族人太多,管不過來;再說房長是賈珍,族中事歸他管,梨香院又有別門通街,薛蟠倒不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