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懶洋洋地歪在床上,襲人讓他出去轉轉。寶玉無精打采地晃出門,在廊上逗了一會兒雀兒,出了院子,順著沁芳溪,看了一會兒金魚,來到瀟湘館。他信步走進去,來到窗前,忽聽黛玉幽幽長歎了一聲,吟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他見是《西廂記》中崔鶯鶯的唱詞,心中癢癢的,說聲:“為什麽‘情思睡昏昏’?”掀起簾子進了屋。黛玉不由雙頰發燙,忙用袖子遮住臉,翻身朝裏裝睡。寶玉走上前,要扳她翻身,兩個婆子跟進來,說:“妹妹睡覺呢,等醒來再請吧!”黛玉卻坐起來,說:“誰睡覺呢?”婆子們就叫紫鵑進來伺候。黛玉笑著問:“人家睡覺,你來做什麽?”寶玉見她模樣分外嬌媚,不覺目馳神移,坐下來問:“你剛才說什麽?”黛玉說:“沒說什麽。”寶玉說:“給你個‘榧子’吃!我聽見了。”

紫鵑進來,寶玉要她倒茶,黛玉要她打洗臉水。紫鵑說:“自然該先給客人倒茶了。”寶玉情不自禁地說:“好丫頭,‘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得叫你疊被鋪床’。”黛玉聽他自比張生,把她比鶯鶯,把紫鵑比紅娘,頓時拉下臉來,怒問:“二哥哥說什麽?”寶玉說:“我沒說什麽呀!”黛玉哭著說:“在外頭聽了粗俗話,要學給我聽,看了混賬書,也要拿我取笑。我成了爺們解悶兒的!”邊哭邊往外走。寶玉慌了,忙趕上央求:“好妹妹,我一時該死,你別告訴去。我再敢說這話,嘴上長個疔,爛了舌頭。”

襲人走來,說:“快去換衣服,老爺叫你。”寶玉聽了,耳邊如打個焦雷,慌忙回去換了衣服,走出園門,見茗煙正等在門前,忙問:“老爺為什麽叫我?”茗煙說:“爺快出來吧,到那裏就知道了。”轉過大廳,薛蟠卻跳出來,拍著手笑道:“要不說姨父叫你,你不會出來這麽快!”茗煙慌忙跪下,薛蟠又打恭作揖賠不是,寶玉才知是薛蟠哄他的,就說:“你哄我們罷了,怎麽說我父親?”薛蟠說:“下回你哄我,也說我父親。”寶玉說:“更該死了。”又罵茗煙:“反叛的,還跪著做什麽?”茗煙叩頭起來。原來薛蟠五月初三過生日,古董行的程日興送來鮮藕、西瓜、暹羅國進貢的豬、魚四樣禮物。豬、魚不過貴重一些,但藕和西瓜卻是十分稀罕的。他除了孝敬母親、送給賈母、王夫人外,專門來請寶玉嚐稀罕,要好好樂上一天。

說著來到薛蟠的書房,詹光等幾個清客和一個唱曲兒的都在這裏,紛紛向寶玉請安問好。吃了茶,薛蟠就命擺上酒席。寶玉見瓜、藕新異,笑著說:“我的壽禮還沒送,倒先擾了。”薛蟠說:“你打算送什麽新鮮禮物?”寶玉說:“若論銀錢、吃穿等物,究竟不是我自己的,唯有寫一張字、畫一張畫,才是我的。”薛蟠說:“前兒我見了一幅《春宮圖》,是庚黃畫的,畫得真好。”寶玉怎麽也想不起“庚黃”是哪朝、哪代的畫家。他靈機一動,在手心裏寫上兩個字,問:“是不是這個‘庚黃’?”薛蟠說是。眾人一看,原來是“唐寅”,不由大笑。正說著,神武將軍馮唐的兒子馮紫英來了,眾人忙起身讓座。薛蟠見他臉上有青傷,笑著問:“又跟誰動拳頭了?”紫英說:“從那次把仇都尉的兒子打傷,再不跟人慪氣。臉上是前幾天在鐵網山打圍,叫獵鷹翅膀碰了一下。”寶玉問:“單你去了,還是老世伯也去了?”紫英說:“要不是家父去,我沒法子,難道我閑瘋了去尋那個苦惱?這一次大不幸中卻有大幸。”薛蟠請他入席。他聲稱他父親讓他辦事,必須立刻回去。讓他講不幸中的大幸,他說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完的,晚幾天再說。他立著喝了兩大碗酒,就告辭走了。

寶玉回到園中,襲人正擔心他見賈政不知是福是禍,見他醉醺醺的,問明原因,抱怨他一番。正說著,寶釵來了,笑著問:“偏了我們新鮮東西了!”寶玉笑著說:“姐姐家的東西,自然先偏我們了。”寶釵搖著頭說:“昨兒哥哥請我吃,我叫他留著送人。我知道我命小福薄,不配吃那個。”黛玉也知寶玉被賈政叫去,為他揪了一天心。她估摸寶玉該回來了,就去探望。遠遠見寶釵走進怡紅院,她又在沁芳橋上看一會兒水禽戲水,待走到門前,門已閂了。晴雯和碧痕吵了嘴,正沒好氣,見寶釵來了,暗中抱怨:“有事沒事跑來坐著,讓我們半夜三更睡不成覺。”恰逢黛玉叩門,晴雯更有氣,也沒問是誰,就說:“都睡了,明天再來!”黛玉知道這些丫頭的性子,把她當成別的丫頭了,就高聲說:“是我,還不開門?”偏偏晴雯沒聽清是誰,沒好氣地說:“管你是誰,二爺吩咐了,一律不開門!”黛玉聽到寶玉和寶釵的歡聲笑語,偏不準她進去,淚珠兒不由滾下來。想起早上和寶玉生的氣,加上想起父母雙亡、寄人籬下的處境,越想越傷心,獨自站在牆角下,嗚咽悲泣。正哭著,忽聽門響,寶玉、襲人等送寶釵出來。她想去問,又怕寶玉害羞,隻好轉身回房,傷心落淚。丫頭們見慣不驚,也沒人來管她。

次日未時交芒種。當時風俗,芒種一過,便到了夏天,眾花凋謝,花神退位,需要祭花神,為花神餞行。這本是女孩兒的事。這天大觀園的人都一早起來,或用花瓣柳枝編成轎馬,或用綾錦紗羅疊成幹旄旌幢,用彩線拴到每棵樹上、每株花上。各位姑娘和李紈、鳳姐兒都在園中玩耍,隻是不見黛玉,寶釵就去找她。快到瀟湘館,見寶玉走進去,寶釵停下腳步,尋思二人一同長大,不避嫌疑,又想到黛玉好耍小性子,若跟進去,怕討沒趣,便轉身回來。正走著,忽見一隻玉色蝴蝶,大如團扇,忽上忽下,迎風起舞。她就取出扇子,去撲蝴蝶。蝴蝶飛到河邊,她躡手躡腳地跟過去,隻聽河中亭子裏有人說話,原來是墜兒還小紅手帕,正說著賈芸呢!小紅怕被人偷聽到,就要把亭窗全打開。寶釵吃一驚,窗子一開,她站在河邊,躲都沒處躲。靈機一動,故意放重腳步,咯吱咯吱上了竹橋,口中叫:“顰兒,我看你往哪裏躲!”奔向亭子。小紅、墜兒嚇了一跳,寶釵笑著問:“你們把林姑娘藏到哪兒了?”二人都說沒見林姑娘,寶釵似信不信地把亭子裏瞧一遍,轉身走了。

小紅信以為真,拉著墜兒說:“方才林姑娘在這裏,一定聽見我們說話了。”二人提心吊膽,無法可想,隻好聽天由命了。二人正說著,見鳳姐兒在山坡上招手。小紅忙跑過去,堆著笑臉問:“奶奶有什麽事?”鳳姐兒打量她一番,問:“我的丫頭們沒跟來,這會兒想起一件事,不知你能辦不能辦?”小紅說:“奶奶有什麽話隻管吩咐,若說得不齊全,任憑奶奶責罰。”鳳姐兒問:“你是哪個姑娘房裏的?”小紅說:“我是寶二爺房裏的。”鳳姐兒說:“怪不得。”就讓她去找平兒,把汝窯盤子架上的一百二十兩銀子收了,給張材家的,好付繡匠的工錢;再把床頭上的小荷包拿來。小紅辦完事回來,到處找不到鳳姐兒,經探春指點,找向稻香村,迎頭碰見襲人等大丫頭。晴雯就說:“你隻是瘋吧,花也不澆,雀兒也不喂,茶爐子也不燒。”小紅分辯:“寶二爺吩咐,花隔日一澆。我喂雀兒時,姐姐們還沒起來。茶爐子今天不該我燒。”綺霞動了氣,連貶帶損。小紅說:“二奶奶讓我辦事呢!”晴雯也把她損一頓,眾人才走了。

小紅忍氣吞聲來到稻香村,在李紈房中找到鳳姐兒,把鳳姐兒要辦的事回了,又把平兒安排的事回得一清二楚,幹脆利索。鳳姐兒性格潑辣,最喜歡辦事爽快、說話清晰的人,就說:“明兒你跟我去吧,我認你做女兒,一調理,就更有出息。”小紅撲哧一笑。鳳姐兒說:“怎麽,嫌我年輕,不能當你媽?多少人攆著我叫媽我還不理她呢!今兒抬舉你!”小紅說:“我是說我媽已認成奶奶的女兒,這不亂輩兒了?”鳳姐兒問:“你媽是誰?”李紈說:“她是林之孝的女兒。”鳳姐兒十分詫異,說:“林之孝兩口兒,都是錐子紮不出一聲兒來的。我常說他們一個天聾、一個地啞,倒是一對兒,哪想到養出這樣伶俐的女兒。”又問了她年齡、名字,埋怨賴大家的沒把這麽好的丫頭給她。李紈解釋,小紅進園在先,鳳姐兒找賴大家的要人在後,怨不得她。鳳姐兒就說好,過幾天就讓小紅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