鱔魚更激動了。
照水一驚。他覺得這鱔魚熟悉。昔年在虞山當和尚,他放生過不少鱔魚。虞山的土壤和水質,適宜這野物生長。
一時鱔魚就成災。
村民們拿鱔魚剁碎了喂羊喂豬,血腥滿地。
照水恰好路過,見有一條體型碩大的鱔魚,不堪被捉,拚命從水盆躍起,想求一條生路。照水不忍,遂上前勸說村民,好歹將鱔魚救下了。
鱔魚的頸脖已經挨了一剪子,受了傷,照水替它包紮了一下,這才將它放生。
此情此景,照水忽然記起:這條望月鱔,就是當日自己救下的。不想這野物性靈,也識出了自己。照水心意一動。既如此,便對著鱔魚念念有詞:“想你通人性,一定知曉我的話。現下我需要一點垂涎,也就是你的哈喇。你若願意,就吐出一點,我收入小壺,回去醫治一位緊要之人的臉。”
照水說完了,有些緊張。
望月鱔就將脖子縮了回來,張著嘴,月光之下,一點一點的,真的從嘴裏吐出一些白色的垂涎。照水會意,趕緊用小壺收納。
一時,小壺就滿了。
照水將壺蓋擰好,對著鱔魚微笑:“多謝你。好好修行,今生你是一條鱔魚,但修為到家了,來生定可托身為人。”
那鱔魚與照水心有靈犀,聽了更得意地仰著脖子。
照水於是起身,就著明月清風,朗朗前行。他的心頭十分輕緩。有了垂涎,加之阿難師父高超的醫術,阿田的臉,肯定能恢複如常的。
那麽,接下來便是……成親。
等不及了,真的等不及了。虞山一直安靜,照水刻意要在成親那天,好生熱鬧一番。不周道人、清岫、紅椹,還有牛黃和紅玉都得找到,人數齊全了,與阿田一個溫馨的婚禮。
照水又停下腳步。
阿田的朋友還不止這些。還有那之前殺豬的女屠夫紫蘭,自己的幾個貼身部下,雲都康王府的老管家。由皇上和太子舉行婚禮,從世俗的角度看,自然是十分尊貴了。
但他也明白,阿田並不在乎這些。
形式與否,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們彼此之間有一顆傾慕的心。
照水走至阿田臥房的窗下。
阿田已然熟睡,屋裏發出輕微的鼾聲。懷有身孕的人,總是容易睡覺。
牆角裏,幾聲蛐蛐兒響,更襯出這夜的寂靜。
照水想捉幾隻蛐蛐給璽宴,但想想又算了。這些生靈兒也就幾個月的時間自在。秋天一過,便化為塵埃草木,生命短暫。
虞山可玩耍的地方很多。
以前當和尚時,未曾發覺。
現在還俗,信步一走,真的尋找出了許多值得一玩的地方。比如後山裏的一汪清泉。滄浪之水清兮,滄浪之水濁兮。泉水既可洗腳,又能解渴。一點不髒。山泉有自淨的功能。
還有那一片桑林。桑林裏有鳥窩。鳥不是麻雀,是黃鸝。當母黃鸝回巢喂養幼鳥時,嘴裏發出的鳴叫聲,異常好聽,婉轉如音樂。
後山裏,還有一不經意就冒出來的一簇簇的蘑菇。雪白似玉的蘑菇。這是璽宴閑暇最愛幹的事。一場小雨過後,他會向阿田要一個草編的籃子,興高采烈地走進後山,認認真真地采蘑菇。
他愛吃蘑菇,父皇也愛吃。
璽宴幹活,雲翦不但不阻止,反而多多鼓勵。
他認為,正因為身在皇家,更不能高高在上,不知民間疾苦,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身為帝王,如能常常勞動,是為幸事,是為喜事。
蘑菇是個好東西,自然的賜予。
可以用麵粉和了,炸蘑菇丸子。也可以剁碎了,拌上蛋餅,包餛飩餃子吃。還可以煮湯、炒了吃。不管哪一樣吃法,都是新鮮,都是好吃。
璽宴覺得,山裏的食物,比皇宮的食材可口許多,也幹淨許多。
除了蘑菇,還有木耳,還有竹筍,還有野芋頭,野菜……都是美味。
他已經愛上虞山,有些樂不思蜀了。
照水又走到璽宴的臥室窗前。
都是一片寂靜。
雲翦的書房,燈火已熄。
幾名侍從也都睡得酣熟。
阿難師父勞累了一天,沐浴更衣後,更如入無人之境。
雖然雲都局勢依舊詭譎,他的腦子裏從未有片刻的放鬆。但他又很安逸。以為所在乎的,所關心的,都在身邊。
而他,又有能力一一保護。
翌日。
當照水將裝有垂涎的小壺遞給阿難師父時,阿難師父已經醒了。
他在院子內,身形倒立,在做一套古怪的操。
璽宴也醒了,提了澆花的水灑,見阿難師父時而將雙膝盤繞,時而金雞獨立,時而又將腿腳和手臂重疊,都看傻了。
“照水,師父他在做什麽?”
璽宴認為是武功,但瞅著實在不像。
“這不是武功,這是瑜伽。”
“瑜伽?那是什麽?”
“也算……一種武功吧,也是用來強身健體的。”
“哦。”
璽宴也想學。
阿難就很高興。他摸了一下璽宴的筋骨。
“瑜伽就是要從小學的。”
一個早起,璽宴跟著阿難練習了最簡單的瑜伽。不過伸伸腿,扭扭脖子,璽宴就覺十分累。
“不練了。”
他一溜煙兒地奔向了廚房。
阿田也起來了,正在廚房裏煮粥。璽宴聞到了紅米粥和番薯的香味,頓時饑腸轆轆。
阿難師父停止了動作,看著照水:“垂涎取到了嗎?”
照水點點頭,從袖中掏出小壺。
阿難打開聞了一聞,十分滿意。“聞這垂涎的味道,我便知你捉的是一條就快成精的大鱔魚。”
照水不否認。
“師父,先吃早飯。”
阿田有孕在身,依舊在忙碌,照水實在不忍。阿難師父來了,到底早餐要豐盛。還有皇上,一想到皇上命不久矣,此乃天定,非人力所能挽回,照水心裏更覺難過。
這些,自然要瞞著雲翦,不讓他增加任何的心理負擔。
身為臣子,他更要竭盡所能,讓雲翦餘生不多的日子裏,過得好,活得好,吃得好。
所以,在飲食上,更需細細地下工夫。
粥和紅薯太過清簡,還得有幾樣對胃口的小菜。
這些,他來料理。
來到虞山,他每日活動最多的地方,就是廚房了。這讓照水覺得:一旦諸事皆定,功成身退,不當王爺和將軍,憑著這練就的廚藝,也可當個好夥夫。若阿田願意,他們可去一處或嘈雜或安逸的地方,開家飯館客棧,日子也是過得一樣的風生水起。
早飯完畢。
阿難師父就要給阿田治臉了。
每個人都很緊張。
璽宴一遍一遍地問阿難師父:可有十足十的把握?他擔心,阿田的臉非但不能治好,興許有更壞的可能。
真不敢想下去了。
“璽宴,要相信阿難師父。”
阿田坐在一張椅子上。阿難將隨身攜帶的藥盒展開,連同那個裝了垂涎的小壺,用幾種十分古怪的工具,用自己熬製的膏藥和垂涎混在一起,不停地揉搓。
阿難不讓看。
璽宴口無遮攔,對著胖胖的阿難,喜歡戲謔捉弄。阿難脾氣好,也不與他計較。
但給阿田治臉,半點馬虎不得。
阿難對著照水耳語了幾句。照水便牽著璽宴的手,說道:“師父要幹淨清澈的溪水,你幫去取,如何?”
璽宴一口答應。
璽宴離開了。雲翦也知在場不妥,去屋後散步了。
照水走到雲翦身邊,聲音輕輕:“皇上,一會兒可要記得小憩,補個覺。”
雲翦微微一笑:“好。阿田的臉若是治好了,告訴我。”
“皇上,一定的。”
照水鞠了一躬。
雲翦既是皇帝,也是他的伯父。
這份感情,委實深厚。
自覺不自覺的,照水心裏將雲翦當做父親般的存在。
看著雲翦的背影,令照水又想起了父親雲翼。生時,和父親多有芥蒂矛盾。那份糾葛,就算父親離世,也未能完全消除。永遠的遺憾了。
雲翦不久於人世。對父親雲翼欠下的,盡悉補在雲翦身上吧。
照水轉過身。
屋後竹林被風吹得發出輕微的颯颯聲。照水視線有些模糊。他放佛看見林中,有一男一女,朝自己走來。那是逝去的父親和母親。
他們年輕時候,感情也不是不融洽。
昔日,康王府後的花園,也曾栽種了大片大片的竹林。聽府上老人說,每天吃過晚飯,父親便會拉著母親的手,肩並肩地,在林中散步,依依相偎。
果真是父親和母親麽?
照水以為自己看花了眼,使勁揉了揉眼睛。
他的眼睛濕潤了。果然是父親和母親。他們在林中,緩緩行走,視若無人。
照水想走上前,輕喚一聲。
但他止住了腳步。自己所看到的,並非真實,隻是幻影。
一陣風吹過,幻影不見了。
照水擦掉眼淚,對著林子低喃:“父親,母親,你們地下永遠安歇吧。我和阿田會過得很好。待回到雲都,我到你們的墳前上香。”
說來不可思議。
當照水進屋,發現阿田的一張臉已經用白紗布包得緊密嚴實,隻露眼睛鼻翼嘴巴在外。但照水看出來了,阿田的眼睛在笑。
“照水,我不疼的。”
她很懂照水的心思。
阿難就笑:“這不是我做過的最難的修複手術。阿田姑娘年輕,抹完了藥膏,恢複會很快。”
其實,這摻和了垂涎的藥膏塗在臉上,如刀子割皮膚,很疼很疼。
但阿田忍住了。
阿難也很佩服阿田的毅力。
“真的不疼?”照水憐惜。
“嗯。”
照水看出阿田的眼睫毛細微眨了一下,便知她說謊了。
如不疼,何需用白紗覆麵?
待白紗取下後,才是她的臉結疤時。
阿難師父說過,此事需等上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