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紅椹的想法,卻不是阿田的想法。

她表麵平靜,心裏卻暗暗悲歎。容顏被毀,相貌嚇人,不似從前自己。她是衝淡之人,知道外貌不過一具皮囊,終有一天,終將化為枯骨。

可她到底是紅塵之人,且又年輕。她不能不顧及照水的感受。若他登島,得知變故,又將自己變成了兩個醜八怪,心意會否生變?

不知,真的不知。

她既盼著照水出現,又害怕照水出現。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她半點準備也沒有。身世低賤,可以努力,可以奮鬥。但容貌被毀,卻無法複原。一個醜陋的葉阿田,站在堂堂的康王爺身邊,隻會被人恥笑。

她好不容易戰勝了自卑,決意挺起胸膛,和照水肩並肩地,共度此生,卻不想又橫生一劫,實實在在的劫難。

如何渡過?如何化解?

紅椹不停安慰,出於好意又給她製一頂遮麵的薄紗鬥笠。阿田接過,心裏更是苦笑。

“姐姐,那照水將軍不是膚淺之人,豈會因姐姐的容貌有變就改了心意?姐姐不要胡亂猜測。況這世上定有神醫,能治好姐姐的臉。”

神醫?

有。那便是自己的爺爺文邈。

爺爺死了。屍骨無收,隨水逐流。

想起爺爺,阿田還是難掩悲痛。和爺爺團聚生活的日子還是太過短暫。可唯其短暫,才顯珍貴。爺爺和藹可親的笑容深深烙在阿田心底,餘生不忘。

紅椹看著阿田失意的臉龐,自悔失言。

“姐姐,我說錯話了。不過你的臉,一定能治好的。我不信雲國這般大,就沒一人能修複姐姐的臉。”

“紅椹,不要擔心我。過幾天,我就好了。”阿田握住紅椹的手,反過來安慰。

她是難過。

但不至於想到死。

阿田不會因為容貌被毀,就選擇輕生,選擇不活了。

還是要好好地活下去。

就算……照水嫌棄,在這世上,還有許多事,值得自己活下去。比如友情。就算不幸失去了愛情,可她還有友情。她擁有紫蘭和紅玉的友誼。她還有幹哥哥牛黃。還有身邊的紅椹。

“紅椹,這幾天辛苦你了。中午的飯,我來做。”

紅椹就去點柴火。她突然叫了一聲。

“怎麽了?”

紅椹心係阿田,可她突然想起了船上了那個老婆婆。

三天了,一直忘了給老婆婆送飯。她定然又渴又餓,興許都餓得半死了。不行不行,得趕緊送吃喝。紅椹很內疚。

“姐姐……其實……上次我返回島上,帶了一個老婆婆,她的腿腳不靈便,求我捎她上島,讓島主爺爺醫治醫治。我想起爺爺生前囑咐我的,無事休要帶陌生之人上島,所以就將她藏匿在船艙裏,一天裏偷偷給她送飯吃。”

阿田聽她說忘了給老婆婆送飯,也焦急起來,想想又歎:“爺爺已經不在了,有些規矩也就不要遵循了。老婆婆可憐,咱們速速去找她。”

阿田看著桌上的薄紗,還是黯然戴上了。

老婆婆是生人,她不識得自己。一旦以真麵目示她,必然嚇一跳。何必唬怔了她呢?

二人剛走出遠門。

不想就有人在籬笆門前輕叩,嘴裏說道:“有人麽?有人在裏麵麽?”

紅椹聽出這是那老婆婆的聲音,忙道:“姐姐,就是那老婆婆,聲音竟也洪亮,聽著中氣十足的。”

阿田卻覺不對。

這分明是一個十八女郎的聲音?根本不像老嫗。

她的眉頭更緊緊蹙起。怎麽……聽著這聲音很是熟悉?這音調,這語氣……都好像一個人!

是誰呢?

阿田卻又想不起來。

紅椹將門打開了。

那繡蓉見了紅椹,緊緊握住她的手,裝作奄奄一息地模樣,哽咽說道:“姑娘,快給老婆子我喝點水吧。姑娘幾天不來,這是將老婆子我給忘了吧?”

紅椹就不忍了。

其實,繡蓉哪裏餓著?一到晚上,島上就有照水的仨小廝,劃船過來,送好酒送好菜。那繡蓉儼然成了這幾人的頭兒,叮囑他們,無事萬萬不得登島,且聽她的號令。“你們回去轉告我表哥,藥王文邈落水死了。島上就葉阿田和一個漁女。活捉葉阿田,就在這幾日之間,無需著急。”

“婆婆,你坐下,我趕緊給你拿菜飯。”紅椹攙扶老婆婆,進屋裏坐下,又給她倒茶,遞她毛巾擦臉。

繡蓉喝茶,但不想擦臉。

她易了容,不能觸碰水。一旦擦了臉,麵具會化,就露出原形了。

“姑娘,老婆子我從小就有一個毛病,一沾熱水,皮膚就癢癢,癢得難受,幾天幾夜不能安穩。我……我急不擦了吧。”

不洗臉?

這更讓葉阿田奇怪。

這老婆婆的坐姿,更不似上了年紀的牢獄,態度龍鍾。方才她進門時,就不是步履蹣跚的走姿。這讓阿田起了疑心,透過薄紗,她不動聲色地打量著。

當紅椹去廚房端菜飯時,那繡蓉也瞥著眼,餘光盡往阿田身上打轉。

毫無疑問。麵前的女子就是賤人葉阿田。雖她不知何故,戴了麵紗,但看這身形,瞧著側影,不是她還能是誰?

繡蓉掩飾住激動,嘴唇抿了又抿。

屋子的氣氛就很詭異。

“婆婆,吃飯吧。”紅椹將紅薯飯南瓜蘿卜湯,一一端在桌上。

繡蓉是落魄了些時日。但她的胃口又在鸞蟾家裏養刁了。加之這幾日,夜夜皆有好酒菜送與她。繡蓉哪裏看得上這些山野小飯?

豬食!簡直就是豬食!

因三天之前,紅椹送她的飯菜,有蝦有魚,還有饅頭,繡蓉覺得能對付,不至於難以下咽。

可沒想到,她們正兒八經吃的,卻是差了一大溜子!

這島上看著也不窮。哼哼……葉阿田就賤人就喜歡裝神弄鬼,既安於貧窮,那就別再招惹照水,妄想過富貴日子。說一套做一套的,賤人就是矯情。

何況,她本不餓,見了就假笑解釋:“老婆子我,突然又不餓了。這人啊,年紀大了,飯量就小了。三天前,你送我的飯菜,還存在肚子裏呢。”

“是麽?”紅椹就很疑惑。

阿田一旁靜靜地聽著。

這婆婆的聲音,真真似足了一人。她的心頭,已經緩緩跳出一個女人的名字。老婆婆的聲音嬌嫩,坐姿挺立,但麵容卻又蒼老不堪。又令她不敢下最後判斷。

島上有風。

自文邈隨水漂流後,島上就常起風。

大風之後,就是大雨。

有風吹進了院子,從院子吹進了屋裏,吹動了阿田的麵紗。

麵紗被風掀起。阿田想著心事,忘了去拂。

繡蓉瞥見了阿田的整張臉。她驚呆了。這……這還是葉阿田麽?她的左臉像被鬼啃過,坑坑窪窪,隻差露出白骨。到底怎麽回事?葉阿田的容貌毀了!

她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眨了又眨,確定不是幻覺。顧繡蓉的心口暢快之極。她也不遮掩了,不想繼續演戲了。

反正那老兒已死,島上又無其他男丁。

她不怕,一點都不怕了!熬不住了,現在她就要露出本來麵目。阿田都成醜八怪了,表哥還能喜歡她嗎?

當初表哥看中的,無非她會裝溫柔,相貌也生得五分好,這才鬼迷了心竅。

但這賤人,沒了容貌還怎麽發嗲,怎麽扮溫存?

在繡蓉看來,女人一生,所介意的,無非兩個:一是相貌;一是婚姻。相貌不佳,婚姻也就不順。葉阿田的容貌豈止不佳,是醜陋中的醜陋。

她不信照水,見了阿田這德行,還會滿麵春風地溫柔抱在懷內,拉上羅帳卿卿我我地纏綿。

繡蓉不想偽裝,幹脆將桌上的飯菜哐當一聲,打翻在地。

紅椹一驚。“婆婆,你……你這是作甚?”

顧繡蓉冷冷一笑,一把將人皮麵具揭下。“葉阿田,你看看我是誰?”

阿田冷眼相對,心裏並未起太大波瀾。

是她!果然是她!

顧繡蓉哈哈大笑:“沒想到吧?咱們又見麵了!本來,我以為你投了河,已經死了的。可沒想到,你命大,還會將計就計,聯合牛黃那蠢貨唬弄我。但你以為,我與你之間,我就輸定了麽?嗬嗬……天可憐見,上天佑我。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你沒有那樣大的福分,偏偏要巴住照水,妄想當王妃。我早說過,你逆天行事,會遭天譴的!果然,你毀容了!哈哈……你的臉沒了!哈哈……當初你靠這張臉勾引的照水魂不守舍,現在老天爺也將這張臉收回去。葉阿田,你完了!你徹底完了!你沒了勾引人迷惑人的資本,你還怎麽混?若我是你,不如趁早死了!死的法子很多,投江、上吊抹脖子、喝毒藥、撞牆……與其讓照水厭惡你,遠離你,你還不如死了的好!”

紅椹驚呆了。

原來這女人,壓根不是什麽和善的婆婆,而是一個惡毒女人!紅椹從沒聽阿田提起她的往事,更不知這惡女,為何一見阿田就麵容扭曲,血口噴人!

紅椹本能地維護阿田。

“住口!你到底什麽人,什麽來頭?我阿田姐姐人善心美。就算她暫時地……失去了美貌,也是世上一等一的美人。你以為,美就僅看外表的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