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照水。

她請照水坐下。照水也就坐了。

阿田給他沏茶,照水也就喝了。

阿田又給他端點心,照水就說好吃。

“阿田,此刻我很快活。”照水輕握她的手,麵上無限的寵溺。

阿田也笑:“你來就來,為甚還要帶禮物?我爺爺是最輕視這些東西的。”

“這是禮節,是我對他老人家的尊重。就算他認為我俗,我也不會反駁。”

“他很欣賞你,也很喜歡你。你該瞧得出來。”阿田有給他續茶。

照水站起身。“這裏甚好,竟比虞山還好。他日,我若將一切俗務了結,定願在這裏隱居度日,慰藉此生。”

“是麽?”阿田幽幽而道。

“我能放下一切。隻要有你。”

阿田默了默。

“我還沒尋到觀音蠶,還有紅桑樹。你又那麽忙。以後再說罷。”

她覺得,和照水之間的那一層迷霧,又已消散,什麽話都能說了。但她還是覺出,與他身份上的巨大鴻溝。誠然,出身不代表一切,但出身又會將一個人的談吐、見識、性格、舉止,刻上深深地烙印。她隻是一名村姑。如此而已。就算認識了爺爺,當時無雙的藥王文邈,也還是不能免除他的自卑。

自卑,真的刻在了心裏。

她嚐試努力,挖空心思,竭盡所能,不過為了縮小本能的自卑。

她的這份小心,這份自卑,照水也都知道。

以前,在他看來,這是多餘。

可他尊重阿田。她不想當附屬品,想要自己的存在價值。那麽,支持她,鼓勵她。她的這份堅韌剛強,令照水覺得,阿田像自己的娘親。

娘親身上也有這養的品格。

娘親出身不低,但因嫁給了父親,她便更要在父親麵前尋求一份獨立,一份自尊。這惹得父親不快,並因此疏離。

照水想汲取父母的教訓。

他不願意當第二個雲翼。他當然也不是雲翼。

有了前車之鑒,照水更要嗬護這份來之不易的感情。

斯人已逝。父母已長眠地下。

想人生若能重來,時光能夠流轉。照水相信:父親會悔悟。而娘親,也會重新接納他。

“阿田,你會尋到觀音蠶的。對你,我從來都有信心。”照水放下茶盞,抿唇一笑。

這一笑,真如十裏春風。

阿田看癡了。她也同樣盈盈一笑:“你是君子,更是雲國的股肱之臣。我對你也報有同樣的信心。”這些話,以前她並不會說出口。

可爺爺說過:愛是要表達的。

麵對心愛的人,更要表達自己的情感。

她雖然還丟棄不掉自卑,但已然嚐試著以平等的姿態和照水交談。

爺爺更說過:謙卑的愛,也不是愛。真正的愛,就是平等的。且是博大的,包容的。

爺爺說的,阿田信。

“是麽?”

“一直是,從未懷疑,也永不會懷疑。”

照水激動了,哽咽了。這是阿田正麵的情感的回饋。他控製不住自己,緊緊握住阿田的手,輕聲呢喃:“若不是俗務羈絆,天知道我有多麽想娶你!我現在就想娶你!我慶幸當了和尚。不然,又怎能和你邂逅?若沒你,我這一生該是多麽寂寞無趣?你可知你的出現,對我意味著什麽?再不要妄自菲薄,再不要看輕自己。你有多優秀,你知道嗎?在我眼裏,世上的姑娘沒有你齊全的。不,就算你一無是處,我仍舊喜歡你。喜歡一個人,便是沒道理可講。”

“是麽?”

“就算你瞎了瘸了,我仍舊喜歡。”

阿田就笑了。“照水,過猶不及。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是叫我放下疑慮。我放下就是。多虧了我爺爺,他開導我,教誨我。如不是他,我現在隻怕更加糾結。”

照水更是感概。他將阿田緊緊擁入懷中。

“我也感激他。你有這樣一位好爺爺,我真心羨慕你。你安心留在小島。隻要有空,我便來找你。你不會等太久了。鹿辭一黨已然露出馬腳,我已然掌握了一些他不軌的證據。鏟除鹿辭,隻能勝不能敗。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延婚期,你能理解我嗎?”

阿田點點頭。

在離開江心灘之時,她心內是存了抱怨的。

她的成長,她的見識,影響了她的大局觀。也正因為文邈的點撥,讓她明白一件事:國之不穩,家又何附?國,指的是社稷之本。如奸佞當道,自是雲國百姓的悲哀。在大事上,她須諒解照水。

求同存異。

真正的愛情,也是求同存異,互相理解,共同村長。

這是她的心,經了多少幽暗曲折,才了悟過來的。她雖年輕,但經曆頗多,該成熟的,還是要盡快成熟。

這便是愛上照水的宿命,亦是代價。

這份代價,她付出的無怨無悔。因為,這世上不是每個女子,都有她這般的好福氣,能夠被照水所愛,獲得一份真摯的感情。

她本平凡。

是因為愛上照水,讓平凡的自己不再平凡。是因為愛上照水,讓自己擁有一份獨特的人生。是因為愛上照水,從此明白了人活一世,不管歲月如何變遷,首要的就是不能放棄自己,任何狀態下都要充實自己,進修自己。

首先要愛自己,然後才能去愛別人。

“我不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近日,阿田已熟讀秦觀的小詞。雖嫌太過淒清纏綿,但其韻律工整,阿田便也用心揣摩,模擬一二。

照水心頭一緩,心頭堵塞的溝壑完全消散。他滿足一歎,輕吻著阿田的額頭。

“咳咳……咳咳……”二人忘情相擁,完全不知道文邈已采了蘑菇回來,就站在院子底下,笑嗬嗬地看著他們。

阿田又羞又窘。

照水鬆開了她。

雖然二人已行過周公之事,但阿田還是害羞。

“阿田,你去將蘑菇洗了,我和賢孫婿有話說。”文邈將籃子遞給阿田。

阿田去了屋後溪邊。

她一心洗野菇,也不知爺爺和照水到底說了什麽。有意偷聽,但想想還是算了。

阿田做了滿滿一桌子的飯菜。很香。這讓照水又生恍惚,覺得似在虞山,那間狹小的灶房內。矮桌上擺著蘑菇炒雞蛋,素燜扁豆,涼拌豆腐,清蒸紅薯,烤南瓜……三碗碧瑩瑩的粳米飯,讓人看了味蕾大增。

“粗茶淡飯,賢孫婿不要嫌其簡陋了。”文邈又給他倒酒。

阿田忙說照水不喝酒。

文邈就搖頭:“這是我自釀的梨花酒,極香極醇的,烈度又不高,喝上幾杯,又有何妨?”

照水便也訥訥:“阿田,除了不喝烈酒,其它的,我喝的。”

身在俗世,處理俗務,照水無奈破了酒戒。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一個人,不能太過清高。天地混沌。這世間本就是渾濁的。道法自然,一切順其自然即好。

照水接過文邈的酒杯,一飲而盡。

“賢孫婿,滋味如何?”文邈喜滋滋的,等待照水的讚美。

文邈這一生頗為傳奇。當世藥王,又兼武功。但他最為得意的,是兩件事:一為釀製美酒;一為打製家具。此兩件,都是無師自通。

文邈也有遺憾。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最大的遺憾,是女兒女婿的離世。若論小遺憾呢,便是他不會鳧水。身在江島,他費了許多氣力,卻始終學不會鳧水,名副其實的旱鴨子一隻。文邈深以為恥,因就不告訴阿田。

雖然阿田還未過門,但文邈已經當照水是自家人了。

“果然好酒!入口極香,又極清冽,隻如飲甘泉一般!”照水誇讚。

其實,他喝酒都隻為應付,品嚐不出個中滋味。此番說與,正是為了奉承文邈,讓他歡喜。照水很有孫女婿的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