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主掩住悲傷,要給照水下跪。
照水趕緊扶起。
他的心裏沉重之極。雲都豬肉事件,影響極壞。不管是平民百姓,還是達官顯貴,飲食一概不吃葷腥。人人謹慎。但這也斷了許多人的生計。
離開喪主家,那府尹又親來告訴:源頭已經找到。雲都所有進購的毒豬肉,都來自一個姓賴的豬販。事不容緩,須即刻去捉拿,以解疑團。
府尹主動請纓,此番已命人去了黑風村。
不料,因那賴石頭有遠親在雲都府衙廚房當差,消息竟是走漏了。賴石頭得知消息,又驚又懼。他娘子就給他使計:咱們不能白白這樣坐以待斃,這股禍水得引到別處去。
大事上,賴石頭聽他娘子的。
“怎麽個引法?這是砍頭的事,不是鬧著玩。”
其實,賴石頭喂養的豬,一直不乏病死的。死了,臭了,他照樣宰割了運出去賣。他心黑,在宰割之前,給豬灌水。三百斤的豬,給灌到四百斤。豬吃的飼料,也不是什麽糠秕豆子之類,而是發黴的變異了的麥麩。給豬喝的水,並非潔淨的河水,而是臭水溝的濁水。河裏到處糞便,蒼蠅蚊子亂飛。豬喝了不得病才怪。
賴娘子眼骨碌一轉:“這有啥?紫蘭家不是還欠著咱們錢嗎?這股禍水讓她扛。我這就去找她,隻要她樂意替咱們背黑鍋,那些欠下的債都免了,我還倒送她銀子。”
她放下碗,捋起袖子就要往外走。
賴石頭攔住了她。“休要去!人都不是傻子。這是大事兒,咱們這是大禍臨頭了。如今該做的,是趕緊逃了,等風聲一緩,再回來就是。”
他娘子就冷笑:“躲?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畏罪潛逃,罪加一等。”
“那……你說咋辦?”賴石頭慌了。
“給我打開屋裏櫃子,將那一包袱的銀子遞我。這事兒,非得找個冤大頭替代咱們。就她家了。別看紫蘭塊頭大,嗓子粗,其實膽兒小呢。她爹死了,弟弟又小,家裏沒個正經男人,我就欺負她了。”
“真的可行?”
賴石頭還是遞來了銀子。
“她若不願,那我就利上加利,弄得她傾家**產、骨肉分離!犧牲她一人,成全她一家。況我又送她銀子,如此可緩解生計。到了最後,她不點頭也得點頭兒。”
賴娘子冷笑一聲,更顯尖嘴猴腮。
“好好好。我聽你的。我繼續喝酒,回頭等你的消息。”
他如此篤定,賴娘子十分生氣。她跺腳叉腰:“你這人,怎麽沒個成算?虧你販了這麽多年的豬肉!還喝酒呢,還灌你的黃湯呢!我都急得火燒火燎的了,你偏偏還坐得住?”
“那咋辦?都說了,橫豎聽你的。”賴石頭兩眼一翻,“雲都死了十來個人,都是吃了咱們的豬。這就是死刑,殺人犯。若紫蘭不上你的當,那咱們這牢是坐定了。一旦衙門來抓,就得挨剮、砍脖子。就算要死,你也得讓我吃飽喝足了,不能在黃泉路上當個餓死鬼!”
賴石頭還一套一套的。
他不過借酒壯膽,其實心裏懼得很。
賴娘子又是一聲冷笑:“還沒到那一步呢,官府的人還沒來呢,你就先說這些喪氣話來,真正戳我的心!虧我和你沒兒女,不用拖累他們受罪!”
許是殺豬作孽太多,賴石頭三十大幾了,膝下並無一男半女。他想過要買個小老婆,偏老婆不許。他看上了一人,此人就是紫蘭。紫蘭雖皮膚黝黑,膀大腰圓,聲音像男人。但她康健,屁股大。屁股大的才能生兒子。賴石頭存了這份心,卻不敢說出口。他有點懼內。見老婆要去要挾紫蘭,心裏並不那麽樂意,可也無別的辦法。
賴娘子不想廢話了,拎著裝著銀子的包袱,走在村道兒上,拐幾個彎,也就到了紫蘭家門口。
晌午了,紫蘭一家才剛吃好了飯。
不管紫蘭回來的有多晚,紫蘭娘都等她回來了,才開飯。
“紫蘭呀,吃了飯吧?嫂子我想找你嘮嗑嘮嗑,方便不?”紫蘭正在院子裏曬紅薯,聽見人喚她,猛一抬頭,見是賴家的,吃了一驚。
賴娘子可從來不登紫蘭家的門。一來是瞧不起;二來是嫌晦氣。
賴娘子迷信,但凡家裏有病人的,一概不進門,就怕沾染了晦氣,趕走了她從廟裏求來的福分。
紫蘭娘雖然身子弱,但還堅持在後院栽種芸豆。紫蘭兩個弟弟給娘挖土甜豆。院子前兒,就紫蘭一人。賴娘子見她一人,說話方便,更是熱絡地上前,自行找了個凳子坐下了。
“嫂子,都說了,月底我還錢。”這一聲“嫂子”紫蘭實在叫得勉強。不過,既然有客登門,總不好冷臉子對人,她還是放下活計,去廚房盛了碗冷茶招待。
賴娘子捧在手裏,隻是不喝,兩隻眼睛骨碌骨碌地打量紫蘭不停。這讓紫蘭心裏發毛。
“紫蘭啊,我來找你,不是讓你還錢的。你要給你娘抓藥,又要撫養弟弟,也不容易。我還要你還錢幹啥,多傷麵子?我呀,不但不要你的錢,還特地送錢給你花!”說著,賴娘子更將一包袱的銀子塞到紫蘭懷裏。
這更讓紫蘭詫異了。
她想起阿田說的:無視獻殷勤,非奸即盜,還是謹慎一些為好。
“不不,嫂子,這銀子我不能收。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放心,月底一到,我即刻將銀子還上,絕不耽誤一天。”
紫蘭信任阿田。阿田說話從不食言。她說能籌措到銀子,那就一定行。
“哎喲喲,我真不是這個意思!銀子你不用還!”賴娘子一臉的假笑,卻是比哭難看。她說著說著,突然用衣襟擦眼淚,“嗷嗚”一聲,放聲哭出來了。
紫蘭更是納悶。
“嫂子,你到底咋地了?”
賴娘子就嗚嗚嗚地,緊緊拽住紫蘭的手:“妹兒啊,嫂子我是遇到難事兒了。雲都有人吃豬肉吃死了人,這個你知道的吧?”
紫蘭點點頭:“可不,連帶我的生意也不好了。”
“妹兒啊,那官府也不知從哪裏得了消息,要來抓我。說是我家養的豬,有毒。這真正冤屈啊!你也親見的,我養的豬,又肥又壯,幹幹淨淨,那豬圈一天清理三次,吃的豬食更是我精挑細選的大米。哎呀呀,真正我家的豬,吃的比人還好!這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啊!要不是我表兄在雲都衙門當夥夫,趕早知道了官府要來黑風村抓人的消息,我和你石頭哥還蒙在鼓裏呢。我們坐牢不要緊,我家的豬就要遭殃了,無人料理喂養,一個個就得餓死。你說,這不是造孽嗎?我想著……莫如你替我們頂了罪,你若真的進了監獄,我和你石頭哥總想法兒救你出來。實在這件事等不及了呀,妹兒呀,你就答應了嫂子吧!你要多少銀子,嫂子都答應!”
賴娘子說完了,一雙三角眼兒又乞求地看著紫蘭,雙膝一軟,就要跪下了。
紫蘭站了起來。
原來,這才是賴家的過來的用意!
讓她頂罪?坐牢?
人命關天,一旦坐牢,可不是死罪?
換句話說,姓賴的夫婦想出錢買她一條命!她渾身頓出一聲冷汗,身子劇烈地顫抖起來!
“紫蘭,你別怕,不過讓你受幾天苦。這天下,沒有銀子辦不成的事兒!我和你哥,一定想法子撈你出來!這會我就對天發誓,我賴香花要是違背誓言,就讓我五馬分屍喂了野狗!”
紫蘭不說話。
“妹兒啊,求求你,救救嫂子吧!嫂子實在無路可走了!”賴香花又是鼻涕眼淚的,抹了紫蘭一身。
紫蘭雖沒讀過書,但受了阿田的熏陶,腦子並不糊塗。
“嫂子,你讓我想想。”
“哎呀,還想啥呀?隻要你答應了,我家的銀子都歸你。馬上,你就能換大房子,兩個弟弟也能去好私塾,你娘的病也能找好大夫看,多好的事兒呀!”賴家的更是扯住紫蘭的腿。她以為紫蘭動心了,不過還想抬高籌碼。“官府來了,要捉你,你也別驚慌。捉人拿髒。我一回去,就給你運幾頭病死豬來,放在你家後院,充充樣子,要不官府不信啊。”
紫蘭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賴娘子心挺毒的。不好好養豬,盡弄些病豬毒豬禍害人,禍害了十來個,不去伏法自首,還想著讓人頂罪,真正那些枉死的冤靈也不放過這對惡人!
紫蘭拒絕了。
她是缺錢,大大缺錢,但她並不想助紂為虐,為幾個銀子,賤賣了自己!
這樣的傻事她不幹。
“賴嫂子,你回去吧,我還有事呢!”
“你……什麽意思?”賴香花瞪著眼睛,以為聽錯了,“紫蘭,你是不答應幫嫂子了?嫂子是喜歡你,看重你,所以才將這個艱巨的任務交給你。你可不能辜負了嫂子的一片心哪!是不是嫌銀子少,都說了,等我回去拿!你想要什麽條件,盡管開口說!”
賴家的又一個勁兒地說紫蘭傻。
紫蘭就冷笑:“嫂子,你找別人吧。我看這十裏八村的,就算真有傻子,也不會幹這傻事。誰願意吃飽了撐的,拿自己的腦袋開玩笑呀?腦袋掉了,你以為縫補縫補還能將就著用麽?”
賴香花吃了個鱉。
“怎麽……你竟不願意?”
“是!我不願意!我命雖賤,但好歹是條命!爹生娘養的,長到這麽大不容易!”紫蘭不客氣地下逐客令了。
這可叫賴香花惱羞成怒,當即叉著腰,氣勢洶洶地:“好啊,你個白眼狼!早知,我借你錢幹啥?你欠我的,一共十三兩銀子,利滾利的,如今你得給我還上整整五十兩!休要等到月底,現下我就要!”
她伸出手,要紫蘭即刻拿錢,不得有緩。
紫蘭料定她要來這一出。
“你要銀子,現在沒有。都說了,是十三兩,為甚又變成了五十兩,這不是訛人嗎?”她心裏激憤,加上阿田也勸告她:做人不管貧賤,最重要的是要挺起胸膛,不讓別人欺負自己。說話也就顯得中氣十足。
這更惹惱了賴香花。
她狠狠朝紫蘭吐了幾口唾沫:“別和我廢話。從古至今,從沒見過欠債的,像你這樣的。趕緊地,拿錢來!老娘就坐在這兒等著!”
她瞧這二郎腿,全然忘了,此時官府已然在從雲都出發的路上了。
紫蘭咬著唇,有些無計可施。
遠遠地,就聽有人喚她名字。一瞧,正是阿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