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三月。
阿田已然在集市賣了兩個多月的菜。
許多人認識她。
阿田的人緣很好。
許多人親熱地叫她:阿田姑娘。有的幹脆就是:阿田。
她的臉上總是掛著笑。
微笑,是給顧客的。寂寥,是留給自己的。
寂寥和痛苦藏在心裏,輕易不表現出來。她平靜的,連牛黃都認為,大概她已經忘了照水。那清岫更是如此。
清岫在集市繼續擺攤,替人代寫書信。
牛黃與阿田的攤位,相隔不遠。二人有什麽,可以彼此照應。
那清岫無事了,常找阿田聊天。
阿田總是借口忙,甚少搭理他。這就很奇怪。明明是鄰居,但這幾個月裏,阿田總是與清岫保持疏淡的距離。
她的刻意,清岫感覺出來。
他就懊悔,那一回自己太過衝動。如此不可挽回。因在阿田的心裏印象已壞。
不過,清岫也不著急。
這裏距離雲都甚遠。阿田不會去雲都。照水也不會來江心灘。
清岫覺得自己有大把時間,將阿田的心思勸說活絡了。何況還有牛黃幫襯。他的機會很多很多。於是乎,阿田越是冷淡,清岫越發覺得她自重的可愛,心裏也就更喜歡。
忙碌起來的時候,阿田的午飯也在攤旁吃。
午飯很簡單,有時幾個紅薯,一碗粥;有時幾個熱包子,外加一碗豆腐花。牛黃食量大,到了中午,他就和清岫去一處小飯館裏叫些鹵製的豬下水,要一壇黃酒,一壺茶,慢慢地喝。
阿田的對麵,是豬肉攤。殺豬的不是男人,卻是一個姑娘。姑娘年紀和阿田相仿,女生男相,長相粗獷,偏她的名字叫紫蘭。紫蘭殺起豬來,阿田認為比渣爹葉老螺熟稔。
她記得,照水與她說過一個典故:庖丁解牛。說一個叫庖丁的夥夫,殺起牛來,可以熟練地將牛骨取出,而整隻牛形狀不變。阿田覺得,眼前這紫蘭殺起豬來,就和那庖丁差不多。紫蘭力氣很大,胳膊粗壯有力,殺豬很累,但她一天到晚都充滿力氣。
是紫蘭主動招呼的阿田。
“妹子,新來的?”紫蘭像男人,嗓音粗粗的,隨手丟給阿田一個豬腰子,“拿著回去煮湯,補呢。”
阿田就笑笑,搖頭不要。
老實說,她爹雖是殺豬的,見慣了豬滿院子的嚎叫奔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但阿田一想起來,仍然覺得心有餘悸。她不敢看紫蘭殺豬。更何況在虞山的小廟裏熏陶了些時日,她不是尼姑勝似尼姑。生活習慣上,和一個尼姑差不多,隻除了不念經。
紫蘭非要阿田收著。
豬腰子不要是吧,那就再送豬腸豬心,上好的豬腿肉。
阿田讓她不要破費,畢竟大家擺攤,是為了賺錢,沒必要白送了她。她能回饋的,隻是便宜的菜蔬,價格不能和豬肉比。
“阿田,我就看你麵善,和你投緣。”阿田越不收,紫蘭越是急。
“無功不受祿。”
“哎呀呀,你幫過我的。前天,我口渴,是你給了我幾隻大水蘿卜,一咬嘎嘣脆,嘴裏滿是水,好吃的很。昨天,我說家裏來了客,沒預備菜蔬,你二話不說,就從筐子裏給我塞了幾隻大茄子,還有鮮嫩鮮嫩的韭菜。這些,你都忘了?”
收了攤,紫蘭又自來熟地地挽著阿田的手,與她河邊洗手洗筐子洗刀具。
一來二去,阿田也就和紫蘭好上了。
紫蘭好奇牛黃和清岫與阿田的關係。阿田隻說,一個是哥哥,一個麽,隻是一般的朋友。
“一般朋友?我看他挺喜歡你的,我看他的眼睛,總是呆呆瞅著你,像犯了花癡。”紫蘭一邊說,一邊又回頭瞅清岫的文書攤子。
“你多想了。”
阿田洗完了手,紫蘭又羨慕阿田的手,即便整日幹粗活,還是又白又細嫩,如蔥管一般。她看著自己的黑手,自卑地低下頭:“我要有你這般俊俏就好了。”
其實,紫蘭容貌不醜,隻是粗壯了一些。加之殺豬賣肉,每天風吹日曬的,所以皮膚才糙了。若關在家裏,換一身好衣裳,不曬日頭,也不賣肉,時日長了,麵孔和皮膚會變得精致。
“俊俏有什麽好?我還羨慕你,整日嘻嘻哈哈的,一點煩惱也沒有。”
阿田羨慕紫蘭的單純,哪像她,心事重重,卻又不能流露出來。
沒想到,紫蘭卻大大歎一口氣,將殺豬刀就著石頭磨了一磨,告訴阿田:“我的煩惱比你多。你就一個哥哥,上無父母,下無弱弟。我卻不同。我家裏有生病的娘,還有兩個小弟弟,都等著我拿錢回去,買藥買米。”
阿田也就明白了。
世上果然無如意之事。
紫蘭的爹爹是屠夫。某一日。他頂著烈日趕集,半道上中暑死了。家裏無以為繼。麵對病娘弱弟,紫蘭隻得出來拋頭露麵,手提一把殺豬刀,磨刀霍霍,假充男子。
她也不會殺豬,也鬧了不少笑話。
但一日日過去,她到底磨練出了功夫,再不被人小瞧了。
有知道底細的,同情她姑娘家家的不容易,加之她賣的肉,不注水,價格公道,一個早市,往往都能賣個精光。
賣完了,紫蘭便去饅頭鋪,買上幾個大白饅頭,用荷葉包了,丟在筐裏,回去見娘親。
阿田喜歡紫蘭的豪爽,紫蘭喜歡阿田的善良。
可巧,回去時,她們也順一條道兒,路上,更是有話說。
這就讓阿田感慨了。
這離家出走後,她也結識了幾名女子。比如絮娘,比如紅玉,還有其他女子。有善的,有惡的。惡的,已然失蹤。(因清岫口風緊,阿田一直不知絮娘已死。)善的,卻仍在風塵堆裏苦熬,隻是表麵風光。
但這紫蘭,無疑是好女子。
論年紀,她還比阿田小一歲。阿田也順道去過她家一次。很普通的小院子。但她還是羨慕紫蘭。隻因紫蘭的娘親和藹,兩個小弟弟又董事可愛。見了阿田,一口一個姐姐姐姐地叫。紫蘭的娘不顧生病,還下床給阿田做了一碗紅糖雞蛋茶,這讓阿田很是感動。
她從紫蘭的家裏,看到了其樂融融的濃濃親情。
這是她從未享得到過的。
牛黃、清岫都知阿田和集市上賣肉的姑娘交好。阿田性子內向,心事不懂舒緩,有人陪她聊天說話,緩解移情,牛黃很替阿田高興,他待紫蘭也很客氣。
那清岫就玩笑,說牛黃和紫蘭很相配,莫如去求親了,結為夫婦。如此一來,整日就有免費的豬下水吃了。
牛黃就顯出一副不大高興的樣子,眼裏露出一點兒悵悵的神色。
“俺配不上人家。人家比俺有本事。俺殺豬,可取不出完整的骨頭。”
“你去求親,興許人家願意呢?”
清岫巴望牛黃成親。他沒心思放在阿田身上了,照顧不過來,必然勸阿田也加個男人,成個家,如此安心。那麽,自己便是首選。
不,差不多整個江心灘,還有集市周圍,誰都知道他喜歡阿田,誰都看出,日後他必要娶阿田的。在小商小販們看來,此事不難,隻是窗戶紙未挑明而已。
他們不知清岫的底細,隻看他外表英俊,又識文斷字的,堪配得阿田。
話說,在失去阿田的日子裏,照水在豆腐村服了整整半年的喪期,人生不能複生,他肩負重任,還是須回雲都。
雲翦已給他寫了好幾封信。
這些時日,雲翦的病更重了。
更讓照水不放心的是,璽宴不知吃了什麽東西,一連嘔吐了好幾日,胖乎乎的小人兒,變得麵黃肌瘦。璽宴給照水寫信,可憐巴巴地告訴他:再這樣不停地腹瀉,遲早見閻王。
如此,都令照水不得不走了。
他是俗人,被俗務纏身,不能永遠在豆腐村當一名傷心的鰥夫。
回到雲都王府,最高興的人,莫過於顧繡蓉。
這些時日,照水不在府裏,顧繡蓉儼然成了王府的主人。每日迎來送往的,都是她。依舊有官媒上門,給照水說媒。
繡蓉沒了妨礙,幹脆明白告訴那些媒婆:“以後不要來了,再來也是無用。我表哥,是要娶我的。我與他自小青梅竹馬。長大了,他迷上了一個村姑,暫時與我生分了。不過那村姑也死了,表哥念及舊情,又想起了我的好。等他回來,我們就要操辦婚事了。這話我就不說第二遍了。不送。”
她隻想轟媒婆走。
漸漸地,那些媒婆就放出風聲,一傳十,十傳百的,弄得顧繡蓉好像真的要當照水的正妻一般。
繡蓉很得意。
見照水回來,忙得腳不沾地,一會兒囑咐廚房,一會兒命人打掃屋子,一會兒又叫人買鞭炮,說要放掉以前的晦氣。
照水一連的疲憊。
管家帶領小廝們過來迎接。
管家變得更老了。他是被不成材的女婿和窩囊的女兒折磨成這樣的。對著照水,他勉強舉了個躬,說早盼著王爺回來了。
所有人,都是高興的。
隻除了鸞蟾。
鸞蟾一聽照水回了,立馬進宮去見鹿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