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陰識是在酉時末離宮的。

上了等候多時的牛車,他一下子便癱倒在了牛車之上。

“家主,家主,”趕車的仆從問道,“是否回去?”

陰識攤在牛車上,強笑了笑:“回府。”

那人便應了一聲,駕車往陰府而去。

宮中形勢比他想象中的還要糟糕,陰麗華雖然聰慧,但她卻愛犯聰明人最容易犯的大錯:把別人當做傻子。

先是低估了許八子的實力,漠視了她的存在,後又因她未有葵水便疑心她有子。還弄出個折騰人的法子……不過,這些都不算什麽。甚至,將許八子帶到長秋宮,都不算什麽!

她的錯,卻是拿到宮權的那一刻。中了郭氏女的陰謀詭計,將注意力重心轉移到了許八子身上。白白的耽誤了良機。

一步錯,步步錯……

陰識歎息一聲,隻覺得今年的初冬是前所未有的寒冷。

他瑟縮了一下。便想起陰府中,那個同陰麗華一樣滿臉憔悴和疲憊的女子來:“蘭芷啊。”

為了他,為了陰家,她的嫁妝幾乎被掏空。為了他,為了陰家,她忍受著董氏和陰就的責罵。那麽多年,自她嫁與他後,他竟不曾給過她一日寧馨。

曾經的他,也曾鮮衣怒馬,揮斥方遒。立誓要將陰家壯大。如今……

牛車裏傳來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那趕馬車的仆從聽了,歎息一聲。他揮起長鞭,狠狠抽了那牛臀。

初冬,路旁的樹木已然掉的差不多了,下午的太陽暖暖地照在這片大地上。可這仆從卻覺得冷,比去年下那場大雪的時候,更冷。

————

日暮時分,陰識終於回到陰府。他還來不及換□上汗濕的衣衫,便聽聞從河北而來的郭香寒已同陰就親親熱熱地搬到了同一個院子裏去住了。

“荒謬!”他在聽完管家的匯報後渾身發起抖來,“我讓二弟辛辛苦苦從河北找到她,可不是為了給小弟做媳婦的!”

更何況,郭香寒還是個如此沒頭腦,能惹事的!

管家聞言臉色驟變:“家主,若……若真如此,陰家真要亂了!”

‘這兩人,一個不自量力想做皇後,一個本就荒唐……陰家!陰家這到底是造了什麽孽啊!’陰識太陽穴突突突直跳,他手指著管家:“還不,還不分開他們,快把……”

“家主!”管家一把撈住向後栽倒的陰識,“快來人,快來人!去請大夫啊!”

————

劉秀一行匆匆趕到雒陽城下時,城門早已落鎖。

“陛下,”鄧成道,“我去叫門。”

劉秀點了點頭。他一勒馬韁等著鄧成回來。

未幾,鄧成一人回來:“陛下,守城之人不允開城門,說是酉時已過,不允許再進城。我已說了我是鄧禹大人的家仆,他仍是不允。”

劉秀急著進城,便甩出自己的信物:“去告訴他,朕要進城。”

“諾。”鄧成拿著信物去了。

過了會兒,他又回來:“那人還是不允開城門,說酉時已過,不允許再進城。”

“你讓他出來見朕!”劉秀氣的大吼。

卻見城牆之上冒出個中年文士來。那人朝著他們做了個揖,大聲道:“我乃奉命看守城門的郅惲!告訴你們,酉時已經過了,明日在進城吧!”

“陛下在此,還不速開城門!”鄧成喊道。

那人在城牆上擺了擺手:“陛下規定了酉時後不允許開城門,你現在就算是告訴我,天王老子來了,也不準進來!隻要我守著城門一日,便不能亂了規矩!”

“你!”鄧成氣急了。

“算了,”劉秀的怒火卻因郅惲的話一下子熄滅了,“我們從其他的城門入城。”

“諾!”眾將士齊聲應道,分出一條道來,讓劉秀的馬先過去了。

那中年文士看著走遠的軍隊,摸了摸後腦勺,歎息道:“雖說富貴險中求,可那郭大郎真沒蒙我?這樣得罪了陛下真不會有事?”

————

劉秀自西側城門入城後,第一句話便是對身旁親衛道:“西側城門看門將領無視法紀,但念在為我開門之事,貶為庶人即可。正門門將郅惲乃奉法遵紀之人,升任京城尹。”

鄧成聞言心頭便是一突:陛下此人,自己能犯錯,卻決不允許別人違反他定下了的規則。這當真是……

劉秀進了雒陽城,便讓人抬寇恂去找大夫治療,又使鄧成去叫鄧禹和耿純來料理剩餘之事。自己則帶著親衛,往宮門而去。

————

“湖陽長公主做的針線並不好看,”葵女翻檢著那兔毛的小衣道,“娘娘何不用之前自己做的?”

“湖陽長公主做的衣衫美觀度的確不如我做的那些,”郭聖通笑道,“但她卻是親手做的,你看看那針腳,所有的線頭都藏得嚴嚴實實,摸起來平整光滑,一看便是廢了心思。”

“是,”葵女點頭,“娘娘說的沒錯,湖陽長公主比寧平長公主更值得好好對待。她性子雖直,幫不了什麽忙,卻是真心為小皇子好的。”

“你錯了,劉黃可比劉伯姬有用的多,”郭聖通笑道,“劉黃性子比劉伯姬直,眼裏頭不容沙子,而劉伯姬卻想的太多。再加上劉伯姬有夫有子,有諸多利益。你覺得陛下會更相信她們中的誰?”

葵女恍然大悟。

“更別忘了,劉黃是長姐,陛下幼年喪父,劉黃相當於半母。”郭聖通提點到。

“娘娘做的對!”葵女立刻醒悟過來,“這小衣原該用湖陽長公主的。”

郭聖通笑著點頭:“我生著重病,沒辦法親自做,所以便要讓長公主幫我。”

葵女立刻起身將兔毛小衣拿在手中:“我去給小皇子穿上,然後我立刻去把娘娘做的那些小衣燒了。”

“把小衣給他穿上,讓乳母給他喂食後將他抱過來給我。”郭聖通道。

“諾,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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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秀此番回了宮,便立刻趕往長秋宮去。

不僅未用步攆,且走了幾步後猶嫌太慢,最後幹脆跑了過去。可憐身後親衛也不得不跟著小跑,遂成漢宮中一道亮麗風景。

恩,此時若有史官記下,想必千百年後,又會引發學術界的一係列磚家學者熱議吧。

郭聖通正歪在床上逗弄兒子,本著小心起見,她臉上仍舊畫著病妝。

“阿母的小疆兒,快快長大,無憂無痛。”她用手輕輕摩挲著他的臉,見他睜著大眼睛衝著她吐泡泡,便笑了,“在逗阿母開心嗎?”

說來也奇怪,明明這些年來,她過的比上一世和樂多了,卻一直無法安心。可如今有了他在身邊,她這顆心卻是終於定了。

將他抱起,她輕輕印上一個吻。突然想起曾漂泊的前世,偶然聽到的一首歌來。那歌聲語調奇怪,卻聽得她幾欲心碎。

“娘娘,”葵女推門而入,“娘娘,陛下回宮了,正向這邊來。”

郭聖通聞言點頭:“恩,你守著門,叫其他人都下去。”

待葵女退下後,郭聖通想了想,便睡下來,手彎裏放著小劉疆,她捏了捏他的小鼻子:“乖乖的閉眼睛睡啊。”

————

劉秀走到郭聖通臥房門口便看到了佇立一旁的葵女。

“孩子在裏麵嗎?”他問。

“陛下,娘娘帶著小皇子在睡呢,”葵女輕輕伏身,“陛下要不要先將盔甲脫下?小皇子還小,經不得這盔甲的寒氣。”

“你想的很是周到。”劉秀滿意的點頭。

葵女上前來,為他卸下盔甲。便有婢女端溫水、汗巾、鞋履至。劉秀從善如流地擦了臉,淨了手,換上了幹淨柔軟的鞋履。

葵女輕輕福身,為他拉開了臥房之門。

裏頭燒著碳木,很暖。

四方榻上睡著一個病美人,麵色蒼白,瘦弱了許多。她的臂彎中是一睜著大眼的嬰兒。

劉秀看著他,他也看著劉秀,一時四目相對。劉秀忍不住伸出手去戳他的臉:“混小子,我是你阿父。”

那嬰兒歡快地吐著泡泡,仿佛是在回應他。

三十餘年,劉秀第一次擁有了自己的血脈。他心頭一動,便伸出手將他抱起來。不小心,卻是碰到了郭聖通的手臂。

“誰?”郭聖通驚醒,揉了揉眼,“一定是太困了,竟又夢到了文叔。強兒,你看……咦?強兒呢?”

“還在夢囈?”劉秀粗手粗腳地抱著孩子,“看這裏。”

郭聖通抬頭一看,頓時淚水便流了下來。

劉秀嚇了一跳,慌忙道:“怎麽了?哪兒痛還是?”

郭聖通搖了搖頭:“我那時以為,再也見不到文叔了。”

劉秀聞言心頭便是一痛,在看了看懷中咧著嘴笑的孩子。他跪坐了下去,在她榻前,將孩子小心翼翼放在她身邊。

他伸出手,為她擦拭眼淚:“說什麽傻話,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文叔不知,那時候我真以為要去了,”郭聖通淒然笑道,淚水不住滾落,“摔倒的那一瞬間,出了好多血。我以為他也要離開我了。”

看著榻上的孩子和妻子。劉秀此時終於有了痛心的感覺。

差一點,他就失去了他們。

差一點,他回來便再見不到他們。

可是……南地!南地!舊妻!舊妻!他給不了郭聖通任何有用的承諾。最後隻得握了她的手:“我在,一直都在,雖然離了雒陽城卻一直在想念你們。對了,你方才叫他什麽?強兒?”

郭聖通從重生之日起,便再也沒有奢求過劉秀的任何承諾。其實,這樣說吧,所謂承諾,於他不過是一場騙局。而當他不打算再騙你的時候,便再也無了承諾。

這樣說來,沒有承諾倒也是一樁好事?

郭聖通低頭看著榻上小兒:“是啊,他叫強兒。太醫令說他很康健,我雖大傷了元氣,日後不一定還能有孕。可是他很康健。他很堅強,文叔。他從出生起便會笑呢。”

劉秀心頭酸澀,隻能死死掐著自己的掌心,他強笑道:“我們的孩子當然是最好的。強兒,強兒。通兒,劉強不適合為大名,畢竟他是我們的孩子,大漢的皇太子,未來的皇。你看,要不叫他疆兒吧。和強兒音相通,強兒便做小名使喚如何?”

“疆兒!”郭聖通轉過頭來看著劉秀,“文叔,會不會不妥?畢竟,叫疆兒……我有些怕他撐不住。”

疆,那是領域,邊界之意。這名字,上輩子劉秀給他絕對是不安好心的。而這一世,會不會又……

明明是她自己苦心算計要讓劉秀再給孩子取名劉疆,可事到臨頭,她卻慌了,怕劉秀對疆兒又是如前世那般存了戒心。

是故,她此時一眼不錯地盯著劉秀。

“大漢的太子,為何承不住?強兒是大漢的好兒郎。如此康健,如此康健。”劉秀感概起來,“我劉秀終於有了自己的血脈了。通兒,謝謝你。”

他眼中一片真心實意。

至少在這一刻,他對著這繈褓中的嬰兒,是沒有上一世的戒心的。

郭聖通得出結論後終於放了心。她笑道:“文叔,你即將再有血脈了。許八子有了身孕,如今已然兩月。陰姐姐將她照顧的很好。”

“許八子,”劉秀厭惡的皺眉,“她是何種身份,也配生下……對了通兒,我有心要改一改這後宮之製。”

郭聖通自然明白他想做什麽,便笑道:“文叔要怎麽改都行。”

“高祖時,後宮有皇後、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長使、少使。而道漢武帝時則增加婕妤、經娥。我如今欲減這後宮份位,你看,要不便隻設:皇後、貴人、美人、宮人同采女吧。”

郭聖通聞言道:“那以後,後宮其餘人可不能再稱宮人了。陰姐姐為貴人,極襯她的身份。許八子呢?要不封為美人?”

“都是那女人害了你同強兒,”劉秀厭惡道,為了兩地平衡,他不能怪陰麗華,隻能將一切都推倒許八子身上,“先做宮人吧,若能得男再封美人不遲。”

郭聖通並不以為劉秀的做法,她點了點頭。做出強撐的樣子:“恩,依文叔的。”

“你怎麽了?”劉秀嚇了一跳,“有些無精打采?”

“無妨,隻是文叔,我尚在月中,陰姐姐這些日子也想念你,你今晚去漪瀾殿陪她可好?”郭聖通道。

“無妨,我回未央宮,隻是強兒。”劉秀跪坐在那裏看著那小小繈褓中的嬰兒,突然道,“這是誰做的衣物?怎麽這般緊?勒了強兒怎麽好?”

“那是大姐做的,”郭聖通淺笑,“我如今沒有精力,拿不得針線。對了,你走後,我怕你冬日寒冷,便又新製了一件袍子。待會兒讓葵女去拿來給你試試。強兒……我沒料到會出這種事。也沒為他做什麽衣裳,幸好大姐做了。我可不放心讓強兒穿別人做的。”

“大姐就不是別人了?”劉秀笑道。

“大姐怎麽會是別人?”郭聖通認真地說,“她是文叔的大姐,也是我的大姐,是強兒的親姑姑。她做的我是最放心不過的。文叔你不知道,大姐做的小衣針腳細密,就連線頭也藏得嚴嚴實實,摸起來甚是平整。如今我拜托了大姐如今在給強兒做雪狐皮子的小衣。想來,強兒的滿月宴上便能穿了。隻是我……”

她臉上突然一片悲哀:“我不知道強兒滿月宴那日,我是否能出去看。我如今的身子……我怕錯過了強兒的滿月宴,又怕因此更加虧損,看不到我的強兒長大。”

劉秀心猛地一痛,他想告訴她,有他庇佑,一切都會好的。可是不知為何,他最終隻是張了張嘴,什麽都說不出來……

————

漪瀾殿。

匆匆腳步聲中,江女來至:“夫人,陛下回宮了。”

陰麗華從榻上起身:“他回來了。”

繼而她又躺了下去:“下去吧,他不會來漪瀾殿。”

“夫人?”

“他肯定是去了長秋宮。”陰麗華將臉捂住冷笑,“畢竟,他的皇長子,哦,不,是早就定好的太子就在長秋宮裏啊。”

“夫人,”江女勸道,“家主說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您也會有孩子的。”

“是啊,我也會有孩子。”陰麗華道。

一室沉靜,卻不知她到底是在說給何人聽。

————

夜深。

湖陽長公主府中,劉黃用夜明珠照著,細心為劉疆做小衣,臉上帶著幸福的笑容。

而離湖陽長公主府不遠的寧平長公主府中。李通早已收到劉秀入城之信。他在燈下同劉伯姬演算幾次,隻為明日一擊必勝。

長秋宮內,劉疆剛剛熟睡,郭聖通看著愛兒,隻恨不得他頃刻間便成人,又巴不得他一輩子如此小小軟軟地窩在她的臂彎中。

未央宮內的劉秀,卻是在榻上翻來覆去怎樣都無法入睡:再多的迷戀和愧疚,如今都已消磨差不多了。對於陰麗華,他如今隻覺得束手無策。

“疆兒,通兒,”他念著,心頭卻亂的很,“南地,北地。”

他已然翻來覆去念了許久許久:陰麗華是他年少愛慕之人,隻那時候他愛慕卻得不到,便以為得不到的是最好的。後來得到了,食之卻覺得乏味。郭聖通美貌,且對他極好,還為他生了個皇子……

陰麗華差點害死了他的孩子。陰麗華心思已然大了,不能再留。可是若不留,南地之人如何看他?天下之人如何看他?

要如何,才能兩全其美?

劉秀冥思苦想,突然靈機一動——

要不,換一個南地貴女。讓陰麗華靜悄悄的病逝吧。末了,他在同通兒說說,叫陰麗華風光下葬,也算全了一番夫妻之情。

這樣,無論是南地氏族還是天下之人,都無法再說什麽了吧。

似乎終於找到了解決方法,他終於鬆了口氣,合目,數日的疲憊便齊齊湧上來,將他湮沒在一片黑暗中……

————

翌日正午。

李通下了朝,同劉伯姬耳語幾句今日朝上之事,方道:“觀陛下之心思,竟仿佛有了再進新人的打算。”

劉伯姬身子一僵,好會兒方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我曉得了。”

李通想說什麽,卻最終隻得歎一聲氣:“伯姬,苦了你了。”

劉伯姬笑道:“伯姬不苦,為了次元,為了緒兒。也為了阿兄,何言苦?”

他夫妻二人彼此對視了會兒,劉伯姬方握了握李通的手:“等我回來一起用晚食。”

“我等你。”李通道。

劉伯姬轉身,斂去柔情,在李通的目光中上了牛車,她身後的婢女趕緊跟上,一同坐了進去……

————

劉伯姬這頭入宮要為陰麗華求情,而陰家那頭,陰就同董氏兩個卻在思量怎麽入宮去找陰麗華訴苦。

陰家此時兩個能管事的主子,都躺在臥房中昏睡不醒。而他們唯一的兒子陰躬今年不過六歲。能管好自己尚且不易,管教小心防備著,生怕把讓後院的人將小主子也帶壞了。

而那後院關的主子們卻不是管家敢惹了。郭香寒在裏頭亂做派,將捆著陰就和董氏的繩索也解了。管家沒得命令自然不敢再綁,隻得命守衛齊齊守衛齊齊把手住了出入口,讓他們在裏頭過自己的日子,隻要不出來,一切好說。

後院此時已無仆從敢長留。畢竟這些仆從都見過了董氏同陰就被縛起來的悲慘模樣。可這兩人卻是被伺候慣了的。

好在郭香寒大方,一揮手讓自己的老子娘秦氏當婢女伺候他們三個吃喝拉撒,動則打罵,好不快哉。

秦氏卻是被打罵慣了的,早已忘了如何反抗。

她這一生說來也是悲慘,畢竟如今女子卻不同後世受過約束的,不僅享有同男子相當的繼承權,且也能自立自主。是故活成想秦氏這般悲催的,的確少見。

她幼時乃商家庶女,父母貪戀郭家富貴,她自己又貪愛郭決容顏和花言巧語,且河北人素知郭決大哥從不納妾和流連花街倡家。秦氏以為郭決定也能如此,便毫不猶豫地嫁了。

這一嫁,才真當是由天堂跌倒了地獄。

郭決的確不流連倡家,他隻將看得中的女子買回來玩。秦氏初時勸過幾次,卻被動輒打罵。好幾次忍受不住奔回娘家,家裏人勸她和離時。她卻又思念起郭決的蜜語甜言和偶爾的溫柔小意。再加上郭決來請,便又毫不猶豫回了郭家。

這般幾次後,她便越加悲慘。家裏頭兄長看不下去,在她回娘家一次時說要去替她跟郭決和離。她一時驚恐,竟胡亂指責兄長不對。要破壞她家庭幸福。

兄長當即拂袖而去。從此再無人理她。

這般越久,再加上有了孩子,她便成了惡性循環:郭決寵愛新買的女子,她怒而吃醋被打,打後逃回娘家哭泣訴苦。過幾日回心轉意便回去。

爾後當郭決受人騙沒了銀財,女人也都盡數跑光,仆從漸去後,她也越加悲慘起來。

最悲慘的是,一雙兒女從小見她被打被欺。竟習以為常,爭相以欺負她為榮。秦氏當年的小姐脾氣漸漸被郭決同兒女們磨平。竟變成了如此模樣。

可當他的兄長再次出現,在浣衣河邊見到滄桑的不成樣子庶妹: ‘當年後不後悔未同郭決和離。’她卻搖了搖頭咬牙切齒道:‘不怪郭決,隻怪那些狐媚子帶壞了他。我當年隻恨沒給那些狐媚子弄一劑藥,盡數毒死!’

如此不知悔悟,讓她家中最後一個對她懷有善念的兄長終於絕望。

“喂,老婆子,你站那裏幹什麽?沒聽到我阿母叫你去皰房把哺食端來啊!”陰就大罵道。

秦氏抬起頭,想對陰就說一聲‘不去’。卻見到了陰就旁邊的女兒:“喂,你磨磨唧唧幹什麽啊?拿個哺食也這麽費事?你怎麽做什麽都拖拖拉拉?”

“我……我這就去。”她慌忙說,然後轉身,慢慢地走了出去。

‘哐’

秦氏腳邊爆開了一隻陶碗:“你真給我丟人!連走路都這麽慢!”

秦氏一怔,繼而加快了腳步。

“寒兒,她真是你阿母啊?”陰就笑嘻嘻的說,“怎那般無用?”

“誰知道,”郭香寒冷哼一聲,“你看她那張臉,再看看我,能生出我這樣的女兒來,她不知道是積了幾輩子福了。”

陰就回憶了下秦氏那張枯樹皮,點頭稱是:“卻是啊,她不會是把所有的福氣都用來生你了吧?哈哈哈。”

————

秦氏端著哺食回到後院,剛要推門時,便聽到了裏頭陰就的笑聲:“……哦,你那個阿兄郭江啊?哈哈,我是叫人一陣拳打腳踢,直接廢了他的子孫根!”

郭香寒聞言大喜:“是嗎?你做的太好了!”

“還有更好的!你知道郭江幹了啥?他害死了他唯一的兒子,那孩子啊,生的真不錯。最好玩的是,他不僅害死了他自己的兒子,還把虐屍!虐屍!哈哈哈哈哈!你是不知道啊,當他知道他虐了半日的屍體是他此生唯一的兒子……”

‘哐’

“誰?”郭香寒愣了一下,見是秦氏便漫不經心道,“這麽這麽許久?我們都餓了!”

秦氏不說話,她雙目赤紅地衝上前來,將哺食小幾一傾,半數都淋在了陰就身上:“你這個老婆子,要作甚?”

陰就起身便罵。郭香寒為了躲哺食,早已閃開:“你做什麽?這點小事都做不好……啊!你要做什麽?”

隻見秦氏將那小幾操起便往正在專心抖落衣衫上哺食的陰就頭上猛砸過去!那小幾砸了四五次後,竟‘哢嚓’一聲斷裂。陰就滿頭鮮血掙紮要來抓撓秦氏。秦氏卻將手邊一切可用之物盡數砸在了他頭上,陰就反抗了幾次後,便雙腿一蹬,再不動了。而秦氏卻仍在不斷的用各種器物猛砸他的頭:“我叫你害我兒子,我叫你害我兒子!我叫你害我兒子!”

郭香寒被秦氏的瘋狂嚇傻,□一熱,竟是失禁了。

好會兒,她方找回了力氣。轉身便跑,邊跑邊喊:“快來人啊!快來人啊!救命,救命啊!”

秦氏聽著女兒的呼救,忽然失去了力氣癱坐在地,她的旁邊,以陰就的腦袋為軸,是一灘正逐漸蔓延開來的血……

————

郭府。

郭況拿著縑帛匆匆奔向郭主之臥房:“阿母,出大事了。”

郭主正在同青女挑選月芳閣送來的大紅嫁衣。聞言便是一怔:“毛毛躁躁的,怎麽了?”

郭況見郭主身邊除了心腹便隻餘出一個青女,對青女,他是極為放心的,於是便點了點頭:“青女,秋華如今還有無芍藥粉?我需要些做人情。”

青女便是掌管雒陽城中秋華鋪子的老板,她略一思索:“還餘8瓶,不多了。”

“盡數給我。”郭況道。

青女點頭:“我回去派人送來。”

郭況這才轉向郭主:“阿母你看這個。”

郭主疑惑地接過來看,瞬時臉色大變:“她們是什麽時候離開河北的?”

“秋華那邊前段日子送了警惕,這還是發現她們沒去領這月的生活花費才發現不對的。”郭況臉色異常難看,“另外,阿母,舅舅那邊似乎有人在策動舅舅。”

郭主攥緊了手中縑帛。

“我們的人已經查出來了。煽動舅舅造反的是陳慶。而陳慶則收了一董姓郎君的好處。我們的人說,那董姓郎君,口音頗有南陽人的味道。”郭況道。

“南陽,又是南陽。”郭主緊皺眉頭。

“有一事不知是否與之有聯係,”青女忽然道,“幾日前,有一少女來秋華買胭脂。她口音是河北人士,身後跟著的仆從卻都是南陽口音。我當時覺得奇怪,便命人偷偷跟上,那牛車卻是從雒陽城進來的。最後跟了一路,卻是到了陰家後門。”

“陰家!”

“如今,恐怕郭香寒母女是去了陰家了。”郭主歎道,“你舅舅那裏也少不得是陰家人做的手腳。”

“不知道他們要做什麽把戲。”郭況沉聲道,“此時須得盡快告訴阿姐,以防萬一才是。”

“我立刻回去繼續命人仔細探查那女子究竟是不是從河北來的。”青女立刻道。

“無妨,”郭主伸出手來,“你如今安安心心做你的新娘子。這事兒讓阿鄭去做。”

“的確,便是該讓阿鄭去做,你告訴他,若是做不好便取消婚禮,想來他能做得很好。”郭況道,“阿母,我馬上去理理販賣新紙所得銀錢和賬目,然後待快要關閉宮門時,去求見陛下!”

————

劉秀並不知他心中的單純孩子郭況正在如何算計他。

如今他正跪坐在未央宮內,同他的小妹劉伯姬議論如今後宮之事。

“伯姬,我知你同陰氏關係甚好,隻是,這番我卻無法原諒她,”劉秀道,“昔年,她稱身體多恙,從不隨我征戰。我便當她真是體弱多病,認了;更始年間在薊城,銅馬軍一把火燒了我全部糧草。那時候是深秋,將士缺衣少食,士氣全無。我費盡心思想籌集糧草,還未想到去找誰借錢。陰家一封書信,卻是來問我要錢的;我在前方征戰,陰家卻在後方不斷接觸其他勢力。當我真不知道他們的心思?不過是怕我萬一敗了,要多尋個後路罷了。”

“……我今年三十有二,郭氏為我懷了頭子,你看她又做了什麽?”劉秀歎息。

“郭氏癡傻,昔年為我偷偷用自己的嫁妝買軍糧,陰氏身份貴重?同郭氏能比?郭氏那時一十方五,數次於雪中奔波薊城邯鄲城之間。千裏送糧,送褥。自入雒陽來。伯姬你可知,私下郭氏如何稱呼陰氏?”劉秀一樁樁數道,“她稱她為‘陰姐姐’,秋日菜蔬本少,她卻偷偷命給陰氏同她一般份利,便是看在這聲姐姐,看在這份心思的份上,陰氏便不該對她,對她腹中孩子下手!”

劉伯姬不得不承認,劉秀說的樁樁件件俱十分有理。隻是,她心頭早有思量:“兄長,當日長秋宮之事,我們都沒看到,誰知道到底是如何?說不定麗華隻是一時心軟,遂了許宮人的心思,讓她得以進長秋宮呢。麗華素來便是心好,心軟之人啊。”

“伯姬,這話你自己說,你自己信嗎?”劉秀冷笑,“陰氏乃聰慧之人,她豈能想不到許氏的心思?縱一開始是許氏存了心思,她必也想過要順水推舟了。否則她何必帶許氏去長秋宮。伯姬你今日講了半天,又講我們年幼時的時,又故意提我當年對陰氏的慕愛。說來說去,不過都是在為陰氏辯解。伯姬你可是忘了,她要害死的是我的長子?”

“可大皇子好端端的並未有事,相反還康健的很。”劉伯姬一時不小心說出了心裏話。

劉秀冷笑數聲:“你是否隻將陰氏當做你的嫂子,卻忘了郭氏才是我的皇後?你心心念念的嫂子,要害死你兄長的親子,你卻說那是不小心,可以原諒。你可知皇後元氣大傷後,臥在床上不得起身。卻仍心心念念記著送特製菜蔬來勞軍?為怕我分神,還命將士不得告訴我雒陽城中發生之事。你可知當全軍最下等的軍士都知道我的皇後,我的太子恐要撒手人世,我卻仍被蒙在鼓中滋味?伯姬啊伯姬,你如此維護陰氏,當真隻是因為你們交好?亦或是,你也有了自己的私心?!”

劉伯姬聞言心頭劇震,麵上卻立刻做出悲傷的樣子來:“不錯,我是有私心!兄長啊,你一心隻想換掉麗華,另選一個南地貴女來平衡南北兩地之勢,卻忘了,無論選誰。都會有人覺得兄長你是喜新厭舊之人?都會想起兄長你曾說‘娶妻當娶陰麗華’之言來?”

劉秀聞言一震,心頭怒氣也消散了許多。

劉伯姬見他臉色不再僵硬,心知她找準了劉秀的死穴。她便繼續苦口婆心道:“兄長與其另選南地貴女,不如繼續用麗華,哪怕隻給她一個孩子。便足以兩全!既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彰顯兄長君子本色,還能一舉數得。”

“何來一舉數得?”劉秀問。

劉伯姬知道,這下劉秀肯定是真的動心了。

她聲音便平穩起來:“麗華如今無論有無害過皇後,兄長都當她害過,且讓她自己也知道兄長的想法。但,兄長要表現出願意給她一個機會。如此,麗華必再不敢有貳心。同時,她身上背負有汙點,日後無論是陰家還是她,都容易被拿捏。”

劉秀細想果然心動。隻是:“如此對太子卻是不公。”

劉伯姬聽到‘太子’二字,心頭一滯,她強笑道:“不是還有個許宮人麽。她可是沒有任何背景身家,若是皇後要撒氣,兄長隻管推出她去。”

劉秀聞言也是點頭:“她還懷了我的子嗣,我雖然子嗣不多,卻也不喜那等下賤之軀所孕育的孩子。也罷,看皇後的意思,若是要留著,日後那孩子正可給我的疆兒為奴為婢。”

劉伯姬點了點頭:“家生的總比外來的好……外頭何事竟如此喧嘩無狀?!”

劉秀也是皺眉:“來人,外頭怎麽如此喧嘩吵鬧?這成何體統!”

那小黃門匆匆自外本來:“陛下,陛下,來的是陰老夫人,因是貴人之母,無人敢攔。”

“她來作甚?陰識也來了?”劉秀厭惡道。

劉伯姬扣緊了手掌心,暗罵陰老夫人不失體統,竟跑到未央宮來大吵大鬧。

那小黃門正要說話時,卻聽外頭一聲撕心裂肺地大叫:“陛下啊!陛下!皇後娘娘的親嬸將我的就兒打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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