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六月飛雪 . 無間之計

入劍為靈,墮入非道,雖永生不滅,魂魄卻永出輪回,千年光陰如夢境一瞬,醒來之時,不知還記取過往多少容顏,隻能在清冷孤寂中一日日煎熬,直至劍身被毀,或者被光陰消蝕成灰,跟著灰飛煙滅……怎能甘心……我總要一試……(無情雪)

“雖還是不好,我確是再也不能了。”無情雪看著手中的衣料輕聲歎道,滿是遺憾和落寞。

“我看甚好!”陵越原本坐在案幾之後的軟墊上,盤著腿打坐歇息,此時才醒來,便聽見無情雪之語,忍不住出言道:“較之你前年為我做的這個軟墊,不知好上多少倍!”

“大師兄醒了。”無情雪斜斜倚在軟枕上,展眉笑道:“怎的不多歇息一會兒?”

“天快亮了,想著要為你采集清露。這多少年,早已習慣,再不能多睡的。”陵越微笑道。

“大師兄。”無情雪低了頭,輕聲道:“何必為我如此勞苦?你知道,我……用多少清露,也是無用的了。”

“如何無用!”陵越起身走到無情雪塌邊坐下,伸手揉了揉無情雪頭頂:“我說過,你再不必執劍,隻要在我身後簡簡單單任心而活便是。我並不要你做回以前的依依,並不要你守護著天墉城。我隻要你……好好的……哪怕……就隻是倚在這裏……好好的……為屠蘇縫製衣衫。”

無情雪輕歎一聲,卻垂著頭不語“大師兄……若有一日……知曉真相……會恨我的吧?會後悔為我所做的一切吧?”

“在想甚麽?”陵越低頭看著無情雪的麵色,柔聲道:“你的針線已然很好!任是誰,穿著這樣的衣衫出門,都不是丟人的事,每一針、每一線、每一道繡紋、每一處裝飾,都承載著無盡的情思。得你如此情意,夫複何求?”

無情雪依然垂首不語,隻是怔怔地看著手中做了一半的衣衫。

陵越輕笑一聲轉身出洞,自去采集清露。

無情雪在後怔怔看著陵越的背影,眼眶漸漸泛紅,忙深深吸氣,將眼淚逼回:“不知……這衣衫……我可能做得完麽……”

無情雪咬咬牙,自軟枕上略略起身,繼續一針一針縫製,隻是劇烈顫抖的雙手,一針較一針艱難,不斷刺在自己手上,墨黑的血珠漸漸滲出來,一顆一顆粘在衣料上,藍色的天墉城服製,滿布黑色的斑點。

…….

陵越看著眼前的景象,鼻子不由一酸,竟滾下淚來。慌忙用衣袖胡亂抹去,將盛滿清露的水晶盞置於床榻之旁的小幾上,陵越這才上前,俯身將無情雪自地上抱起,小心翼翼安放床榻之上。

無情雪衰憊已極,昏沉沉幾無神識,嘴唇已被生生咬破,蒼白的下巴上墨黑的血跡已然幹涸。

陵越強忍心中酸楚,取來尚蘊親配的藥水,細細將無情雪破損的嘴唇、血肉模糊的掌心清理幹淨,自一個白玉盒中取出些熒綠色的透明藥膏來細細擦在傷口上。這樣事也不知做過多少回,陵越動作熟稔、輕柔。

藥膏沁涼的氣味溢滿在陰陽洞中,無情雪緩緩睜開雙目:“大師兄……”欲要掙紮起身。陵越忙忙按住。

“莫要亂動,好生歇著!”

“大師兄,我……”

“噓……”陵越有幾分哽咽:“好生歇著……冰火之苦近來越發頻繁,一日竟有幾次,辛苦的緊吧?好生保養自己……屠蘇一定會回來……他就快要回來了……你……千萬不能放棄……”

無情雪蒼白的臉上,浮上虛弱的笑容:“自然……大師兄……莫要擔心……”

“當日裏你設計,自求禁鎖鎮魔洞,假作與天墉城反目,叛逃去往魔域,我實在不該答應。若無中皇幽穀外與風晴雪一戰,何致自戕?何致今日!”陵越垂著頭,自責不已。

“何故舊事重提!與大師兄何幹呢?”無情雪見陵越如此自責,心下十分不忍,輕歎道:“我早對大師兄說過,若有一日,我突破三重封印,成魔便成定局!自中皇幽穀之外與狼妖王一戰,由我嗜血,而非慧蝕,我與慧蝕便已是人劍合一。完全成魔,不過早一刻晚一刻,結局既已無可更改,能多做一點便是一點。狼妖王言下之意,似乎‘始祖’已不在天庭的雲頂天宮,似乎已在魔域,我總要去弄個清楚明白。太子長琴……屠蘇師兄,入劍為靈,墮入非道,雖永生不滅,魂魄卻永出輪回,我總要一試,幸許能……我總要一試,否則,怎能甘心?”

“屠蘇,得了應龍龍力,已是劍仙,便是永出輪回,又有何妨?你何必如此大費周章。”陵越忍不住摸摸無情雪頭頂,心疼道。

“怎能一樣?千年光陰如夢境一瞬,醒來之時,不知還記取過往多少容顏。屠蘇師兄隻能在清冷孤寂中一日日煎熬,直至焚寂被毀,或者被光陰消蝕成灰,屠蘇師兄跟著灰飛煙滅……我總要一試……大師兄隻知道我可以為屠蘇師兄改命,卻不知道我如何為屠蘇師兄改命。”

“不是……難道不是……”陵越心中震驚,磕磕巴巴問道。

“大師兄以為,我作了屠蘇師兄的女人,便能為他改命’?”無情雪苦笑道:“若隻是這般,若這般容易,便好了。”

“‘寡親緣情緣,輪回往生,皆為孤獨之命’這是天庭給太子長琴的判詞!長琴受命求娶於我,使我永墮紅塵、受困三界……可惜,竟未能完成使命。伏羲震怒,此實是禍根。長琴卻又為我求情。若非忤逆伏羲,何致於此!”無情雪輕輕闔上雙目:“當年雖與長琴匆匆而別,並無多少交集,然而這番情義,卻著實刻骨銘心。又兼寒冰洞中九百年,相偎相依,相互溫暖……早已魂魄相依,至死不渝。故而,出了寒冰洞,我便是,‘依依’!”

陵越雙手漸漸緊握成拳。

“要改‘寡親緣情緣,輪回往生,皆為孤獨之命’之懲,隻能教長琴……完成天庭給他的使命……我……作他的女人……不過以償情義罷了。我受困紅塵三界,長琴判詞本已改,可惜,陰差陽錯,他墮入非道,連輪回都入不得,這判詞改與不改,又有何不同!”

“無情雪存世,便是因著‘始祖’。世間萬物,相生相克,自存在那一刻起,必有與其相克製之物同生。‘始祖’劍成,無情雪降世。”無情雪抬頭看著滿目悲憫的陵越,淡淡笑著,嘴角悲辛無盡:“魂魄曆經襄垣血塗之陣便永出輪回。我大哥、師尊,皆以為我定可開解龍淵鑄劍術之謎,定可開解血塗之陣,釋放被禁錮凶劍之中的萬千怨魂恨魄,定可改變屠蘇師兄劍靈之命運。可惜,我雖擅上九天法術,卻並不知曉,襄垣對血塗之陣究竟作了甚麽改動,我,實在無能為力。我隻能去找尋‘始祖’,找尋劍靈襄垣,若能得襄垣指點,或許能教魂魄自劍內散出卻不化作荒魂,再入輪回往生,才算真正為屠蘇師兄改命。”

陵越重重歎了口氣,仰麵不語。

“是我自己要將計就計,假作自天墉城叛逃,投奔魔域,在魔域中打探‘始祖’和襄垣的下落,大師兄一開始便未應允,何來責任?何必愧疚?今日之果,盡在預料,我並無怨懟。”

“我當日猶豫不決,雖依計將你禁鎖鎮魔洞,卻遲遲不忍故意現出紕漏,教你脫困往魔域而去。哪料,尚蘊、玉泱大膽,居然李代桃僵,縱你離去。而我卻當斷不斷,才教你當真去往魔域,放縱殺戮,走上成魔不歸路。將玉泱禁閉思過崖,本是保護之意,深怕你見疑於魔域,魔域會向玉泱下手。誰知,一念之差,中皇幽穀之外一戰,帶玉泱前往……生生送了玉泱性命。今日結局,我難逃其咎。”

“大師兄……往事無可追,以後,還要請大師兄,多多看顧玉泱。”無情雪自枕上費力欠起身來,哽咽道:“紅塵……浮沉走這一遭……唯有玉泱……我對他不住……再沒有辦法挽回甚麽……”

“莫說這話……為玉泱……你亦已盡心盡力……你予他生命,撫育他成長,拚死救護不惜成魔……玉泱都明白……即便你不囑托……我也會看顧他周全……這幾十年情意……堪比父子…..我始終視玉泱如親生之子。”

無情雪微笑點頭,輕輕倒回枕上:“如此……我便了無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