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一晚過後,白翊總會攀上半崖,倚靠在那石碑之後,久而久之,他與那一隅之地產生親切的情感。無論原本情緒有多麽糟糕,心裏有多麽焦躁不安,來到這屬於他的沒有人打擾的地方之後,一切都能變得平和安穩下來。

而這一坐,就是兩年。

白翊不再是當初沒頭沒腦隻會傻樂的孩子,雖然他還隻有不到十四歲,但兩年時間培養出來的冷靜沉穩的性格,使他臉上的稚嫩慢慢褪去。

春節時他不再將師徒一行人遠遠甩在後麵,而是跟著隊伍走著,就這麽一個人沉默地走著。

行走在山路中依舊能聽見兩側林中的鳥鳴,可白翊再也沒有抬頭去望向那鳥鳴的方向。

當節日這種希望的寄托失去原本的意義,它便不再重要,也沒有什麽吸引力。

他的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樣對世間萬物充滿興趣與新鮮感,取而代之的是整體的呆滯,雖然眼神中依然帶著孩童眼中的光,但是看什麽都不再能提起興趣。

隻會在思考或是偶爾思索清楚什麽事之後眼神中充滿著堅毅,那時才會顯得雙目炯炯有神。

但這是他情緒冷靜時所展現出的樣貌。

這兩年以來幾乎每天晚上都有一個聲音縈繞在他耳邊,到後來這耳旁的聲音越來越大,說話聲音的音色也越來越多,似乎不再是一個聲音在他腦中響起。

每當月亮懸掛在空中,當夜深人靜之時,這聲音就會充斥他的腦海。

沒有一個夜晚是安寧的。

起初白翊還能忍受這種感覺,在時間的推移下他逐漸被這聲音帶著陷入瘋狂。

每當聲音響起,白翊的雙眼便會充滿血絲似乎眼角都要被撕裂。

他衝入林中瘋狂地奔跑,嘶吼的聲音時常驚得群鳥飛散走獸躲避。

跑向哪裏,跑到哪裏,沒有目的與原因。

他奔跑,隻是為了宣泄內心中深藏的壓抑。

直到殘存的些許理智帶著他來到這石碑時,他才能慢慢冷靜下來,那聲音越來越少越來越小,等到他一步一步晃回私塾中,再躺在**時,已是午夜。

白丹臣縱使再不忍心,也無法在現在插手,好在那最重要的轉折時機已經將要到來,白翊是否能躲過那一劫完成自身的蛻變,就在這一搏。

同門師兄們已經掌握劍法的基礎,當這劍法熟練以後,配合絕學劍術的使用,才能發揮出其的基礎威力,熟能生巧,想要真正掌握這劍術本質,他們還有幾十年的時間需要學習與練習。

白翊雖然愈發不願意待在私塾內練習文武,每日清晨提劍登山夜半背著劍鞘歸來,但白丹臣依舊沒有阻攔他甚至責備他。

這兩年以來,白翊每日登上山頂,坐在頂峰的禪台邊上打坐冥想,而那把劍,則時時背在背後,片刻不離。

他不明白,為什麽除了他之外他見到的任何人都生活得如此幸福。

他曾見到春日裏父親帶著妻子與孩子在山下河邊玩水嬉戲,在開滿桃花的路邊散步聊天,時不時抱起孩子采上幾朵桃花別在發梢,一家人有說有笑地路過他眼前。

曾見到夏天父母帶著孩子在河邊燒烤,一家人坐在柴堆旁吃著烤得冒油的肉,喝著他從沒見過的彩色的水,直到黃昏,幾人搭建好臨時的小營地,或在草地裏追逐打鬧,或躺下眺望星空。

曾見到秋季時漫山黃葉,一片金燦燦的景象中一群孩子嬉戲玩耍,到天色漸晚,幾位父母談笑風生地來接孩子回家。

曾見到白雪皚皚的山上父母帶著孩子堆雪人打雪仗,在雪地裏留下三串屬於他們這個家庭的足跡,河麵凍結之後,便有更多的孩子來這冰麵上玩耍,父母就靜靜地坐在岸邊相擁著看著他們的孩子。

這一年四季裏在這山間所發生的一切都被他看在眼裏,眼神中除了無盡的羨慕再也找不出其他的感情。

他們有父親領著遊山玩水,能騎在父親肩上觀花賞景,能和父親坐下來聊聊天談談心;他們也有母親溫暖的擁抱,在那種擁抱裏,好像能忘卻一切傷痛與不開心,能吃到母親做的飯菜,能體驗到父愛母愛,能有家的溫馨與被關懷的感覺。

“為什麽?為什麽他們能有?而我卻沒有?”

從他有印象時到現在已經有將近十二年,而在他的回憶中卻找不出來哪怕一件能與這山間裏所發生的任何相媲美的事。

從三歲到六歲,整整四年,回憶中盡是恐懼與陰影,唯一那一點救命曙光般的記憶,就是母親陪伴他的那些日子。

他不明白,父愛到底是什麽樣的,看起來好像很溫暖的樣子,但也僅僅是看起來。

同樣身為父親,為什麽自己的父親與那些所見到的父親有這麽大的差別?

他不求他的父親富可敵國,也不求他的父親權傾朝野,甚至不求他的父親有多麽普通。

隻在小時候希望他的父親偶爾回家來的時候,能不要四處摔東西把原本整整齊齊的家砸得混亂不堪,希望他回來不要與母親吵架,不要去吼他與他的母親,不要對著他和他的母親大打出手。

就在六歲那一年的春節,母子二人正開心地準備著年夜飯希望能迎來一個對他們好一點的新的一年,可就在即將跨年時,屋子內的嬉笑突然被一聲響動驚停。

踹開院子的門被踹開,木栓斷裂滾落在地上,而他的父親搖搖晃晃地一步一步走進院內。

一步,身體平衡被打破,半截身子向一旁倒去,就在即將倒下時又邁出另一步,身子又像另一邊倒去。

就這麽,他搖搖晃晃地走到門前。

三聲巨大的響聲傳來,控製不住力度的他將門砸得都快要裂開來。

白翊驚恐地抱住母親,從窗邊看著他一步一步晃進來,這三聲突然而來的巨響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白翊忍不住被嚇得哭泣起來,抱住母親一刻也不願意放手,而母親則陷入兩難的地步,這門開也不是,不開也不是,就任憑他在門外瘋狂地砸著門。

最後這門,還是被打開了,他沒有任何好聲好氣地怒吼著妻子,斥罵似乎不夠宣泄內心憋著的怒火,一巴掌重重的甩在妻子的臉上,她一女子怎麽扛得住這樣的傷害,被這力道甩出幾米倒在門口。

他盯住自己的兒子,眼神中沒有絲毫憐憫與慈愛,那剩下的怒火集中在這一巴掌上宣泄向兒子身上。

白翊被甩下床,巨大的恐懼與疼痛使他哭得失去理智,母親急忙爬著來到白翊身邊把他抱在懷裏,用身體做抵擋緊緊把白翊護在懷內。

他原本消下去的怒火又被妻子的這一舉動重新點燃,右腿抬起重重地向她跺去。

母親痛苦的一聲呐喊,腰椎隨著這一下傷害受到重傷,但她絲毫沒有鬆開懷中的白翊,縱使難忍的疼痛讓她幾近失去意識。

他看著眼前的母子絲毫沒有同情,轉身搖搖晃晃的上樓回到臥室睡覺,隻留下受傷的母子二人依偎著躲在牆角。

鄰居被那一聲慘叫驚動趕來,發現受傷的母子二人便把她們接走去到醫院養傷,這樣的場景鄰居也已經見過無數次,隻是清官都難斷家務事,人家的家事自己屬實不好插手去管。

一幕幕過往的場景就像幻燈片一樣一遍一遍地在眼前閃過,那些曾經淡忘的回憶每次在冥想總是能強行被想起。

他被這個問題整日困擾,這不僅僅是他心中的疑惑,更多的是心中的不甘與心理上的落差所帶來的悲傷與憤怒。

在日複一日的打坐冥想中,這些畫麵與當初的感受一遍遍在他腦海中重複,怒火逐漸愈發旺盛,他對於父親沒有其他人一般的愛,因為他的父親沒有其他人一樣對他有愛。

仇恨,入骨的恨,那曾經家暴和欺負母親的場景愈發清晰,仿佛再一次發生在自己麵前。

無數低語如同炸雷一般同時在白翊腦海中回**,那一言一語的低語數不清有多少,白翊從禪台邊上摔下,重重地落在台下暈厥過去。

當他重新睜開雙眼時,已經看不清四周的環境,微弱的月光助他摸索著下山,好在對這條路算是熟悉,行動的速度慢一點幅度小一些也能平安返回私塾。

心裏的不平衡與對父親的恨使白翊的感情逐漸扭曲,在白天對於這些想法由於有理智的壓抑下還好,可每當夜幕降臨,這些恨意與偏執又一次順著血液鑽入他大腦的每一處角落,久久不能安寧。

日複一日的折磨讓他完全失去正常的生活,夜裏不是出去玩耍,而是為了能釋放心中的壓力,能讓這精神上痛苦的折磨消退些許,或是逃避或是疏導,總之不要再如此吞噬他的心智。

師傅白丹臣能看出他精神上的痛楚與壓力,但還需些時間才能去給予他引導,這一劫難比白丹臣預測的來得要早,要早太多,發生如此大的變數,一切又變得更加難以預測。

未來的路會是怎樣?意外與明天哪一個會先到來?

誰都不知道。

命數就好像上天給每個人安排好的劇本,隻有一個選擇便是順其自然的遵從,窺探的人甚至妄想改變的人終不得善終。

知天易而逆天難,想以人類之力對抗天道,實在有些螳臂當車的可笑。

白丹臣年數也已經很高,他已經漸漸的感覺到自己的壽終之日還有多久,雖然確實還有一些時間,但是以目前看來真是生怕不夠用。

命中既然注定有這一場緣分在,那就珍惜好這一段緣分,他對白翊的這份付出已經不求回報,隻希望他能完成自己的理想,能屹立在這天地之間,做個堂堂正正的七尺男兒。

這是一場賭局,他下定所有本錢作為賭注。

其實他也可以選擇放棄,安安穩穩享受晚年,但他不接受。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雖身份與名義上不是白翊的父親,但這付出早已勝過一個父親所應做的職責百倍。

付出不一定有結果,但不付出,則一定沒有結果。

而在白翊心中,師傅的身影早已如巨人一般矗立在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