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難安(4)
黑子那時隻一歲,養傷那些天很安靜,吃糠餅和麩皮,後來自己白天去山裏尋食,晚上回到山腰的木屋外打盹。烏溜溜的小眼睛和龐大的身軀,憨笨的姿態令人忍俊不禁,對家裏人格外順服,宛如最忠誠的衛士。
父親出事那年,黑子已經九歲。那個下午,父親拉著斷腿把它誘到了鐵籠裏,他冷著臉開始了最為殘忍的行動,活取熊膽汁。
被捆住的黑子在籠子裏掙紮著,腹部的皮毛被清理幹淨。那枚鋼針尖銳地刺穿皮膚沒入身體,山野間回蕩起慘絕哀嚎,鋼針的另一端先是滴出血水,然後金綠色的粘稠膽汁就流進了瓶子。
黑子從此整日被關在鐵籠裏不能動彈,它的傷口因為每月取膽汁而最終感染,發炎潰爛成一灘血糊糊的窟窿,醫治好以後父親幹脆不再將鋼針取出。任它被愈合的皮膚裹住,探出駭然的金屬管。
此後再有人靠近籠子,黑子就會極端恐懼地縮成一團,在籠子的一角瑟瑟發抖,那種痛苦哀求的眼神,總令誌遠心驚肉跳。
可是他沒有辦法,如果不這樣,一家人就無法活下去。那些膽汁凝固成為金色的膠狀固體,父親每個月去縣裏賣給藥販子,維持生計,一直持續到誌遠考上大學。
驚喜後是巨大的擔憂,家裏拿不出學費,誌遠想申請助學貸款,但是村支書因曾打過熊膽的主意不成而不肯蓋章。他是家裏惟一的希望,父親做夢都想誌遠能混出個樣子來。一家人沉默了一夜,最終父親應下鄰村一個老男人的聘,答應將妹妹嫁給他,用他的彩金給誌遠作學費。
而最後,妹妹和他一起去了江城,他們無力顧及這會給家裏帶來多大困境。兄妹二人在這個紙迷金醉的大都市裏相依為命,哥哥上學,妹妹先是撿瓶子拾垃圾,後來做服務員做保姆,辛苦地供著誌遠。每隔一段時間悄悄來到學校外麵,把自己微薄的收入盡數交給哥哥。
如果誌遠可以理解到家人為他所做出的一切犧牲,恐怕今天,他就不會走到這一步了。
都市的繁華勢利強烈地衝擊著他那根自卑的神經,在家裏他是中心,從小到大一直是被盡可能優待的角色。然而在大學裏,同學的輕視怠慢,譏笑嘲諷都讓他陷進想極力逃脫的窘境。他從未如此渴求錢帶給他的驕傲,他太羨慕那些家境優越的學生了,羨慕到嫉妒到憎恨,他們如此瀟灑風光,自己每一步卻都如此艱難。
他尚不知這種心境的可怕,越發頻繁地向家人開口,拚命地打工,在同學麵前竭力偽裝,以為就可以樹立起高高在上的尊嚴。在何青出現之後,都市女孩的奢侈和張揚讓他變本加厲。
一次和妹妹見麵被李可碰見,從此他不允許妹妹再來學校,隻能在校外等,他拿了錢就走,不再多說什麽。接著動了別的腦筋,偷藥品和器材變賣,直到他最後了解到一雙角膜的價錢,就炮製了那樣一個局,使李可做了替死鬼。
誌遠不知道妹妹將他看得有多重,她深信哥哥能給家裏帶來幸福。她從不提自己所經受的苦難,任何要求都答應他,就連那夜她等在校園外把哥哥給自己的東西交到某個人手裏,也毫不懷疑地執行。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她最後一次來隻是告訴哥哥她回了家,黑子在他來城裏後沒多久就死了,把幾個月來攢下的錢交給他,希望他能回家看看。但是哥哥對她說,被他們抓住你會害死我的。她被他嚴肅的臉色嚇住了,她不能害死哥哥,她不能被抓住,即使,要她死。
父親在門外看到誌遠的身影,仿佛被雷擊一般,手裏的提籃摔在地上,他緊張地往家裏喊了一聲,他媽,誌遠回來了!兒子回來了!然後急匆匆瘸著腿迎上去,殷勤地為他彈土,說怎麽也不提前說一聲,小妹呢?
他舌頭打結,謊稱妹妹在城裏上班,春節就不回來了。
走進院子,一眼就看到了角落裏空蕩蕩的鐵籠,一如長久以來折磨自己的那個噩夢。為了一份無謂的虛榮和畸形的自尊,他害死了妹妹,此時仿佛她所有的頭發都化成鋼針,根根刺在心上,令他一生難安。
父親喜悅中透出恐懼,好像阻攔兒子不讓他進屋。而誌遠心裏也突然升起了一個疑問,小妹說黑子很早就死了,那麽這三年來家裏每月寄給自己的錢,又是從何處來的?
一進屋,家貧四壁的舊房子讓他羞愧難當,母親側躺在床上,蓋著一層被子,她形容枯槁,瘦得嚇人,蠟黃的臉色觸目驚心。
母親驚慌地看著兒子,眼睛渾濁空洞,枯枝般的手臂伸出來,想要摸摸久別的兒子。
也不提前說一聲,我們這都還……父親齟齬著說道。而誌遠隻是驚聲問,我媽她怎麽了啊?
病了……一直沒敢和你說,怕你在城裏分心,沒事……歇兩天就好了。老實的父親給母親使了眼色,她將那床被子緊了緊,僵臥在那裏。
一個令他撕心裂肺的念頭跳了出來,誌遠仿佛猜到了那些錢的來源,他被這個念頭嚇得渾身顫抖。他走上前去,撥開母親捂著的手,掀開了那層被單——
——母親腹部那道手術縫合的疤痕恐怖糾結,觸目驚心。
黑子死了以後,我們實在沒辦法湊錢給你了,你媽就說……賣個腎吧……你不用擔心,你媽身體最近好多了,不怎麽影響……身後,父親結結巴巴地說。
誌遠好像看見,那枚曾經插在黑子身上鋒利殘酷的鋼針,早在三年前,就刺在了母親的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