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難安

誌遠的意識恢複之後,發現自己躺在一隻狹小的鐵籠裏,拇指粗的鋼筋足以承受任何外力。籠門已經鏽住,鐵鎖上有一層深褐色鏽斑。他上身**,露出柔軟的腹部,昏沉光線中顯出一抹柔和的白色,帶著奇異腥味兒的毛巾嵌在口中,而他的四肢也被布條捆在欄杆上,稍稍移動一下都難以做到。

那枚細長尖銳,閃著冷光的鋼針遊移過來,像是毒蛇冰冷的信子,貼著他的足踝,越過膝蓋,和布匹摩擦發出簌簌響動。

他的瞳孔因鋼針的靠近而放大,驚恐地看著它摩挲著自己的皮膚,針頭劃出一道微小的血痕,猛然間以詭異的角度侵入身體,劇烈的,深層的疼痛就從腹部閃電般蔓延開來。沒有任何麻醉劑止疼劑,那種疼痛像是射入積雪的熱水毫無抵抗地刺穿,在五髒六腑間肆意攪動,任他劇烈顫抖發出難以抑製的嗚咽**。

猩紅的血液從鋼針一端淅瀝滴下,混合粘稠的組織液形成一條殷紅的線垂至地麵。它攪動著終於找到正確的位置,鋼針一端流出墨綠泛黃的汁液,在一個玻璃瓶中,漸漸凝聚成金綠色半透明結晶。腹部的血窟窿緊咬住強行侵入的金屬管,如同一隻哀傷的眼。

誌遠覺得像被撕開一般,腹腔中的汙血將肚子撐成飽滿的繭,隨時都可能爆裂而出。而他隻能眼睜睜地親見這一切的發生,直到意識潰散。

然後他大叫一聲,滿頭大汗地醒來,癱坐在自己床上。是夜,寢室裏的人都已睡下,安靜得失常。下鋪的老尚被他的動靜打擾,半夢半醒地嘟嚕著,低聲罵一句,翻個身就又睡著了。李可剛從廁所回來,洗手就用了半個鍾頭,他踢掉拖鞋爬回床鋪,看了一眼誌遠,也沒說什麽。

一個噩夢?

夢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疼痛徹底地打消了他的睡意。夜幕籠罩下的宿舍,十一月的寒風吹得窗戶“咯咯”亂顫,仿佛窗外蟄伏著瘋狂的惡獸,此時正要撲進來。額頭背後的冷汗一冒出來就結成冰淩。

誌遠摸出手機,淩晨兩點鍾,他顧不得了,編輯短信發給了何青,他的女朋友。他陷入難以描述的恐懼裏,強烈的渴望絲毫安慰。

而何青的短信遲遲未回,他按捺不住直接撥過去,在彩鈴唱到第三遍之後,何青慵懶慍怒地問,幹嘛呀,都這麽晚了,有事不能明天說啊?

女友甜膩的嗓音令他心安,繃緊的神經漸漸放鬆。麵對電話突然又不知道要說什麽了,電話那頭的聲音開始有些不耐煩,沒什麽事掛了啊,明天還有解剖課。不等他再作何反應,一連串的忙音就提前傳了過來。

解剖課上,誌遠和何青一組,心髒離體實驗,用兔子做材料。其他學生都很順利,但是誌遠手中的兔子竟然在被掏出內髒之後“騰”地一下跳了起來,拖著沉重的腿枷在試驗台上艱難地移動著,留下一路血跡,拖出色彩混雜的內髒。

那一刻所有人呆住了,在場的同學們都注視著誌遠麵前的那隻兔子。大家默哀般看著它在短暫的跳動之後倒在了地上,竟不約而同地低下了頭。

醫科大實驗室門前貼著大幅的標語,請尊重那些為了人類健康而獻身的動物。

陳舊的紙張已經多年,讓人在踏入解剖室的時候會有沉重肅穆的心情。

那一刻,誌遠心裏想到的,就是黑子。

下課後和何青走在出校路上,自從和這個本市的漂亮女生戀愛之後,他就成了那些時尚精致價格不菲的甜品店咖啡店的常客。雖然錢包因此受到嚴重打擊,但是何青那甜膩張揚的眉眼往上一挑,他就隻能乖乖繳械投降。

路過步道,院裏正在組織一場保護野生動物的宣傳活動。大幅的照片被擺在醒目的位置,被割斷犄角的犀牛和麋鹿的屍體,還有被剖開的羚羊狐貂,觸目驚心,仿佛可以聞到鮮血味道。誌遠心裏不是滋味,默念著黑子,經過募捐箱時掏出一張紙幣,心懷愧疚地投了進去。

何青的手腕上一串銀環撞擊出清脆的叮咚,那是誌遠送的禮物。誌遠跟在何青後麵,悄悄掏出錢包點數了一下,有些猶豫,何青回過頭瞥了一眼笑問道,怎麽了,是不是心疼錢啊?他馬上是一副不在乎的表情說,哪能呢,想吃什麽你就說!

那就好,你們家還能缺錢嗎?何青得意地笑著,張揚明媚,身後的少年一身新款運動裝。旁人眼裏的一對璧人。

學校附屬醫院總是擅長利用免費勞動力。誌遠和李可被安排到資料樓值班,李可還在語氣激烈地罵著學校黑暗。其實是因為他的獎學金吹了,借機發泄不滿。

而在當今,製造死亡的地方除了刑場,就是醫院了。

所以當急診室將一具屍體推進資料樓,兩個學醫的男生都沒覺得什麽。死者為男性,42歲,車禍,死亡時間是下午6:25,6:55被送到停屍間。誌遠在記錄簿上做完登記,就坐在值班室沙發上看報紙的體育版,李可去地下室的停屍間招呼。

李可回來時打了一個很長的哈欠,誌遠也疲倦。昨天夜裏通宵上網,李可玩了一夜槍戰,似乎對一槍爆頭血肉橫飛的畫麵格外有愛。上午有一場考試,下午又被發配到這裏,早已是困得睜不開眼,剛巧有同學找過來問誌遠考試的事情,就被他們拉住玩鬥地主。轉眼九點多了,李可丟下牌,按熄煙頭擺手說不行了不行了,要把人熬幹嗎?再不睡覺我膽汁都要湧出來了。說著起身就要進休息室。

哎——誌遠跳起來擋住他,咱可是說好的,要是今天上午測驗我幫你,晚上你得把床讓給我。怎麽?他不屑地看著李可,想賴賬?

滾!少拿這個要挾老子,你就老實進去吧。他不滿地把誌遠推進去說,我可睡了,你晚上要撒尿可別喊我。說著就關上門,把誌遠鎖在了裏麵。

資料樓算是附院裏最有年頭的建築了。一共四層,建了新樓就改成存放病例器材用了。值班室裏外兩間,休息室的門鎖是老式的卡鎖,從外麵鎖上,這樣的設計是為了以前病人有急事可以直接開門進去,而裏麵卻打不開。李可把鑰匙丟到窗外的花池裏,不懷好意地衝誌遠做了個鬼臉,站在門口隔了玻璃說,看我不憋死你!

誌遠沒理他,把外套脫下來搭在床角一副立著人體骨骼的架子上,穿著毛衣就上床睡了。

值班室裏安靜下來,隻有牆上的掛鍾還在響。李可和衣倒在沙發上,瞥了一眼隔壁的誌遠,已經睡死了,疲倦潮水般漫上來。他隻等一覺醒來天光大亮,再去找鑰匙放誌遠出來。

然而就在那天的深夜,李可半夜上廁所,卻聽到濃重的寂靜中,走廊的深處傳來了水聲。

他是被凍醒的,彌漫在房間裏的寒意貼著皮膚從腳底往上,沒過頭頂。李可掏出手機,淩晨兩點。陰藍的光線映出他凍成青白的手指。往裏間看了看,誌遠還在睡,蓋著那床有些過厚的被子。

流水聲和掛鍾聲交疊在一起,走廊上的風呼嘯而過。李可起初沒有覺得什麽,直到他推開值班室門的那一刻,從地下深處傳來的沉重腳步聲就像是一聲悶雷,使他頓時緊張起來。

他按下手邊的開關,周身的黑暗卻紋絲不動。停電了!

這麽晚了還有誰會來資料樓呢?窗外的路燈微微映亮值班室,走廊上卻漆黑一片。他隔了玻璃看看裏間的誌遠,有些後悔把門鎖住後丟掉鑰匙了。那時為了耍他現在卻把自己孤立了。如果這棟樓真有事他們都要遭殃。李可握著手機,深吸一口氣,大著膽子走出去。

手機的亮光隻能照亮腳下,四周的黑暗步步緊逼,縈繞邁出的每一步。在樓梯轉角他正猶豫著要不要下去看看,一聲明確無疑的沉重腳步又從地下傳來,李可不能坐視不理,隻得小心翼翼地走下去。

穿過地下室的冗長走廊,每一步都走得艱難,直到站在停屍間門前,發現門是虛掩著的,空氣中透出一種令人恐懼的壓迫感,仿佛是一方洞穴。亦像是陷阱,等待冒昧家夥以身犯險驚擾沉睡於此的死者。

走廊前後兩端敞開的窗戶讓風肆意地湧進來,對開的紅漆木門“吱呀”一聲緩緩打開,停屍間裏是冰凍般的安靜,灰色金屬櫃反射著陰暗光澤,兩排大抽屜裏不知躺著多少死在醫院中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