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七(3)
他偷偷地觀望著蔣七,蔣七頭也不抬地看書,始終保持著一個固定的姿勢,側對著他,像個塑料假人。
他看書的速度很慢,半天翻動一頁,紙張嘩的一聲脆響,然後又是半天的死寂。
嘩……嘩……嘩……
單調而蒼白的翻書聲,如同一根細長的手指,輕輕地摳撓蘇聰的心。
10點半,燈熄了,翻書聲驟然停了。
蘇聰躺在床上,聽到黑暗裏蔣七在窸窸窣窣地脫衣服,片刻之後,歸於寧靜。
蘇聰睡不著,他把這幾天發生的事在腦子裏過了一遍,有一個疑慮他仍百思不得其解,即便邊沁所說的什麽魂丟了都是騙人的鬼話,可他看到的兩個蔣七,該作何解釋?
想來想去,蘇聰想不出個合理的解釋,腦袋裏有點亂了。
“別瞎想了,睡覺吧。”
一個幹癟的聲音突然在黑暗中響起。
就在這一瞬間,蘇聰腦袋裏轟隆一聲,全身的汗毛刷地一下全都豎起來了。
他一骨碌坐起來,衝著蔣七的方向大聲問:“你……你怎麽知道我在想事?”
黑暗裏那個聲音沉默了一下,又輕飄飄地傳來:“你在不停地翻身,人隻有在有心事的時候才會翻來覆去,我說得沒錯吧。”
蘇聰不作聲了,但心裏的疑慮卻層層疊疊地堆積起來。
他豎起耳朵,還想聽聽蔣七那邊的動靜,忽然,一陣睡意猛烈地襲來,仿佛撲天的巨浪排山倒海而來,瞬間把他淹沒了。
這睡意到來得毫無征兆,不大一會兒,蘇聰睡著了。
這時,蔣七的床嘎吱嘎吱一陣輕響,黑暗中,他緩緩地坐起身來……
早上蘇聰醒來,隻覺得頭一蹦一蹦的疼,好像有幾條蚯蚓在額頭的靜脈血管裏蠕動著。
蔣七的床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見棱見角,人已不見蹤影。
第一節是現代漢語,大課,五個班一起上,二教的階梯教室裏擠了將近二百人。
蘇聰縮在最後一排的角落裏假寐,他最青睞這個位置,亂哄哄的課堂上,隻有這個位置像個世外桃源。
坐在他旁邊的是二班的許建人,小眼睛,五大三粗,一圈毛茸茸的小胡子,就住在蘇聰斜對門的115寢室,黃省現在就搬到他們屋去了。
許建人捧著本《體育畫報》津津有味地看,到第二節,看完了,出於無聊,他自來熟地跟蘇聰聊起來:“同學你好,我認識你,咱倆打過球,你住102,咱倆斜對門,還算鄰居呢。”
可不到三分鍾,蘇聰就追悔莫及了,他發現這家夥原來是個話癆,一張嘴就再也停不住了,從奧尼爾說到李宇春,從火影忍者說到他家養的黑背狼狗,得波得,得波得,像個無限不循環小數。
蘇聰開始出於禮貌,還有一搭沒一搭地應承著他,後來實在受不了,幹脆趴在桌上裝起了睡覺。
一般人到這個地步也就點到為止了,誰知道許建人竟然湊過來推推他,關切地問:“嘿,你咋啦?”
蘇聰徹底被他打敗了,嘴裏含糊地應付道:“沒事,沒啥事。”
許建人忽然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指著蘇聰:“對了,我想起來了,你昨晚上生病了,而且挺嚴重的,是吧?”
蘇聰一愣,不知道他這話是從何說起。
許建人說:“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去醫院了?”
聽他這麽一說,蘇聰更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他坐直了,詫異地問:“你說什麽呢?說的是我嗎?”
許建人咧著大嘴,噴出一股大蒜的氣息:“怎麽不是你,昨天晚上11點多,我上廁所,剛出門,正好看到你們寢室那個臉挺白的小子背著你急衝衝地往樓下去了,肯定是送你去醫院了。”
蘇聰腦袋嗡的一下,半天才結結巴巴地反問道:“你……你怎麽知道是我?”
“黃胖子跑我們屋來了,你們寢室不就剩你們倆人了嗎,不是你還能是誰?還有你身上這套李寧,出來進去的,我老看你穿。”
見蘇聰不吭聲,許建人有些不滿地嘟囔道:“你昨天晚上到底得啥見不得人的病了,還保密啊?”
此刻的蘇聰已經有點兒傻了。
按許建人的說法,昨天夜裏他睡著了以後,蔣七曾背著他出去了一趟,而他自己對此卻渾然不知。
這件事,他越想越害怕。
蘇聰決定把窗戶紙捅破。
晚上一進寢室,他直奔蔣七,快步走到他麵前開門見山地問道:“昨天晚上你搞了什麽鬼?”
蔣七聞聽此言,猛地站起來,厲聲道:“你說什麽?”
他的眼神異常凶狠,蘇聰心裏一顫,底氣竟莫名其妙地泄了三分。
“你昨天晚上把我弄到哪去了?”
蔣七忽然間又恢複了慣常那種木木的神情。
“不懂。”
“別裝蒜,有人看到你昨天夜裏背著我出去了。”
“哪有的事。”
“那你敢不敢跟那人當麵對質?”
“好啊。”
“好,那你等著,我……”蘇聰怒火中燒,正要轉身去對門把許建人找來作證,突然,嘴裏的話被硬生生地堵了回去。
就在這一刹那,一件極為恐怖的事發生了。
他猛然發現蔣七鬢角的那個小小的肉瘤,也就是東北人稱之為拴馬樁的東西,不見了。
沒有任何切割的痕跡,那塊皮膚平整光滑,毫無瑕疵。
蘇聰吃驚地張大了嘴巴,他猛然意識到,眼前的這個人根本就不是蔣七,而是另外一個人。
這個人跟蔣七長得一模一樣,但卻不是他。
幾天來,他總是隱隱的感覺哪裏似乎有些不對勁兒,現在終於知道了。
就是這顆毫不起眼的小小肉瘤。
他故做平靜地走出寢室,在走廊的另一端撥通了學校保衛處的直線電話。
他的兩條腿仍在抖個不停,後背一團黏濕,已經被汗水打透了。
第二年新生入學時的安全講座仍是蕭處長講話,和去年差不多,他用力地揮著手,聲情並茂地講述了近十年來發生在學校裏的凶殺案,嚇白了又一屆小女生們的粉麵。
那天,在座的新生裏有一個叫朱焰煒的中文係男生,他的業餘愛好就是四處網羅素材,創作一些既吊人胃口又裝神弄鬼的懸疑恐怖小說,他對這個蕭處長講述的案例很感興趣,第二天上午沒課,他就跑到保衛處,請求蕭處長給他提供幾個離奇的故事。
他的臉皮很厚,攆也不走,勸也不走,最後蕭處長簡直要抓狂了,隻好同意給他講一個,隻講一個。
朱焰煒拿出小本子,像個記者一樣聚精會神地坐在他麵前,準備記錄。
蕭處長說,去年剛開學不久,你們中文係發生了一起謀殺案,凶手姑且也算做你們係的學生吧,叫蔣七,這個蔣七非常狡猾,整起案件謀劃得非常巧妙,差一點兒就被他逍遙法外了。
他的開場白引起了朱焰煒的興趣,他仰著臉期待地望著蕭處長,像一隻等待喂食的小貓。
蕭處長大張旗鼓地喝了口茶水,說,這個蔣七來自鄰市農村,家裏條件不是很好,單親,母親早逝,父親又好賭,搞得家裏家徒四壁。但這個蔣某很有韌勁,從小到大,成績一向優異,去年高考以比較高的分數被我校的中文係錄取。但他的父親欠了一屁股賭債,被債主追得東躲西藏,也不知道聽誰說的,現在的高考錄取通知書可以賣錢,最高甚至能賣好幾萬,就動了心思。正好同村有一個姓王的考生,連續參加了三屆高考都沒有考上,精神上受了刺激,出了點問題,王家家境殷實,錢不缺,隻想出個大學生光耀門楣,眼看希望就要破滅了,全家人都長籲短歎地發愁呢,正在這時,蔣七的賭鬼父親找上門去,說要把兒子上大學的機會賣給他們,王家一聽喜出望外,當即點頭同意,給了他兩萬塊錢。
那個王姓考生拿了蔣某的錄取通知書,又辦了個假身份證,然後他父母把王姓考生送到北京的一家整形醫院,按照蔣七的外貌為他整了個容,兩人原來的模樣就有些相似,再加上手術做得比較成功,幾乎達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以致學校根本沒看出破綻。
朱焰煒停下筆:“這麽說,上大學的實際上就不是蔣七,而是那個整容後同他一模一樣的王姓考生?”
蕭處長點點頭:“沒錯。”
朱焰煒興致高漲,他發現這的確是個極不錯的素材,連忙追問道:“那後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