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七(2)

他對著鏡子,還在一聲不吭地照。

蘇聰越看越覺得他古怪,便問他:“你一天沒去上課,就在寢室裏照鏡子?”

蔣七搖搖頭,朝蘇聰陰惻惻一笑:“怎麽會,照鏡子又不像吃飯,不照會死。”

“那你怎麽不去上課?”

“我在找些東西,這東西如果找不到,上不上課都沒什麽意義了。”

“你找什麽?我幫你找吧。”

“你能幫我嗎?你幫不了我。”蔣七一張臉忽然扭曲起來,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齒,陰陽怪氣地說道:“我要找的東西就是我自己啊,我找不到我自己了,你看,鏡子裏這個人不是我,越看越不是我,怎麽看都不是我,我自己呀,丟啦……”

他的聲音逐漸尖利起來,像一簸箕的破碎玻璃,吱吱拉拉地劃著蘇聰的耳鼓。

蘇聰緊盯著他,心猛地墜入了冰冷的湖底。

邊沁說他丟了魂兒,而他說他丟了自己,好像……說的是一個意思。

難道這世界上真有丟了魂的人,一陣恐懼撞擊了蘇聰。

如果真是那樣,眼前的就不再是蔣七了。這是一具掉了魂的空蕩蕩的軀殼,一具會四處走動的活屍體,而他的魂,就在不遠處遊蕩著,某個夜深人靜的三更天,才會悄悄地,悄悄地,悄悄地回來……

晚8點,學校組織大一新生聽安全報告,主講人是學校的保衛處處長,姓蕭。

蕭處長把近十年來學校附近發生的所有惡性案件都羅列了一番,碎屍的,變態的,形象生動,繪聲繪色,把一些小女孩的臉都嚇白了。大家害怕了,蕭處長的目的也就達到了,他最後總結道:“所以,在今後的四年裏,你們晚上最好都給我乖乖地呆在學校裏,沒事少出去瞎溜達,你好我好大家好,聽見沒?”然後公布了一個報警的內線電話,就宣布散會了。

回寢室的路上,蘇聰看到黃省胖乎乎地走在前麵,緊走幾步趕上去,把他拉到一邊。他覺得有必要把這些奇怪的事告訴黃省,這個蔣七現在古裏古怪的,萬一真出現什麽情況,多個黃省也好對付一些。

黃省聽完後,臉上的表情很奇怪,他皺皺眉頭,沒有吱聲。

第二天,黃省找到輔導員王珩老師,要求調換一間寢室。王珩詢問緣由,黃省猶豫了片刻後吞吞吐吐地說道:“我覺得跟我住在一起的那兩個家夥,神經好像都……有點問題。”

王珩老師還是比較負責任的,馬上跟學院的心理谘詢室聯係,找來一位心理學老師給蘇聰和蔣七做了個問卷測試,結果發現蘇聰沒什麽問題,而蔣七則嚴重得多,這位老師根據問卷結果,懷疑他有輕度的精神分裂症。

不過他也強調說,由於沒有專業的檢測儀器設備,這僅僅是一種估測,並不能下結論,準確結果需要到專業醫院才能做出。

即便隻是個不確定的說法,王珩還是吃了一驚。雖說現在高考的壓力太大,幾乎高中都有突發精神疾病的學生,但高考前一般都會有這方麵的檢查,把關很嚴,原則上這類學生本校是絕對不會錄取的。

蔣七是怎麽混進來的?

調出蔣七的檔案,王珩發現上麵沒有任何有關精神疾病的記錄。王珩有點疑惑,難道是入學前後這段時間蔣七才發的病?

那他這個輔導員就難辭其咎了。

想到這裏,王珩有些緊張起來。他馬上將情況向院裏進行了匯報,學院隨即聯係了市裏最大的精神疾病醫院——山南二院,準備對蔣七進行一次全麵檢測。時間定在兩天後,也就是下周一,如果確診,學院預計會強製蔣七休學,直到他痊愈為止。

當王珩通知蔣七時,蔣七直勾勾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把臉湊到他麵前,壓低聲音凶狠地說道:“我沒病,你要不讓我上學,小心你的命。”

周日沒課,早上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滿天烏雲翻滾著,雷聲悶聲悶氣。

蘇聰貓在寢室裏看了一天周德東的《我遇見了我》,一本恐怖小說。

下雨天他懶得出門,連食堂也沒去,中午泡了袋今麥郎,挨到了晚上。

燈光黯淡,寢室裏冷清,空曠,雨聲隔著窗,輕飄飄地響在外邊,像連綿不斷的歎息聲。

整間寢室裏就隻剩下他和蔣七兩個人了。

黃省昨天上午就搬走了,他生怕蔣七半夜犯了病賞他一刀,落個非死即傷的悲慘結局。

蔣七從早到晚都沒有出門,他縮在自己的床上,蚊帳低垂,外麵還拉了道白布簾子,捂得嚴嚴實實,沒有丁點兒聲音,蘇聰也搞不清他在裏麵做什麽。

晚上7點半,雨停了,陰天,夜幕早早沉下,宿舍樓前的路燈在黑暗中亮起,一盞盞散發著幽白的光。

蘇聰推開窗,一陣潮濕的冷風迎麵打過來,他打了個寒噤。正想把窗戶重新關上,就在這時,他看到樓前七八十米遠外的一盞路燈下,一個人正籠罩在雪白的光暈裏,朝他輕輕揮了揮手。

在濃重的夜色裏,路燈的光亮顯得尤為醒目。

等看清那個人的樣子,蘇聰頓時感覺從尾椎骨竄起一股涼氣。

站在路燈下的,正是蔣七。

白色的襯衫,黑色的褲子,那張臉,絕對是他。

蘇聰猛地一回頭,看蔣七的床,雪白的布簾隔絕了他的視線。

他回頭看看窗外,路燈下的蔣七笑著再次衝他緩緩招了招手。

蘇聰深吸了口氣,一把掀起了蔣七床前的布簾,頓時眼前一黑。

隻見蔣七穿戴得整整齊齊,同樣是白襯衫,黑褲子,正蹲在床上,仰著臉定定地看他,開口說道:我都偷偷盯了你一天了,你沒發現簾子上有個小洞吧!說完他嘿嘿地怪笑起來。

蘇聰抑製住心頭的恐懼,看了看眼前的蔣七,又看了看窗外的蔣七,咬咬牙,隨即飛快地穿好衣褲,向樓下衝去。

他豁出去了,長這麽大還沒見過人的魂呢,今天他倒要見識一下。

一口氣奔到宿舍門口,再看,路燈下空空如也,哪裏有人。蘇聰急忙左右尋找,忽然看到正對著宿舍大門的甬路盡頭,一個黑影孤零零地站在暗處,再次向他招了招手。

等他沿著甬路狂奔到頭時,那個蔣七已經站到了第四教學樓的門口,遠遠地看他過來,不緊不慢地進樓去了。待蘇聰追進樓裏,早就蹤影全無了。

四教學樓一共六層,每層四個大教室,供學生自習之用。蘇聰發了狠,從一層到六層,逐間地找過去,結果除了驚擾了一雙雙看似發奮苦讀,實則郎情妾意的小情侶,其他一無所獲。

回到寢室,蔣七正坐在床上翻他的《我遇見了我》,見蘇聰進來,拍了拍手中的書,忽然自言自語似的說道:“最恐怖的恐怖不在恐怖小說裏,而就藏身在離你最近的生活裏。”

這句話說得沒頭沒腦,蘇聰愣住了。他定定地看著蔣七,心裏慢慢升騰起了一股涼絲絲的寒意。

這房間,這蔣七,這眼前的一切,詭異的氣息好像愈加濃重了。

蘇聰敏銳地感覺到,似乎什麽地方跟以前比有些不一樣了。可具體是哪裏呢?他一時又說不出。

蔣七被救護車直接拉到山南二院,結果與那位心理學教師的判斷相左,各項數據顯示,蔣七是個不折不扣的正常人。

那位老師怏怏地說:“我早說了嘛,問卷調查的準確率是很低的。”

相信科學,相信蔣七,係裏關於蔣七精神病的傳言像中箭的小鴿子,紛紛墜落到地上。

傍晚,蘇聰在食堂裏碰見了邊沁,再次同他探討起靈魂出竅的問題。邊沁友好地摸了摸他的頭,細聲細語地說道:“老蘇啊,說你是豬腦袋,你還真不辜負朕,上次那個故事我當著我們班38個人差不多全都講過一遍,沒一個信的,就你對我好,支持我,鼓勵我,深信不疑,為了竭誠回饋你的單純與弱智,我再給你講個火星人昨天光臨我家的事吧,也是真事……”

蘇聰差點兒被氣得心肌梗塞,操起飯盤,把邊沁像個兔子似的攆出去二裏地。

回到寢室,蔣七正坐在床上看書,兩條腿晃晃蕩蕩地從床沿上郎當下來。蘇聰一怔,這還是他頭一回看到蔣七坦然地把自己曝露在燈光下,以前他通常都把自己藏在布簾後麵。

蘇聰來到自己的床鋪前,坐下,左看看,右看看,有點兒無聊。他抓起桌上的太空杯,咕嘟咕嘟地牛飲了一氣,抹抹嘴巴,內心莫名地焦躁起來,昨天晚上那種覺得哪裏不對的異樣感覺沒來由地又泛上來了,後背涼颼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