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九、 助逃

廖泗安在一個巷口站定,不多會兒巷子裏就閃出一條人影。

“夫人一切如常。”那人說道。

“沒有一點可疑的地方?”廖泗安卻有些不信。被限製出外行動十幾年的人重獲自由,會表現得沒有一絲破綻?一連幾天都是這個回稟,他都懷疑這人拿了他的錢在敷衍,語帶質問。

那人把腰彎得更低,“夫人今天隻外出一趟,是和小燕去市集挑選新鮮的魚蝦。小的一路跟隨,並沒見夫人跟其他人有過接觸。”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廖泗安揚揚手,然後四下看看,又若無其事的往前走。

不是他多疑,唐宛如什麽性子他知道,頑固了幾十年,突然變得溫柔,廖泗安總覺得心裏不踏實。每天早歸回家,一邊享受唐宛如作為妻子帶來的溫馨,他一邊還不得不防她突然逃走。溫柔是好,他也怕溫柔一刀。

再觀察看看,他也能放下心來,畢竟渝河村對宛如來說也是個陌生而熟悉的地方,她要出逃也會用到船,他不就是跟船打交道的嗎,怕什麽?

“夫人,我娘生病了,我想今天早些回去照顧她。”小燕把午飯擺在飯桌上,說道。

“去吧。”唐宛如點點頭,又想起什麽,叫住小燕,“你去把賣糖葫蘆的叫到門口來,我突然想吃點酸甜味的。”

小燕不疑有他,加上心急回家,叫了賣糖葫蘆的在門口,進屋回稟唐宛如一句就匆匆走了。

唐宛如挑選了幾串,付了錢,見賣糖葫蘆的漢子的兒子長得可愛,忍不住捏了捏他的小臉。她雖然有個兒子,但廖泗安用鐵鏈拘著她,怕兒子長大了會問,母子兩相處的時間並不多。日子久了,母子兩也各自習慣這種生活了,即便相處,也是客氣有餘,熟絡不足,都十分別扭。現在孫兒都出生了,廖泗安又以她身子不好,連小孫兒的麵都鮮少見得幾回。作為一個母親,奶奶,她也是失敗的。

這小孩兒最近一有閑暇就跑到茶樓外邊聽說書的講七俠五義,大俠的故事,正是夢想滿滿的年紀。他最討厭人捏他的臉蛋了,平時連他娘捏他他都會不高興半天,但看著這位夫人和藹的麵龐,他不知怎麽的,一點脾氣也沒有,他爹在一旁看著都連連稱奇。

“看來我家小子還和夫人很投緣,他最討厭人捏他的臉了,就是我們父母也不例外,真是沒想到他居然沒發火。”

“嗬嗬,我也覺得令郎可愛得緊。”唐宛如笑道,卻也把手縮了回來。

此話一出,漢子才覺得對方是有學問的人,忙擺手,“夫人叫他大石頭就好。”

“這位大哥若是放心的話,我想讓令...大石頭替我跑腿,帶句話。”她又拿出幾個銅錢遞過去,“這點錢讓大石頭買點零嘴吃。”

“夫人請說便是,錢就不用給了。”剛剛幾串糖葫蘆就多收了人家錢,他哪好意思還收。

“拿著吧,這是給孩子的。”唐宛如把銅板塞到大石頭手裏,讓他到顧家船業給廖管事帶一句話。

往回走了兩步,她才後知後覺的問道:“知道地方吧?”

“知道知道。”漢子忙應承:“夫人放心,一定把話帶到。”

這小孩兒也是從小在渝河村裏跑的,自然知道顧家船業在什麽地方。大頭給了他爹,他自個兒得了一文,但也樂得眉開眼笑的,撒腿就跑。

“小鬼,一邊玩兒去。”看著在船業大門口探頭探腦的小孩兒,張福喜揚了揚袖子。中午是船業裏最安靜的時候,出船的,休息的,他又沒那麽多瞌睡,便留下來當值。

“叔叔,我找人。”被人發現,小孩兒幹脆整個兒站出來,脆生生的喊道。

赫然便是前來傳話的大石頭。

沒人不喜歡被人喊得年輕,哪怕是孫子已經有大石頭年紀一般大的張福喜。他笑眯眯的捋了捋半寸長還有些上翹的胡須,笑著彎腰遞給小孩兒一顆糖,“你找誰?”

大石頭接過糖,小心的貼身放好,才仰著頭,揚起一張討喜的小臉,答道:“我找廖管事。”

一般的小孩兒在這個年歲,口齒清楚就不錯了,難得見這小孩兒還不怯場,張福喜繼續問道:“你找他什麽事啊?”

“我得見到他本人才說。”小孩兒很是警覺。

張福喜有心逗弄他,“你怎麽知道我不是廖管事啊,你認識他嗎?”

大石頭搖頭,“我不認識他,但我知道你不是廖管事。”

“哦,你憑什麽這麽認為?”張福喜來了興致,蹲下身子,眼睛直視著大石頭,“我看上去像壞人嗎?”

“你要是他的話就不會問找他什麽事了。”大石頭翻了個白眼,難道都以為小孩子好糊弄嗎?看著張福喜的臉,又回想唐宛如那張臉,小大石頭小聲嘟囔道:“而且你也太老了。”還不等張福喜聽清楚,他又問道:“老爺爺,你到底知不知道廖管事在哪裏啊。”

不就是逗了一下嘛,他怎麽又變成爺爺輩兒的了?

“給你說了你也找不到。”張福喜心裏不高興,直起腰往裏走,向後甩的袖子帶起的風直接撲到大石頭的臉上。

“是他夫人讓我帶句話給他。”大石頭一手扒著門框,一腳踩在門檻上,急忙道。雖然大石頭的膽子不小,但還是不敢往裏跑去拉人。

“哦?”張福喜轉身,他和廖泗安共事這麽多年,還是頭一次聽說他夫人帶話呢。聯想到廖泗安最近幾天臉上濃濃的笑意,下了工也不亂跑,張福喜的臉上帶了幾分“我懂”的表情,問道:“托人轉達行嗎?”

大石頭搖頭。

喲,這可就有些私密了。

張福喜作為過來人,自然而然的往那方麵想。

他也不再囉嗦,“你等著,我找人帶你去。”

走了幾步,他又折回來,塞給大石頭一把糖,再三叮囑道:“就在這兒別跑啊,爺爺馬上就回來。”連輩分也自己承認了。

張福喜走到後麵的一排房子裏剛要敲門,眼珠子一轉,就上了二樓。

“是你要帶話?”虎頭看著麵前的小蘿卜頭。

大石頭點頭,大概覺得虎頭的麵目有些可怕,偏著腦袋看向虎頭身後,嘴裏問道:“剛才那位老爺爺呢?”相比之下,還是張福喜看上去無害些。

虎頭根本不予作答,雙手往後一背,率先邁開了步子,“走了。”

一邊注意著前頭帶路的虎頭的身影,一邊奮力跟上的大石頭突然覺得自己隻要一個銅板吃虧了。這人看上去不好相處,而且他還要走這麽多路,可是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怎麽也得把話帶到。

“喏,那個人就是你要找的人。”虎頭努了努下巴,也不管大石頭有沒有看到,腳尖一轉,就去找李壯了。

還真像說書的說的那些大俠,這人還真夠冷酷。從見麵到離開,就簡短的,大石頭掰手指數了數,三句話。

不過目的地達到,他也沒那麽多時間計較,小跑著到這人指的那人去。

“四哥,有動靜了。”虎頭說道。

李壯挑眉。

三日後。

簡單做過修飾的唐宛如站在船上,黎明前夕還帶著些涼意的河風吹在臉上,她才驚覺,她還是邁出了這一步。

也不是大膽,她隻是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回歸到本來的位置上。可她不知道為什麽,居然很想對廖泗安說聲抱歉,她丟下他了。

她內心也是忐忑的,她不知道她這一回去,往昔是否還如故。她事實上成了別人的妻子,還育有一子,這是對陸成最大的背板。傷害已經造成,她還有臉回去麵對他嗎?不,她隻是要回去,要親眼看著陸成幸福,哪怕他身邊陪著的人已然不是她。那這邊呢?這一走,就是割舍,對,割舍,心如刀割卻還是要舍下。本就不該有的一段相遇,早就該結束了。

期待了幾十年的事情一朝達成,每個人都會有恍惚的不真實感。李壯也沒打擾,看著船上兩盞昏黃的燈籠發呆。

他也不知道自己這麽做是對是錯,他知道自己不會用刀劍斧頭傷害人,但他如今這麽做對廖泗安來說算不算一種傷害呢?他明白,傷人不見血才是傷害值最高的一種,他卻還是去做了,是不是有一天為了達到某種利益,他也會變得越來越不擇手段呢?

攤開手,李壯有些木木的看著那有些不清楚的脈絡。

虎頭上前一步,擋住那凜冽的河風。

突然而來的溫暖讓李壯頭一抬,看著虎頭瘦弱的背影,李壯的心裏湧起一股感動。在他一個人,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有人陪著,有人願意替他擋風,還有什麽不可知足的呢?他並沒有做錯,相比於虎頭受到的傷害,這種程度隻是小懲大誡。他的目光堅定起來。

李壯咳了一聲,以作提醒。

唐宛如回過神,向李壯微微屈膝,“多謝你們兩位肯助我。”

“互惠互利的事情,嫂夫人不必言謝。”李壯擺手,又道:“你要是現在改變主意還來得及。”

考慮到唐宛如一個女子孤身上路會有許多不便,李壯想讓她在下一個城市待一陣子便好,沒想到她堅持要回淩州城——她夫家的地方。

“不必,我意已決。”唐宛如雖是女子,但也頗為堅持。幾十年的夢想眼看能夠達成,此時猶豫不是她的風格。

“那就如你所願。”李壯也不再勸,穩了穩心神,又說到他的安排。

廖泗安夜半醒來喝的茶水裏放了迷藥,等他醒來發現唐宛如的失蹤,必定會追趕今日最早離開的船隻,尤其又是前往淩州城的船隻,必定無暇他顧。唐宛如隻需躲在船艙裏,等候午時開船即可。至於能不能安然逃脫,就看唐宛如的造化了,李壯隻能幫到這裏,就看老天爺要他怎樣走了,他相信唐宛如不是蠢人。

“那就委屈嫂夫人多忍耐一段時間了。”李壯說著,遞過一個包袱,“這是我為嫂夫人準備的一些銀兩和食物,還請收下。”

唐宛如也沒客氣,她不是生活白癡,也不是不諳世事的大家小姐,知道身無分文便寸步難行的道理。此次出來得慌張,她身子也沒有多少銀子,以後的路可得靠她一個人走了。

此時虎頭卻把頭一偏,哼道:“婦人之仁!”

這句話不知道是在說李壯還是唐宛如,李壯剛要解釋幾句,便發現唐宛如有些局促的縮了縮腳,還低下頭不敢看虎頭。李壯這才反應過來,虎頭說的是唐宛如。

本來準備的迷藥份量是可以把廖泗安迷暈一天一夜的,那時候,船隻都不知道能跑多遠了。偏分唐宛如心疼了,隻少量摻了一許,他翻牆進屋的時候,還正好看見昏迷的廖泗安還死死攥著唐宛如的手腕,差點就誤了大事,這不是婦人之仁是什麽?

“外麵風大,嫂夫人還是進屋歇息吧,這船上的人都是可靠的,嫂夫人不必擔心。若是一路順風,嫂夫人回到家時還正好趕上中秋團圓。”李壯岔開了話題。

“謝謝。”唐宛如說道。

然後一陣沉默。

風突然大了,吹得人都睜不開眼。

“我叫唐宛如。”

即便知道他們在探查到自己的一切的時候,必定早已知曉自己的真名,唐宛如覺得還是自己親口說出來才顯得誠意,“不叫方玉娘。”

“是,唐嫂子。”李壯有些詫異,但很快反應過來,也解釋道:“我叫李壯,這是我兄弟,虎頭,李虎頭。”

唐宛如再次屈膝。

“虛偽。”虎頭輕哼一聲,催促道:“四哥,再不回去,咱們就要被人發現了。”

李壯便提出告別。

唐宛如咬唇,最後還是忍不住道:“別...太傷害他。”

傷害是必定的,但不要傷及性命。

“這是自然。”李壯應諾。

“那告辭了。”唐宛如深深屈膝,十分感謝。

“嫂夫人保重。”李壯亦是拱手,長揖及地。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