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有罪假設

丁唐動作很快,隻幾個時辰,就搜到了馮安所說的信件,並拿著徐繼年的公文,交由工部侍郎年大人查驗,得到了兩者並非一人所寫的結論。丁唐前來回報,皇帝卻問周瑛,“若是你待如何?”

沒想到皇帝會主動垂問,周瑛自然求之不得,打點起全副心神,斟酌道:“這位徐大人的履曆,我能否一觀?”

皇帝微笑道:“這有何妨?”說著,抬手示意丁唐奉上。

丁唐既有心查徐繼年,這些東西當然早就準備妥當,雖然意外於皇帝對周瑛如此青眼,但周瑛先前逼問出桃溪縣令馮安的實話,也算幫了丁唐一個大忙,故而此時也不刁難,將一應資料悉數呈上。

周瑛細細看過,眼神有些微妙,“這位徐大人可真是難得的好官,興修水利,修建道路,甚至為泰安州爭取了好幾項免稅的福利,也難怪數年考評皆是上等。不提乞丐流民,泰安州也的確一副百姓安居樂業的情景,若無意外的話,在父皇南巡返程之後,徐大人的位置也該升一升了吧。”

皇帝點頭,卻加重語氣道:“若無意外的話。”

周瑛會意一笑,而後道:“單從履曆上看,徐大人這般為百姓做實事,他不升官,還有誰更有資格升官呢。父皇你瞧瞧,每日雞鳴則起,即至府衙辦公,深夜才返,尤其為官清廉,不貪財,不好利,不好書畫金石,不戀醇酒美人,一心全放在百姓身上。這樣的人,想必不是大忠,即是大奸吧。”

皇帝虛點了點周瑛,笑道:“膽子倒不小,這話也敢說出來。”

周瑛不在意道:“在自家父親跟前,我若說句話還藏著掖著,那還有什麽意趣?”

皇帝心中一暖,無奈笑道:“你啊。”一副拿她沒辦法的樣子,眉宇間卻透著親昵。

周瑛見好就收,又道:“有一點可疑。泰安州這些年的民生吏治,所費可不少,除去戶部下撥的一部分,還有一小部分缺額,都是由知州自掏腰包,或者征集而來。”

皇帝倒是一奇,接過卷宗來看,“竟還有此事?”

周瑛卻道:“雖然徐大人能有此行徑,實屬大公無私,不該質疑,但我記得徐大人家境貧寒,妻族也不顯赫,隻是小家之女。而徐大人清正自守,從不收受賄賂,他本人的俸祿也不過幾許,還要養家糊口。那我倒是奇怪了,他這每年一筆接著一筆的錢銀捐贈,所從何來?”

皇帝眉心皺了起來。

周瑛又補充道:“且這一筆筆的銀子,數目可著實不少,絕不是家中有幾十上百畝地,或者開一二家商鋪,就能賺得來的。更何況本朝有規矩,官員不能從商,其他人或許鑽空子,記在妻子心腹名下,但徐大人卻表現得再規矩自持不過,絕無此等情況。”

皇帝也不過稍有意外,沉吟之後,就考校周瑛道:“那你覺得,這銀子是從何而來?”

周瑛一壁整理思路,一壁解釋道:“不管這銀子如何得來,他總要人手去辦,這倒正合了馮安的證詞,恐怕獄中失蹤數百流民乞丐的事,還真跟徐大人脫不了關係。”

但現在畢竟沒有證據,所以周瑛先預設了前提,“先假定徐大人是有罪的。”

而後反推道,“那麽賺取大筆銀子,以作安置泰安州民生吏治的來源,這是動機。”

“既然徐大人捐贈銀子一事,從五年前就已開始,那麽這回的人犯失蹤恐怕不是第一次。把這些年泰安州囚犯的死亡率,與其他州縣做個比較,若確有出入,再重點查一查,多出的是不是一些舉目無親,或刑期長達幾十年,甚或終生囚禁的人。這是人手。”

“此外,馮安對此事毫不知情,可見安置人犯一事,徐大人相當謹慎。這麽一大批人的安置,不可能無聲無息,除非兩種可能,一是隱於荒宅陋巷,二是藏於深山老林。”

“徐大人不可能明著去封宅封山,要讓人不去靠近,倒是有一個簡單的主意——鬧鬼。所以著人查一查泰安州,有什麽鬧鬼最凶之類的地方。這是地點。”

“來錢快的無非鹽鐵二事,泰安州曆來無礦藏,但卻是本朝官鹽的一大來源。”

“而本朝以役代刑,發配到邊關修長城,建防事,這些倒不必說,但在當地服勞役的,卻有種樹修路,耕種打鐵等諸多途徑。而泰安州的勞役,除去水利修路都是民生所需,唯有煎鹽一項,能創造一些額外價值。雖然勞役收歸國庫,但徐大人作為一州長官,想要了解煎鹽之法,再簡單不過,甚至從其中抽調一些老手,也未必不可能。這是手法。”

“綜上所述,徐大人從監獄中抽調人手,在偏僻、人跡罕至,且靠近鹹水湖的地方,秘密設置鹽場,好賺取大筆銀兩。”說完,周瑛又補充了一句,“當然,這是在徐大人有罪的前提下。”

周瑛合上卷宗,向前一推,“真相如何,還要靠丁統領調查。”

皇帝眼神含笑,雖沒出口稱讚,卻直接吩咐丁唐道:“就按照七公主的思路去調查。”

丁唐應諾,接過喬公公遞過來的卷宗。雖然丁唐對周瑛這一連串的推測將信將疑,但一個藏於深宮的公主,能有這般清晰獨特的思路,到底難得,不由好奇看了周瑛一眼。

周瑛回之一笑。

翌日一早,丁唐的調查就有了結果。泰安州城外十幾裏外,有一處荒山叫西山,西山腳下有一個鹹水湖,名叫月亮湖。據說千年前,黃河流入泰安,經此地流往濟南,後來黃河改道,這一處河水斷流,形成一處湖泊,又因水質澄澈,呈淡青色,形似新月,而被稱為月亮湖。

在這座月亮湖旁,丁唐查到了一家私設的鹽場。不過,有一點跟周瑛的推測有出入,月亮湖一帶確實鮮有人至,卻非是因為鬧鬼,而是因一個美豔卻食人的湖妖。

據說這湖妖一身白紗,卻偏偏美豔至極。樵夫漁民凡有誤入,皆會被湖妖勾引去,享一夜春宵極樂,而後在天明時,被活生生挖出腦髓,眼睜睜看著湖妖吃淨最後一口,才會死去。

至於被吃掉的人,是怎麽把湖妖吃人的消息傳出去的,就不得而知了。不過確實有人以此死狀出現在月亮湖附近,而官府也遲遲不能破案,才至於流言愈來愈甚。一開始還有膽大的肖想豔遇,來月亮湖撞大運,但無一人生還,漸漸的,這一帶也就成了談之色變的禁地了。

如果流言是人為放出,那故事中被湖妖弄死的人,恐怕也是被人所害。這些年代久遠的案子,不好去查,丁唐關注的是另一樁事。鹽場中空無一人,準確的說,是活人。

丁唐先解釋道:“泰安州產鹽,是沿用煎鹽古法,由草木灰將湖水多次濃縮,成為鹵水,再引入鍋爐房處理,在鐵鍋中數次蒸煮,最後加入鹽母,凝成湖鹽。”

丁唐瞥了周瑛一眼,見她沒有退縮的意思,遂道:“就在那些鍋爐中,臣發現一些牙齒。”

周瑛後背竄起一陣寒意,“是人的牙齒嗎?”

丁唐點頭,“初步統計,死者有上百人。”

這顯然是殺人滅口。皇帝勃然大怒,正待發火,卻見周瑛臉蛋煞白,怔怔坐著,儼然被嚇到的樣子,不由心疼極了。他麵色緩和下來,心裏卻更恨這猖狂、目無法紀的狂徒。

但此刻皇帝不急著發怒,拉過周瑛的手握著,隻覺觸手一片冰涼,頓覺更加心疼,放軟了聲調,安慰她道:“小七別怕,父皇在這兒呢。父皇給你保證,這些人絕對不會枉死。”

蔡三英等人販的死,還能說是罪有應得,那這些人呢?周瑛忽然有了一絲不確定,喃喃道:“父皇,如果我不曾追究此案,這些人或許過得苦些累些,但卻不至於死……”

皇帝握緊周瑛的手,打斷了她的話,“不,他們依舊會死。”

皇帝看過來的眼神溫暖,充滿父愛,說出的話卻透著一股讓人不寒而栗的冷酷漠然,“徐繼年既然把他們弄出來,就不會再放回去,平白走漏風聲。一旦他們體力耗盡,再幹不了活兒,死期也就到了。你不過是讓他們早解脫了幾日。”

周瑛閉了閉眼,良久道:“好,我聽父皇的。”話音一落,周瑛心裏仿佛空了一塊什麽。

皇帝揉了揉周瑛的頭發,微笑道:“這才是朕的好女兒。”

死者已矣,但總要還他們一個公道,可是……周瑛不適地揉了揉心口,隻皺眉道:“這些人全都死了,證據也毀了,還怎麽證明徐繼年有罪?”

皇帝卻笑了,“小七你記住,這世上朕要他有罪,哪怕他清白無辜堪比聖人,他也隻能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