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自相矛盾的聰明人
其實案子查到這地步,已經不是桃溪縣令馮安空口說不,就能否認得了的。更何況在這個皇帝集權的年代,朝廷命官涉案,證據確不確鑿,嫌疑人認不認罪,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皇帝如何作想。隻要皇帝認為你有罪,就算你說出花兒來,也照樣在劫難逃。
隻要皇帝有令,丁唐自會拿出看家的本事,撬開桃溪縣令馮安的口。馮安雖然隻是個區區七品縣令,但到底是朝廷命官,按理說要交由大理寺審理,才是正常流程。如今丁唐出手審問,其實並不名正言順。先前皇帝讓調查玉香爹娘入獄一案倒罷了,查問馮安畢竟隻是擦點邊,但要正式提審並大刑伺候,沒有皇帝允許,丁唐若動手,絕對會招來禦史台的彈劾。
周瑛的視線從靜立候命的丁唐,移到沉吟不決的皇帝身上,最後收回目光,翻了翻丁唐呈上來的卷宗,心中一動,問道:“劉氏病重昏迷,沒有口供倒罷了,怎麽方柄的口供也沒有?”
丁唐遲疑了一下,說道:“啟稟公主,這也正是疑點之一,方柄失蹤不見了。”
周瑛驚訝極了,連聲問道:“方柄不該在牢裏關著嗎?牢門鎖著,獄卒看著,這層層守衛的,怎麽會失蹤不見?是越獄了嗎?他一個弱書生,總不會飛天遁地吧?抑或是有人劫獄?”
“無人劫獄,也沒有越獄的痕跡。”丁唐猶豫地望了一眼皇帝,沉默片刻還是續道,“而且除了方柄,同期被抓入獄的乞丐流民也都不見了。據獄卒所說,是已經期滿放了人。但臣派人去找,卻沒發現哪怕一人的蹤跡。而因為這些乞丐流民無親無故,一直也沒人報案他們失蹤。”
“他們是真的失蹤了嗎?”周瑛一想這麽多人同時沒有下落,心裏隱隱有點瘮得慌,她勉強笑著問道,“會不會是都遷去其他州縣了?畢竟泰安州明確不歡迎乞丐流民,他們想留也留不下來。”
“公主說得也有道理。”但丁唐緊接著就道,“但一個偷偷留下的都沒有,這可能嗎?”
周瑛不由沉默下來。
皇帝倒是處變不驚,安撫地拍了拍周瑛的手,問丁唐道:“那愛卿又是如何以為的呢?”
既是皇帝問話,丁唐正色不少,回道:“啟稟陛下,不止桃源縣,泰安州的一州四縣,在陛下駕臨泰安州前一個月,前前後後抓入獄的乞丐流民共七百八十四人。這七百多人不是一個小的數字,吃在哪,住在哪,還要一點風聲都不露,這不是隨便什麽人都能安置得了的。”
能在一州之中一手遮天的還能有誰?丁唐顯然在指一州長官的知州大人。皇帝麵色凝重起來。
丁唐又道:“臣認為,此中關鍵,恐怕還要著落在桃溪縣令身上。”
這也是丁唐一開始就希望得到皇帝允許,來刑訊拷問桃溪縣令馮安的原因。不管是玉香一家被關押的關押、追捕的追鋪,還是乞丐流民的無故失蹤,亦或者是隱約站在馮安背後的知州徐繼年大人,這所有的中轉點都在桃溪縣令馮安身上,若能讓他開口認罪,一切都將迎刃而解。
當然,現在已經有種種跡象表明,徐繼年跟此事脫不了關係。但幕後指使和知情不報,這可是兩個概念。丁唐可不希望他得罪狠了的人,日後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再說了,皇帝可是門兒清,丁唐若是辦事不利,失掉皇帝信任,等著接他班的可大有人在。
丁唐當然要全力破此案,皇帝沉吟後,同意了丁唐的提議,下令讓丁唐盡管施為,不必顧慮。
有了皇帝口諭,丁唐放心大膽審問起桃溪縣令馮安來。然而讓丁唐沒想到的是,馮安看起來是個酒囊飯袋,卻意外的有根硬骨頭。十八樣酷刑過去,馮安一個字都沒吐露,隻道自己冤枉。
一天之後,皇帝再次召見丁唐時,丁唐嗓音艱澀地稟報道:“啟稟陛下,馮縣令未曾認罪。”
皇帝微微一驚,顯然沒料到這個答案。
周瑛在一旁同樣有些驚訝,丁唐的手段周瑛雖沒親眼見過,但也略知一二。
上回在津阜綁架她的蔡三英等人,在被處斬刑時她曾去觀刑。那蔡三英等人表麵上看起來好端端的,沒有一點淤青傷痕,除了麵色白了點,跟正常人一個樣兒。但實際上他們卻連自己站立的力氣都沒有,押解的獄卒才一放手,他們就軟倒在處刑台上。甚至最後砍頭時,蔡三英等人都不是跪的,而是隻能勉強跪坐著,也幸好監斬官是個變通的,要不然刑都行不了。
這丁唐酷刑手段之老到狠辣,可見一斑。
這樣的手段,竟然在桃溪縣令馮安身上折戟,難道馮安當真是冤枉的不成?
周瑛在心中搖頭,她可不信。
不管是玉香爹娘被入獄,還是玉香被抓捕,乃至師爺的供詞,甚至轄下乞丐流民的無故失蹤,都彰顯了桃溪縣令肯定脫不了關係。皇帝若想憑這些定罪,也未必不可能,但看皇帝的樣子,顯然不願聽禦史台嘮叨,更希望聽到嫌疑人罪證確鑿,親口認罪。
眼看這案子就要陷入僵局,周瑛可不願這案子無限期地拖延下去。
“桃溪縣令馮安如今安在?這人既能舌燦蓮花,又能鐵骨錚錚,實在有趣,我倒想見識見識。”周瑛看向皇帝,歪頭微笑道,“而且父皇龍威浩蕩,說不定馮縣令一麵聖,就自己招了呢?”
皇帝頓時被周瑛逗笑了,不滿的心緒散了不少。
他雖然身為帝王,但也沒自命不凡到認為自己一出馬,壞人就能納頭就拜了。他當然能看出來,周瑛這麽說,是想請求皇帝給她一個機會,她想試著撬開馮安的嘴。
皇帝想了想周瑛一貫擅辯機敏,說不定此事還真能成,倒也沒有一口拒絕。不過讓公主審問一個朝廷命官,到底不合規矩。周瑛不曾明說,也是為了留下轉圜的餘地。皇帝也索性不點明,隻談天一般笑道:“別說是你,朕也好奇這桃溪縣令究竟是膽大包天,還是真的冤枉。”
皇帝吩咐道:“喬榮,提桃溪縣令上來。”
丁唐微微鬆了口氣,雖然他的辦事不利已成事實,但能有片刻轉圜的餘地也是好的,若周瑛當真能審問出真相來,皇帝也能氣消一些。當然,丁唐並不抱多大希望就是。
既然皇帝有了命令,喬榮自去提馮安過來。
不過多時,就見喬榮通報一聲,進得門來。喬榮身後跟著兩名身材壯碩的太監,半拖半架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正是桃溪縣令馮安。隻見馮安眉目依稀能看出幾分年輕時的俊朗,但已經被滿臉的肉擠得變了形。眼底混濁,眼下青黑,臉頰上都是喝酒太多,消都消不下去的糙毛孔和紅暈。
原先馮安可能還算胖得有點官威,但如今他因受了刑,整個人都萎靡不堪,被人架著時他渾身的肥肉都耷拉了下來,好像一塊隔夜的白肉,又油又膩,顫巍巍的,上麵還結了一層膩人的油脂,看一眼都讓人反胃惡心。完全看不出來這是一方父母官,更像是個十足的酒囊飯袋。
兩個太監放開手,馮安跌坐在地上,渾身肥肉一顫,他疼得頓時齜了一下牙,但到底沒敢喊疼,慌忙拜倒,盡力收緊一身的肥肉,試圖讓自己顯得小點,“罪臣馮安參見陛下。”
周瑛看清馮安的模樣之後,實在有些驚訝。沒想到這個一看就是酒囊飯袋的家夥,竟然還能想出來那麽厚顏無恥,卻無懈可擊的辯詞。難道還真是人不可貌相?
皇帝並未叫起,隻朝周瑛點了點頭,示意她自便。
其實周瑛一直有些不解,既然桃溪縣令馮安能在事後,想出那麽毫無紕漏的辯詞,甚至死咬住口不認罪,就說明馮縣令該是個聰明人才對,那他又為何一開始會錯招頻出?
先前方柄被捕倒罷了,是差役認錯人,後來劉氏穿著最齊整的衣裳,帶著家中所有銀兩,去監牢贖方柄,卻因為一個莫須有的推攘官差的罪名入獄,這是在吐露自己秀才娘子身份後。這下不但抓了秀才,還抓了秀才娘子,這麽大的事怎麽可能再瞞住,馮安肯定知情。
既然馮安知道了,那麽是抓是放,是斬草除根,還是安撫厚待,都該很快有決斷才是,但馮安卻遲遲未有動作。甚至包括玉香後來去探監,馮安下了大手筆抓人,結果又把人給放跑了。
這後患無疑的做法,會是一個聰明人做得嗎?
不太可能。
馮安的舉止前後判若兩人,唯一的解釋就是,後來有人在馮安背後支招,至於那人是誰……
周瑛手指按了按卷宗,心中微定,問道:“馮大人,我這裏有一件事,正想向你討教。”
馮安雖然沒見過周瑛,但在路上跟喬榮打聽過消息。喬榮雖然覺得馮安死定了,但也不好讓馮安一無所知去了,冒犯了帝王和公主天顏,所以還是嫌棄地指點過一二。
所以一聽周瑛開口,馮安就猜到了她身份,慌忙道:“討教不敢當,公主隻管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