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為數不多的幼年記憶中。

我離開沈家那年,我這較大一點的庶妹,才剛剛年滿三歲,長得又白又萌,笑起來臉蛋嘟嘟的,圓圓的,是我覺得最可愛的妹妹了。

還不太會將話說得明白,但逢見我,總是“阿姊”“阿姊”地喊。

我那時,並不太與她講話,大約是因自己也很小,還不懂究竟該如何做一個長姊。

也大約,是庶妹的生母如晚娘一樣,同樣不大理我。

我便不敢同庶妹過多玩耍,生怕那些不能稱之為後娘的爹爹的女人,對我不滿。

可庶妹生母,又與晚娘不同。

我至今,都不知那妾室叫什麽名字,隻記得,爹爹常喚她“夏夏”。

可那不是我娘的名字麽?

我曾不解地問嬤嬤,可嬤嬤也隻歎口氣,低語一句:“大約是同夫人眉眼間有些相似之處罷……”

相似?

我沒見過娘親,隻能從那幅為娘親所畫的肖像上尋找想象,可無論看得多仔細,我也並不能看出,她們眉眼到底有何相似。

畢竟,畫像是不會動的,眼眸不會流轉,才五歲的我,也想象不出。

不過我知,那夏娘,也生得很美,很美很美。

現在想來,應是與我娘親有過之而不及的美。

也因著嬤嬤所說的這點相似,她剛進沈家為妾時,我也曾有過好感,試圖與之接近。

可那夏娘總是一臉不開心的樣子,她好像對世事都不關心,連對自己親生的庶妹都不理,更別提我了。

漸漸地,我也便不再敢去親近她,隻當是家中添了一個人,與我毫不相關的人。

如今想來,大約是因她嫁給爹爹,從不是自願的吧。

她是如何嫁入我家為妾的,我其實已全然想不起來。

我隻記得聽嬤嬤講過,她來我家時肚子其實已經很大,美而憔悴。

嬤嬤說,晚娘當時看到她,也曾咬牙切齒,就連祖父都不同意爹爹於那時迎一個妾室進門。

但爹爹執意要娶,甚至以自身前途相逼。

祖父才作罷。

後來,祖父點頭,爹爹又軟硬兼施著哄好了晚娘,至於用了什麽方法什麽條件,嬤嬤也不知道。

可我隻知道,那之後,爹爹又添了一個妾室。

是晚娘的貼身丫婢,也生得花枝招展,不過,略微俗氣。

可爹爹即便那樣堅持迎娶夏娘為妾,也未見對其用心過,甚至在我幼年為數不多的記憶中,我從未見過爹爹以真心待過夏娘。

與其說夏娘是妾,倒不如說是一個會動的擺件,隻供爹爹興致起時欣賞、擺弄。

而我那庶妹,自出生起,也如我一般,除了衣食不愁,並不大受關注。

甚至,連貼身嬤嬤都沒有。

我不知我進宮後那些年,會否有改變,但……已然都不重要了。

而今,我就要見到她,心中,卻絲毫沒有久別重逢的喜悅。

有的,隻是不知從何而起的愧疚,與前路慘然的害怕。

可我又不能害怕。

天子遇刺,行刺之人又是當年江知栩因我而心軟,而隻判流放的逆賊家女眷,故而朝臣怒不可遏,百姓民憤使然。

作為太後,我就不得不麵對。

可現在我走出的每一步,都仿若走在荊棘之上。

這一刻,我再次迷惘起來,迷惘權力和地位真的能帶給人幸福嗎?

為何我從不覺得。

可為何,又有那麽多人,為此不惜無視一切,無視於我來說彌足珍貴的親情、友情、乃至愛情、乃至天下黎民之安穩,乃至萬千孩童之童真……

江淑茹如是,我祖父如是,前朝、前前朝……曆史中有數不清的帝王都如是……

可當權傾朝野的榮耀在手,曾經所失掉的一切,真的值得麽?

我並不覺得,如今我需親手處置自己四十年未曾謀麵的妹妹,心中便更加虛無與難受。

無法形容的難受。

難受到……心仿佛被千萬把刀子割裂,痛不欲生。

可又……絲毫不能退。

作為太後,我必須保護可知的安危,必須百姓的安穩。也必須給朝臣以交代,必須使他們不得有一點擔心受怕。

若權力的頂峰並不是幸福的終點,而是更多責任和犧牲的開始。我也隻能堅強地走下去,以百姓之希翼去平衡這一切。

不管是五歲、十歲、二十一歲,還是四十五歲……

不管是身為榮華,還是皇後,亦或太後……

我這一生,都需得記著,天下為民……天下為民……

這是我幼年進宮時起,選擇與視我為棋子的爹爹決裂,與江知栩並肩為戰之時,冥冥之中,已定的宿命與……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