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才就此進了宮。”我沉聲道。

“是的,”她故事講完,抬起頭來,依舊柔柔地望著我,“然與你們相識,受端太妃庇佑,助先皇除了慧茹長公主。”

慧茹長公主……

那是江淑茹的封號,當初世人隻稱她為長公主,竟連其封號都很少提及。

我想起那個似仙子般的女子,現下想來,她幼時何嚐不是一個可憐人。

可如若因其可憐便能作惡,世間又怎複太平?

我看著眼前依舊溫柔的薑太妃,第一次覺得是非難辨,心中悶悶的。

她初入宮時,我雖早已從江知栩那裏隱約得知其身世,但並不當她是墮入風塵的女子,也從未同其他人提及過,這宮中,除了我,再沒有人知曉她出身。

我欣賞她的柔情,她也曾救我於水火。

我其實早已將她視作自己的親人。

可……如是這般,她如今犯下大錯,我該原諒麽?

我這般想著,又憤憤怒其犯傻,遂忍不住再厲聲道:“你既已完成己任,與我們風雨相渡姐妹相惜這許多年,又同熬成太妃太後,為何不能坐好自己的位置,反倒與那賊人同流合汙犯下如今之錯事來?你莫要告訴我是因薑宗正已死,你既再無約束就得了瘋症般,要將好不容易一件件穿回的衣服脫下來!”

“不是的,不是的……”她用力搖了搖頭,聲音也隨之變得哽咽:”臣妾何曾不想呈薑老之恩情,就在這朱牆中安分守己,同你們一起慢慢老去。可……臣妾終究與你們不同,你們無一不是清白的大家閨閣,我……又算得了什麽?臣妾說到底都曾是娼妓,那過去之不堪,又怎麽可能會不留一絲痕跡的……徹底被掩埋掉……”

“為何不能?你是當朝薑太妃!誰人敢質疑!”

她聞聽我此言,卻倏然笑了:“太後……天真了,臣妾過去之事早在兩年前就被人扒出,才不得已到今時這地步……”

“什麽意思?”我望著笑得淒然的她,倏然明白:”可是那廖勇威逼於你?”

她點點頭:“太後可還記得兩年前薑老初病重之時麽?當時他同幾個老臣一並退下三公九卿之位來,太後還曾為此忙得焦頭爛額,自不會留意有一個小內官曾私下來找臣妾。”

“那小內官不知是受何人指使帶了薑老的貼身信物來,那信物我再熟悉不過,是薑老長佩於身的玉佩。那小內官還給了我一封信。不知寫信之人是誰,但信中將我過去之事一一道來,詳盡而充分,說想以此求臣妾幫他做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如若臣妾不能,他也不知他手中之秘密將來會不會毀了皇家清白、毀了薑公英明……”

“你便就此信了?”我有些無可奈何,隻覺我印象中的薑太妃,不該是如此降智之人。

“自然不是,”她輕搖頭,緊緊咬了雙唇,又道,“臣妾起初隻覺心慌,便想著敲山震虎殺了那小內官,或許能震懾到這膽大包天之刁民,可沒想到……殺了一個,又來一個……”

“那你當初為何不向哀家和皇上稟明此事?我們皆可以徹查,可以幫你正身啊!”

“稟明?太後以為臣妾想不到嗎?可這種羞於啟齒之過去,臣妾該如何說呢,皇上和太後若得知,又該如何看待於臣妾?太後能懂我苦衷麽?皇上呢?那也是臣妾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啊……”

她倏然流下淚來,口中字字紮心。

我甚至於有些後悔未曾告訴過她,我其實早已隱約知曉,雖未見如此詳細,但不是不能明白她背後之苦楚……

可現在再同她說,顯然已無甚用。

我便收起內心悔矣,繼續沉聲道:“那之後,你又是如何與那人勾結的?”

她望了望窗外暗沉沉的夜色,繼續回憶:“那之後,臣妾便命人跟著新來傳信兒的小內官,順藤摸瓜找到這背後之人,可沒想到,他竟是薑公的兒子,薑公對我有恩,我又對他有情,怎可能害其子嗣?”

“你可知他不過是個外室之子?”

我的話似乎在她心中掀起了波瀾,她沉默了片刻,又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絲顫抖:“臣妾知啊,但那時臣妾想……什麽外室庶出,不都是他的親生骨肉麽?我自己何曾不是庶出?我便看了他信中所求之事,知確不過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遂命人幫其辦了,卻不知,一步錯,步步錯,他所求之事越來越多,臣妾犯下的錯也如滾雪球般越來越大……”

她說道此處,竟趴下身來,將頭埋在臂膀中,如一隻受傷的鴕鳥般哽咽起來,渾身都在顫抖:“臣妾起初,真是隻是怕自己身世使薑公名譽和皇家尊嚴受損,不知自己也會蠢到落入別人圈套,臣妾何曾沒有掙紮,可……”

“可雪球滾大了,便從一件事跳撥到另一件事上來,愈來愈身不由己,你執著地以為自己是在盡力去維護皇家和薑公的名譽,實則早已變了味兒卻不自知,對麽?”我見她已哽咽著說不出話來,便代其答之:“可你可曾想過,皇家和薑公的名譽本不及百姓的安危來得重要,你的身世,也並非難以啟齒……你本是受脅迫之人,當被世人理解與接納,而非遭人唾棄與指責。你的苦衷,其實哀家早就能理解,但你切不能因此犧牲了原則和良知啊!”

她聽到我的話,身體一震,緩緩抬起頭來,眼中的淚水已經幹涸:“臣妾明白,其實從知道太後回宮那刻起就想明白了,可……為時已晚,是臣妾糊塗,所犯之錯也該自行承擔。”

話畢,她看到桌上早已擺好的毒酒,奮力奔去。

“來人!”我遂厲聲喝道,命人將其攔住,隻覺渾身筋疲力盡又難受至極。

“太後可還有話要與臣妾說?”她疲憊地望向我。

我忍住即將溢出的淚水,輕聲道:“此次水患貪墨,因薑太妃之過失致使廖勇等人作惡,使百姓遭受極大的苦難,許多人因此家破人亡,流離失所!但……你作為被利用之人,若真心悔過,便應繼續活下去,承受你所犯下的錯,潛心為亡故之亡魂祈禱。”

“即日起哀家將廢除你太妃身份,去往遠山庵堂,青燈古佛,以此贖罪。”

她微微頷首,怔了一下,然緩緩道:“多謝……太後慈悲……”

我負著手轉過身去。

因不想讓她看到已溢出的眼淚,便佯裝無情著走向門外。

每一步,都似踩在心尖上,沉甸甸的……

卻在即將踏出殿門的刹那,聽到她帶著哭腔的呼喚,她說:“太後,往後臣妾不能再同您和林太妃們作伴,您往後……要多保重身體……”

我停住腳步,在月色下點了點頭,未回眸,隻淡淡回道:“遠山是山清水秀之地,往後不要再陷在過去的魔怔中,記著你曾是大遼的太妃,從不曾不堪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