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瀟寒今日一大早便到了書房,他特意交代小廝守好門,若是紀雲卿來了,一定要提前稟報。

小廝將他的吩咐應了,楚瀟寒這才推了門進去,反手又將門關好。

他並沒有動,而是立在原地,黑曜石般的眼眸慢慢地掃過書房中的陳設和擺件。這裏的每一個角落,他都很熟悉,一如過往的每一天,一如……前世。

楚瀟寒微微有些恍惚。

是啊,他是活了兩世的人,當他懷著苦悶、遺憾和擔憂死去之後,卻重新睜開了眼,回到了一切災難都尚未發生的景寧侯府中。

隻除了,他的母親,已經不在了。

楚瀟寒慢慢地邁開了步子,走到了書架前,拿了一本史書坐到窗前翻看起來。可他翻開了書,卻久久未再有什麽動作。

若此時有人細瞧,便能發現,楚瀟寒的眼睛雖是在看著書頁,那眼神卻是散的,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楚瀟寒就這麽在書房裏待了一整日,連午膳和晚膳都是在書房隨便用了一點,便叫人撤了下去。

待到下人離開,重新關上了書房門,楚瀟寒又開始走神了。

他甩了甩頭強迫自己不要再想,而後站了起來,緩步走到書案前。

他看了看,拿過了硯台,開始動手磨墨。他動作很慢,雙眸盯著那墨汁,在自己的研磨中越聚越多,終於,似乎是覺得夠了,他停下了。

楚瀟寒攤開一張宣紙,鋪展在了書案上,用兩尊玄龜鎮紙壓好。

隨即他從筆架上選出了一把粗細適中的狼毫筆,沾飽了墨,提筆懸空,就欲揮毫。

他看著眼前空白的宣紙,想著該寫些什麽字好呢。可他想了好一會兒,卻仍未落筆,直至一滴墨汁落了下來,滴在了宣紙上。

楚瀟寒看著那慢慢暈染開的濃重顏色,竟如同看著一個漩渦,將他的思緒卷了進去,回到了昨日下午。

他仿佛又看到了滿滿都是字的書頁,在自己的眼前一頁頁翻過。那是一本牛皮紙麵的小冊子,就壓在紀雲卿的枕下,隱約露出一角。

楚瀟寒換好了衣裳,便走過去將它拿了出來。出於好奇,他便翻開了小冊子,然後,他看到了他妻子的前世!

他的結發妻子紀雲卿,也與他一般,是活了兩世的人了。

其實在這之前,他已經隱隱有所懷疑,覺得紀雲卿似乎知道前世發生的一些事。而那些懷疑,都在看到那本小冊子時,得到了證實。

楚瀟寒一直以為,自己的重生是老天有眼,給了他彌補遺憾的機會。他也一直以為,自己知道的比任何人都多,足夠地多。

可當他看完那本小冊子時,卻發現,他不知道的事還有太多太多。

多得讓她的妻子對自己的死懷著無盡的懊悔與自責度過後半身,多得讓他的妻子在他死去的幾十年裏,過著淒苦悲涼的生活!

那是他的結發妻子,是日日與他同床共枕的枕邊人,自己還是頗為了解她,她原是個心思單純,處處與人為善的小女人。

可是,她經曆了那樣的折磨與痛苦,承受著那樣的懊悔與自責。正因為這一切,才讓她變得如今這般處處小心,事事算計的。

楚瀟寒的內心震顫著,他慢慢撫過那些清秀的字跡,看到偶有幾處墨跡暈開,顯然寫的時候,紀雲卿是落了淚的。

她,是以什麽樣的心情回想那一切的,又是以什麽樣的心情將它們一一記錄下來的?

而那樣可怕無望的生活,她又怎麽熬過來的呢?背負著前世的一切,她會不會覺得辛苦呢?會不會覺得無助呢?

楚瀟寒每每想到這些,都覺得心頭揪痛,宛如利刃穿心,痛得難以自製。

那是他的女人,雖然自己不喜她的為人處事,可她原本可以過著衣食無憂的簡單生活,卻因為無可選擇地嫁給了自己,讓她的人生變得滿目瘡痍。

是他的錯,是他的無能和軟弱,釀就了那些苦難。而他又如何舍得,讓她再承受著這一切呢?過去他沒有好好珍惜,可如今,他想讓她幸福!

“少爺,少夫人正往書房來了。”

書房門外的小廝忽然出聲道,這一聲喚回了楚瀟寒神遊的思緒。

他回過神來,手中的狼毫筆仍是懸而未落,上麵的墨汁此刻已然是幹了。他放下有些酸澀的手筆,看著原本空白的宣紙上,此刻已不知何時滴上了幾團墨汁。

楚瀟寒皺了皺眉,他將狼毫筆掛回了筆架上,又將那糊了墨汁的宣紙胡亂一團,隨手扔進了廢紙簍中。

此時,正好聽到門外小廝給紀雲卿請安的聲音,楚瀟寒穩了穩心神,對門外道:“請少夫人進來。”

很快,紀雲卿便推門進了書房,門外的小廝替她將門帶上了。

她看了一眼楚瀟寒,笑了笑。

“相公。”

這一聲,讓楚瀟寒愣了愣,有一瞬間,他們仿佛是回到了前世,紀雲卿也是這般喚他的。

他也衝紀雲卿笑了,笑得溫柔,“夫人來了,可用過早膳了?”

紀雲卿聞言,點了點頭,想了想,道:“相公,我昨夜睡得早,也不知你何時回的房。今兒早晨相公又起得早,我都沒來得及與相公說上句話呢。”

紀雲卿以為昨夜和今晨,楚瀟寒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很可能是並沒有看到自己的小冊子。

可她心中不安,憋了一日,還是決定來試探一下楚瀟寒的態度。

而事實上,昨夜楚瀟寒特意晚歸,今日又早早起身來了書房。是因為他心緒繁亂,一時不知該以何種表情麵對紀雲卿。

可是如今他已下定了決心,無論如何,自己要疼她寵她,愛她護她,這才是最要緊的。

想到這裏,楚瀟寒臉上的笑意越發溫柔了。

“嗯,想早些來練練字,作作畫。”

紀雲卿應了一聲,而後眼珠子便開始亂轉,吞吞吐吐道:“相公,我來書房是想問你呀,就是,那個……”

她說著,手上的絲帕卻是被她擰成了一團,可她自己卻沒發現。

“相公昨兒下午回房更衣,可有看到我的一串手鏈?我記得昨日出門前,我將它隨手放在枕邊了,可眼下找不到了。”

紀雲卿邊說,邊偷眼看楚瀟寒,還裝模作樣地表現出一臉焦急神情。

“那手鏈子我很喜歡的,跟了我許久了,我很想找到它的,所以便來問問相公。”

楚瀟寒一直在看著紀雲卿,看著她亂轉的眼珠,看著她緊擰帕子的雙手,看著她緊張僵直的模樣。

然後,他嘴角的笑意愈發地擴大。他的妻子,演技拙劣得讓她覺得可愛至極,真想上前摸摸她的臉蛋,牽牽她的小手。

這麽想著,楚瀟寒也確實這麽做了。

他笑著走向還在絮絮叨叨的紀雲卿,伸手拉起她的柔荑,慢慢走到了書案前。

紀雲卿因這一連串的動作而不由自主地閉了嘴,臉紅了。

“相公,你拉我過來,是想作甚?”她趕緊找話。

楚瀟寒將硯台拿到了她身前,柔聲道:“磨墨,為夫教你作畫。”

聞言,紀雲卿明顯地一愣。

教她作畫?這是哪兒跟哪兒啊?方才不是在說手鏈子的事兒嗎?她相公如今這般表現,那冊子,他究竟是看到沒看到呀?

紀雲卿感覺自己的腦袋一時間被塞滿了漿糊,轉不動了,隻得乖乖地應了一聲,便開始磨墨。

楚瀟寒重新鋪開了一張宣紙,仍是用那兩尊玄龜鎮紙壓好,待紀雲卿將墨磨好,他便選了一把稍細粗的毛筆,讓紀雲卿拿好。

而他自己,則是從身後環住了紀雲卿,以右手握著紀雲卿的右手手,就這麽手把手地開始作畫。

紀雲卿被楚瀟寒摟在身前,這親昵的姿勢讓她有些臉紅。

她感覺到自己的背緊貼著他的胸膛,似乎有燙人的溫度隔著衣料熨帖過來,絲絲縷縷滲透到自己的身體裏,慢慢安撫著她那顆不安的心。

而他的手正握著她的,這樣的肌膚相親卻不顯得迤邐,隻覺得被包裹住的感覺溫暖而踏實。她這才發現,自己方才因為扯謊而緊張得手有些發涼。此時被他握著,才漸漸放鬆了下來。

她忍不住側頭看向了楚瀟寒,他的神態專注而溫柔,讓她不由得看得走了神。

“好好看著。”楚瀟寒沒有看她,卻知道紀雲卿在看自己,笑著提醒道。

紀雲卿愣了愣,他這是在讓自己好好看他嗎?

“好好看畫。”楚瀟寒似乎是知道她在想什麽,又提醒道。

紀雲卿“哦”了一聲,深覺有些丟臉,便忙轉頭,將注意力放在了眼前的畫作上。

楚瀟寒說是要教紀雲卿作畫,可他全程卻什麽話都沒說,隻是握著紀雲卿的手自顧地畫著。

他正在畫的,是一株梅花樹。

楚瀟寒先是沾了墨,畫好了樹幹和枝丫,又重新換了一把稍細的筆,沾了朱砂,在枝丫上點上朵朵紅梅。

紀雲卿看著看著,越看越心驚!

這幅畫,她見過,她記得!那是在前世,楚瀟寒畫過這幅畫,一模一樣的一幅畫。

她很喜歡那副畫,想讓楚瀟寒送給她,可是楚瀟寒壓根就沒有理她,這事還讓她傷心了好幾日。

可如今,他怎地會畫出一般無二的畫來呢?怎麽可能會有如此巧合的事呢?

難道,楚瀟寒真的看過了自己的小冊子,從中看到了一些端倪嗎?不對,自己似乎沒有在上麵寫這件事的,那難道是,楚瀟寒自己,就記得前世的事嗎?

難道說……他也是重生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