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篡後
顧城風眉眼不動,隻是他向來沾不得一絲的汙穢,便將手中的錦帕隨手扔棄。
流紅看到被帝王扔棄到窗邊案幾上的白帕,那上麵一團觸目驚心的鮮血染紅,失聲喊,“皇上!”但馬上噤聲,後退一步,強低下首,可心幾乎在那一瞬間提至了心口。
帝王見紅,這可不是小事,可帝王不宣太醫,她畢竟是奴才,怎敢擅自作主?
怎麽辦?流紅胸腔裏象囚住了一隻野貓般,四隻鋒利的爪子瘋狂地抓著她的心。
流紅撓心撓肺之際,顧城風突然輕輕歎了一聲,“今日初幾?”
流紅抬首,他看不到顧城風的正臉,唯見月色下,那發間的霜白尤為刺心,梗得她連回話都帶了哽咽,“九月二十九!”
“還有十天!朕的時日真不多了……”顧城風突然一笑,那笑容如破開的冰麵,冷霜更甚,前世的記憶,他駕崩於十月初十,雖說時間已被延了幾年,但他心中,自是對這個日子牢記於心。
“皇上,十天?什麽?什麽?這是……何意?”流紅心無端感到恐懼和不吉利,重重一磕,啞聲懇求,“請皇上……傳太醫吧,奴婢雖然無知,但亦曉得,皇上的安危事關社稷,關係的天下蒼生,皇上,您一定要保重龍體!”
這時,殿外傳來宮人的回稟之聲,“皇上,金鈴公主、肖將軍還有蘭桂坊的夢依伊等一行已經到了,在行營外求見皇上!”
流紅見顧城風不語,便轉首朝著殿外喊道,“有煩公公去通傳一聲,有請金鈴公主、肖駙馬和貴客等。”她隨侍顧城風身邊多年,與梧晴雪和葉明飛、戴少銘等人一樣,對顧城風的一言一行,甚至一個眼神,都能猜測出大體的意思。
“皇上,那奴婢先告退了!”流紅朝著顧城風福身後,便收拾好案上的藥盅,悄然退了下去。
殿外,八個侍婢靜佇著,其中一個正想接過流紅手中的端盤,流紅輕聲阻止道,“你準備一下,要給公主和駙馬奉茶,這些我自已來!”
流紅吩咐完,一手端盤,一手提裙急急朝著西北方向跑去。流雲行走速度極快,一路上偶遇幾個將士,也來隻是勿勿朝他們點頭施禮,拐了幾個彎後,便到了帝王行營西北角的一間低矮的瓦房前。
蒼月和大魏戰爭爆發後,由於帝王親征,燕京皇城裏的宮人亦有不少被調至這裏侍候皇帝。這一間位於偏僻處的瓦房暫時成了犯錯宮人的囚禁之處。
看守的侍衛看到是流雲,看到她手中有端盤,隻道她是為犯人送吃的,便極爽快地讓她進去。
囚房空間很小,靠在牆邊放著一張低矮的板床幾乎占用了整個房間的空隙,在窗口邊勉強擱下一張脫了漆的小桌子,上方放著洗浴用的盆子。窗子是用紙糊的,看上去有些年份了,外麵的寒風時不時地吹打著,整個窗戶被吹得一震一顫,室內溫度極底,因為連著一個月來,幾乎雨雪不斷,房間裏極為潮濕,房裏裏充斥著一股濃重的黴味。
裏麵被軟禁的並非別人,正是帝王身邊的首席禦醫——雲淚!
雲淚一身青衣棉襖,頭發沒綰,隻用一根青帶綁著,容顏憔悴,正靠在床邊攏著棉被靠著,見到流紅,也隻是輕輕點了點頭,揚手示意她進來,卻並不開口。
流紅掩好門,將端盤放到小桌上。
房間很暗,關了門後,外麵的月光全阻在了外頭,流紅把窗戶推得半開,然後鬼鬼祟祟地從瓷盅下抽出白色錦帕,正是方才顧城風拭過口,她收拾案桌時,偷偷帶了出來,雖然她也知道帝王要是追究起來,隻怕她也要來這裏和雲淚作伴,可她顧不了這麽多。
“雲姨,您看看,這是皇上……咳血了……”流紅剛開了口,眼圈就開始發紅,剩下的話噎在胸口便吐不出來。
“啊!咳咳咳咳”雲淚一張口,便是連著猛咳,心底倏地涼沁到底,顧城風的身子一直都是她在盡心調養,更知道顧城風的身體最忌的咳血,如今……
“什麽時候的事了?”看到那一抹刺眼的紅,雲淚的心竟象被巨石碾過了一般,整個人蹭地一下離了床,一把扯過流紅手裏的錦帕,推開窗,對著月光仔細看著上麵的血跡。
“應是今天首次,皇上的衣食照料全經過奴婢之手,奴婢一直留心。之前,奴婢並沒有發現血跡!”
“血色偏暗,應是沉涸已久…。”雲淚喃喃自語一句,少頃,雲淚又將錦帕有血跡的部份含在嘴裏,似乎在品償血中的味道。
雲淚醫術精湛,片刻便品出帝王吐血是因為內創和肝火所致,在她未囚進這裏之前,她猶記得那日,失蹤了幾日的帝王突然憔悴不堪地回到岐州府行苑。
誰也不知道帝王究竟經曆了什麽,他獨自將自已關在書房中十個時辰,出來時,一雙桃花眸赤紅,血絲可怖,更甚至,鬢角的青絲一夜染成霜白。
雲淚欲上前為帝王診脈,被顧城風拒絕,他喝退所有宮人,宣見了明州郡駐防大軍首將百裏殺、縝遠大將軍肖龍華和西北騎軍肖妥塵父子以及長年駐守在明州郡的文武官員。
那一天,雖然雲淚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但眾臣商議時間已超過十個時辰,雲淚擔心帝王的身體健康,三次親自送膳都被守在議政殿的侍衛擋回。
第二日,顧城風從岐州府的行苑搬離,移駕明州郡駐軍帝王行營,當晚,蒼月對大魏開戰。
開戰後,顧城風整整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直至昏倒在議政大殿。
在眾臣極力的勸薦下,顧城風終於答應讓安置在岐州府行苑的太醫院和宮人遷移至明州郡駐軍帝王行營,雲淚負責掌管太醫院,自然親自為顧城風診脈。
萬沒料到,章永威突然回到了蒼月。
護送章永威回來的將士聲稱,大魏通州的士兵將章永威放在一個籃子裏,從城牆上吊下來,讓他回去給顧城風複命,聲稱廣陽鎮三千百姓之死與大魏無關,全是田敏麗為了個人私欲犯下的罪,通州公審,案情已經一清二楚。
章永威將那日審案的情況詳細地報告給顧城風,當時的雲淚自侍候一旁,聽到大魏的太後女醫郭嵐鳳正是當年給申鑰兒下蠱,致申鑰兒昏迷不醒的罪魁禍首,她知道,她躲不過了。
果然,當晚,她便被顧城風軟禁在了行營西北的瓦房中。
至始自終,雲淚都沒有機會為顧城風診斷,所幸那日有見到顧城風,雲淚根據顧城風的麵色,大抵判斷顧城風是憂思過度,加上肝火過旺所致。
她為顧城風開了方子,並吩咐流雲按著方子上開藥,並囑咐她親自煎服。
此刻,看到錦帕上鮮紅的血跡,一股從未有過的悔和恨席卷全身,原來,當年她對顏墨璃的一念同情之心,最終造成了今日的惡果,她被囚禁事小,真正無法承受的是,因她失了為帝王診脈的資格,顧城風的病被延誤了。
“不行,我得想想辦法見皇上一麵!流雲,你能不能幫幫我!”一想到顧城風的病,她心思越急,又逼出了壓抑的淚意,喉中一癢,便抑不住地想咳嗽。
心裏想到顧城風的母妃,自已的主子,雲淚便恨不得一頭撞死謝罪。
顧城風的母親是她自小服侍的小姐,當年顧城風的母妃在桃園穀身過時,曾細細吩咐於她,道她自小隨她行醫,悲天憫人有餘,卻不擅識人心,往往這樣的性情易闖下大禍,累及他人。可她的醫術又承她的衣缽,若有她護著顧城風,自是免了顧城風被人毒害的機會。
所以,她臨終再三吩咐,並讓她發下毒誓,讓她一生不得違背顧城風的意思,無論對錯,唯有遵從。
可她終是因為惜才,放過了顏墨璃一條生路,就象是當年的小姐,明知道她有著弱點,卻因為她的醫術,還是將她留在了桃園穀中,讓她掌管醫術。
流雲抹淚搖首,無可奈何,“雲姨,奴婢上回私自來這裏討藥方,影衛已經警告了,但他們也知道奴婢一心隻是為皇上的健康著想,若是奴婢向皇上開口,讓皇上知道真相,隻怕皇上以後連一口藥都不喝!”
“是啊,不能說,不能說!”雲淚顫著手將窗戶關上,雙手不知不覺地絞著錦帕邊緣,許久後,突然木著臉問,“我給皇上新配的方子,皇上是不是按時服了?”
“奴婢一直監督著,不僅禦藥房送上來的藥,奴婢每天一樣一樣核對,便是煎藥,也是奴婢親手,一日服三回,回回也是奴婢親眼看著皇上喝下去。可皇上的身子絲毫不見起色,越發清減,奴婢耽心極了!”
“皇上睡得如何?”肝火過旺,失眠也是罪魁禍首之一,顧城風很早前就有失眠的症狀,隻是這四年,漸漸地調理了過來。
隻不過,賀錦年離開蒼月後,顧城風失眠複發,但隔三四晚總還是能安寢一回。
“夜裏,皇上有時在寢殿,有時在議政殿休息,皇上不讓人寢夜,殿裏也不見展燈,所以奴婢並不能確定皇上是否安寢。對了——”流雲突然想起了什麽,眉鋒蹙得更緊,“奴婢記得有日清晨,奴婢進了議政殿,發現棋盤好象有人過弈過的樣子,可奴婢問了守在殿外的奴才,沒聽過皇上當夜傳召過誰!”
雲淚輕歎,“那是皇上自已跟自已下棋!”雲淚越想越心焦如焚,“不行,皇上的藥方子得換了,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雲姨,金鈴公主來岐州府了,皇上的病能不能讓金鈴公主想想辦法?”顧城風消瘦得厲害,以金鈴公主和皇上的感情,金鈴必會過問皇上的身體狀況,或許,會來詢問雲淚。
流雲這樣一想,心裏頓時豁然開朗,隻要金鈴來這裏聽了顧城風的病情後,金鈴公主就有辦法讓雲淚給皇帝親自診脈。
兩人的想法幾乎不謀而合,雲淚眉間的陰霾一掃而光,輕聲道,“你快回皇上的殿外侍候著,到時也好讓金鈴公主撞上!”
“是,是,奴婢這就去,雲姨你也要保重身子,奴婢一會吩咐宮人送些碳過來,順便把窗子補一補!”流雲終於破涕為笑,朝雲淚揚了揚手,拿了案上的端盤離開。
顧鈴蘭一行人在執路太監的引領下,很快就到了議政殿。
太監一聲通報後,顧鈴蘭率先步入,一行人朝著站在窗邊的帝王下跪恭請聖安。
“平身!”顧城風轉首,依舊靜靜佇立,卷卷眼睫後的瞳眸無波無瀾,身後扇形的窗外是一輪明月,顧城風宛如嵌在月色中靜美俊逸的天外謫仙——仿佛不沾一絲的人氣!
“皇兄!”顧鈴蘭倒吸一口冷氣,原本因為被寒風刮得有些粉紅的臉一下變得颯白,“皇兄,您的頭發怎麽啦!”
“無妨,鈴蘭,過來讓皇兄看看!”顧城風朝著顧鈴蘭伸出手,已許多年不曾見過這個妹妹,此時重逢,看到她梳著婦人的發髻,當年略顯消瘦的下巴已微見雙層,眉宇間已不再象彼時常緬著一縷憂思的色彩,看了讓人覺得一臉福氣。
“是!”顧鈴蘭緩緩走近,在顧城風帶著微笑的眸光下,象幼時那般,將手放在顧城風的手心上,瞬間,一股冰寒從指尖傳來,惹顧鈴蘭打了個寒噤。
“這一路辛苦了吧!”顧城風感到顧鈴蘭的不適,便輕輕收回了手,轉眸看向肖妥塵,一身戎裝,英氣逼人,眉目斂著穩重,已不是當年那個青澀少年,眸光依然含笑,“看到妥塵將你照顧得如此好,皇兄也放心!”三年前,蒼月春闈時,賀錦年曾說起,在她的前世記憶中,肖妥塵會拿下新科武狀元。
果然,武考那日,肖妥塵贏得毫無懸念。
後來,賀錦年告訴他,前世中肖妥塵一直愛慕金鈴公主顧鈴蘭,可惜顧鈴蘭在被顧寶嵌所陷害,失貞於戴少君,自盡於皇家闈場。
今生,賀錦年為顧鈴蘭逆轉了命運,也讓她從迷戀申蘇錦中解脫出來。
最後,顧城風索性禦筆一揮,將正當適齡的金鈴公主賜婚給新科武狀元肖妥塵。
當年的肖家正處於低靡時刻,因為朝野內外並不知道肖宴臣帶著十萬兵馬離去其實是帝王授意,縝遠大將軍肖龍華因為長子肖宴臣叛國而倍受朝臣排擠。
金鈴公主的下嫁不亦於象一股春風,吹散了層層壓在肖家人胸口上的陰霾,讓肖龍華感動得差點想一路從肖府三叩九拜至宮中謝恩。
隨後,顧城風又下旨讓肖妥塵代替其兄肖宴臣,成為西北軍中的一名參將,並特許讓金鈴公主隨軍。
肖妥塵沒有辜負聖恩,在西北抵抗外族入侵,屢建軍功,不過兩年,就成了騎兵營的校尉,今年春,被顧城風封為二等將軍,成為軍中最年輕的一名將軍。
“可皇兄您沒把自已照顧好!瞧這白發,臣妹看了心裏難受。”顧鈴蘭雖然身份高貴,但自幼在姚皇後的教導下,並不持寵而嬌,尤其是顧城亦登基後,她雖貴為金鈴,可也知道,自已的身份尷尬,那些年,她不喜住在皇宮,倒常常去景王府或是昊王府與兩個兄長做伴,反而性子偏向穩重。尤其在顧城風的麵前回話從來都是謹小慎微的模樣,但這三年,受足夫君肖妥臣的寵愛,性子倒有些變了開朗,心中想說些什麽自然就說出口。
“不過是皮囊罷了!”顧城風聽到顧鈴蘭語氣中的哽咽,眉鋒微不可見地挑了一下,桃花眸帶著暖暖和洵之光,“可用了膳?”
顧鈴蘭這才控住情緒,眼眶有些泛紅,“用了,一下雪狼撬就用膳,然後才來軍中!”
顧城風輕輕頷首,眸光看了一眼站在那低眉斂目三姐妹夢依伊、夢清韻和常念,“難得你們千裏迢迢給蒼月的將士送溫暖送愛心,朕心甚悅!”
夢依伊淡淡一笑,落落大方躬身回話,“回皇上,民女等人不敢居功,這都是賀五公子離開燕京前吩咐我等做的!”
“是麽?”顧城風極力抑製眸光中的驚異,轉首看著窗外,月光下屋簷上殘留未化地積雪,白色一片刺得人眼角疼痛,心底亦一簇一簇地劃過賀錦年死死扳開他手指的畫麵,心中寒涼一片。
“民女不敢隱瞞,五公子兩個月前離開燕京時,曾留了信給我等三姐妹,說若有一日蒼月和大魏發生戰爭,她若不在,就讓我們按著她說的做!”
明明知道不要再去打探那人的消息,明明他已在那懸崖之上放了手,他不想問,終抵不過心頭的一絲新生的念想,顧城風還是開了口,“她要你們做些什麽?”卻在話語脫出口後,一股自棄之心徒然升起!
夢依伊思忖片刻,輕聲道,“皇上,在燕京義演的戲目和說唱的節目皆是五公子提供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