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郎西關,沿途的驛站門楣上都懸了白花,館內的驛丞也冠紮白巾,腰束白帶,竟是在服國喪。我膽戰心驚,問道:“是誰崩了?太後,還是……”
“是皇後娘娘山陵崩。”
我鬆了口氣,卻又不敢置信:“我東去之前刺史府還接到了皇嫡長子出世,母子均安,賜今歲產子婦人一雉、壺酒、十錢的恩養詔令,怎麽可能喜訊傳來一個多月,皇後娘娘就崩了?”
徐恪突然急令我去曲靖與他會合,會不會是皇後駕崩影響了政局,刺史府有什麽變故?
可那也不對,承漢朝雖然不禁皇後與聞政事,但這位皇後是太後自小撫養大的侄女,天性純孝,為免與姑母兼婆婆發生衝突,一向是不理政事的。她的駕崩不可能產生足以使政局動蕩的衝擊,進而影響到南州刺史府。
我轉動腦筋,卻得不到解答,最後腦裏靈光一閃:莫不是天子夫妻情深,痛失皇後,做出了什麽不理智政治決策?
我胡亂猜測,那剛才被我詢問的驛丞也沒有皇後駕崩原因的確切情況,也用胡亂猜測的答案敷衍我:“皇後娘娘或許是產後風吧?”
“絕不可能。”
產後風多是不良生育習慣而導致的感染,自我給太後動過婦科手術以後,宮裏的衛生習慣已經照著我的提議改進了許多,生育感染的機率大幅度降低。加之皇後又是在二十五歲的生育黃金期產子,不像未成年女子生育那麽凶險,怎麽可能在產後兩個多月才鬧出什麽產後風來?
我在胡思亂想中吃過午飯,騎上驛丞換好的馬匹繼續趕路,終於在徐恪勒令的十日期限內趕到了曲靖。到了徐恪的臨時辦公地後,我才發現本該留守大理的別駕吳通和都官從事鄭會都在室內發呆,不禁大吃一驚:到底是什麽事,竟能夠讓這兩個應該主理州務的刺史府能吏,跑到曲靖來對著刺史發呆?
我俯身給三人行禮,徐恪也不廢話,直接便從案頭遞給我兩隻錦匣。
我看那錦匣的製式一隻是裝天子詔令、另一隻是裝相台行令的,便依禮接過後再打開錦匣,天子詔令寫的是:“著將曲靖、衝頭、西屏以東至現南疆大營新得夜郎舊地,從南州刺史部析出,另設貴州,以貴陽侯越誠為刺史。南州刺史部須應越誠所請,輸送錢糧物資,襄助籌建貴陽刺史府,不得延誤。”
南州這六年裏有南軍武力開疆,也有遠處部落自願依附,疆土已經擴張得比滇國全盛時還大許多,加上張典從南方擄來的俘虜,全州總計人口六百多萬,析出一部分另組州郡本是必然之勢。但析出兩州的話,其中便有一件事不能不解決——南疆大營十五萬大軍的供養!
南疆大營的總營盤在南州析分以後,就落在了貴州轄內。它本來一直由南州以一州之力供養的,現在南州一分為二,原本的糧草輸送係統便要拆分重組,南軍的供養問題該如何處置?
這詔令析分南州,竟對南疆大營十五萬大軍的給養問題隻字不提,豈不是本末倒置?
我錯愕無比,拿起那詔令對著窗戶透過來的明光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細看幾遍,終於發現其中異況,震駭驚怒,莫可明狀,下意識的將那詔令一擲:“混帳東西,誰敢竊取國器,偽造天子詔令!”
徐恪等人嚇了一跳,連忙示意我安靜,免得使人生疑。吳通問道:“雲撫使,你從哪裏看出這是偽詔?”
“天子勤政,凡涉及正式行政詔令多禦筆親書,極少使人代筆。這詔令的筆跡雖與天子相似,獨缺風骨,定是有人著意模仿。”
我回想以前在齊略身邊,看他理事的習慣,一指詔書上蓋著的璽印:“天子行詔都是先書後印,這詔書卻是墨跡寫在印泥上,次序顛倒,分明是有人先以空白詔書盜印天子寶璽,然後再偽造詔令!”
吳通將那詔令揀了起來,就光細看:“我們也是看這詔令不清,大有蹊蹺,卻沒想能從這用筆用印的細微之處,就斷定其真偽。”
我胸腔裏的一顆心突突的亂跳,說不出的慌張:齊略一直在努力加強中央集權,像這種設置州郡的事,怎能容忍他人弄權?且這盜取國器,偽造詔令的事何等嚴重,不是長安有大變,哪個權臣有這等膽量?
我眼前陣陣發黑,心中便隻有一個念頭:“難道有人害了他?誰敢害他?!”
徐恪安慰我:“雲撫使,陛下是英明難欺之主,屑小之輩須害他不得。”
“正因為他是難欺之主,若非身有不測,誰如此膽大妄為?”
我這才發現自己怎麽鎮定也無濟於事,隻得抖著手去摸另一道相台政令,啞聲問道:“那貴陽侯越誠是什麽人?”
“乃天子貴戚,皇長子之母越婕妤的兄長。”
我神思恍惚,喃道:“皇後駕崩,後宮便以她生育有功,地位最尊,她借機重用兄長也屬正常。”
我腦筋混亂,連自己也說不清到底在說什麽,正不知所措,突聽一聲斷喝:“雲撫使,你給我坐好!”
我悚然一驚,直覺的反應就是挺直腰身坐好,汗濕重裳,終於招回了一線清明,望向對麵坐的三人,道:“內宮除去皇後駕崩以外,必定還有其它異變。越姬以兄長為貴州刺史,其目的恐怕不在一州之地,而在十五萬南軍!隻是其無法拿到虎符,直掌兵權,才迂回行事。”
徐恪的臉色也十分難看,吸了口氣才道:“我也是這麽想的,但我已整整五十二天沒有接到陛下寄來的廷錄。事發突然,長安的消息不通,無法探知內宮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徐恪是天子為了日後的改革而刻意培養的相輔人選,天子將南州這比中原落後的地方交給他,有隨他折騰尋找新的治政之法的原因。同時為免他偏安南疆,不了解政治中心的形勢,目光囿於一角,天子每隔十天就會派人將朝廷的議事記錄摘要送一份過來。
徐恪離開大理巡視治下的民生,間斷一次沒收到廷寄是正常,但五十幾天沒收到,卻足以斷定長安有異。不過現在天子詔令還是冒著齊略之名發的,內宮的局勢應該還沒到最壞的地步。
我深深的呼吸,鎮定了一下,打開相台行令:“著南州征調梗米三十萬石,銅十萬斤,金萬斤,絹萬匹,棉花萬斤,上品玉器萬件,香料萬斤,香水千罐……”
這相台行令的筆跡和大印倒沒有異況,可這索取財物的清單,卻把我看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南州除上繳賦稅以外,還養著南疆十五萬大軍,每年修路鋪橋,開荒墾野,府庫沒有寅吃卯糧都已萬幸,哪有餘力份外上納?難不成要刺史府搜剝民間,敲骨吸髓?”
南州經過六年休養改革,往南開通身毒的商途,商事農業大興,民間確實小有餘財,但老百姓有財是他們的,怎能因為相台令的份外勒索就搜剝民間?要是老百姓連自己的財產安全都沒有辦法保證,我這幾年奔波算什麽?那數萬衝著南州各種優惠政策的紛紛來投,捐財出力幫助改革的商賈又算什麽?
矯詔傳遞的信息令我腦筋混亂,這相令卻讓我逐漸清醒過來,叭的一聲將相令合上,大聲道:“我反對!”
“我們都反對,但現在長安情勢不明,如果貿然向上直諫,隻恐南州刺史和佐吏將被大肆替換,再也沒有庇佑南州之力。”
我明白,我想得到的:一道意在軍權的偽詔,一道意在斂財的相令,這明顯是在為政變做準備。南州如果直接抗令,現在的當權者是絕不吝於派人過來收取權力。等到那時,我們才是真的進退兩難。
眼下除了拖住析分南州的越誠是首要之事以外,我們還需要派人直入長安,探清宮中的變故,明白中央權力到底落在誰手裏。
我心思轉動,料想徐恪等人早定了應對之策,隻是有事需要我去辦理,便問:“使君有什麽事要雲遲辦?”
“長安事態難明,需要有人返京探聽消息。探問者不僅要熟悉長安,更要與內宮有通信。”
徐恪頓了頓,看著我懇切的說:“雲撫使,此事危險,論理本不該讓你一個女子犯險,但我和別駕要回大理安撫貴陽侯,另兩位從事是川隴出身,在長安毫無根基;隻有你是從長樂宮出身的,昔日行朝南駐,你又曾隨侍聖駕,與中官和近衛熟悉。加之你是女子,領的是虛銜,你去長安執政者能減少戒備,所以我想請你押送一批財帛返京。”
“謹遵使君吩咐。”
徐恪見我答應得痛快,反而有些猶豫,顯然十分擔憂,頓了一頓才道:“你到長安以後,先以祭酒從事身份往司徒府述職,再以押解官的身份往相台陳情,說南州之窘;我知道你有探聽消息整理情報之才,但這次探長安政局用意隻在確定陛下及太後的安危,並非對外作戰。你行事之時多走正渠,有所得即派人南遞。切不可輕身犯險,去探聽會危及性命的機密。”
我靜了靜,才回答:“使君放心,雲遲會愛惜性命的。”
探聽權柄的轉移,天子和太後的安危,怎麽可能沒有危險?
然而無論此事如何凶險,我都不可能不去——我可以不在齊略身邊,不懷想與他相守,不留連他的柔情,但我須得確定他平安。
“你準備什麽時候走?”
“如果準備上納的財帛已經備好,我現在就起程。”
第五十七章長安
南州從四年前就開始修建一條貫穿南州全境,岔路由曲靖抵達鹽津的馳道,想接通益州的境內的馳道,使南州能夠直接與中原交通。但南州這邊屬於高原多山地區,馳道修建不易,修了又塌壞幾次,直到去年年底才報說完工。
徐恪謹慎,這麽大的工程在他沒有驗收之前不敢虛報政績,所以滇安馳道修成的奏疏至今還沒有報上去。也幸虧沒報,貴陽侯攜偽詔時才走的巴郡故道,入了大理,給南州上下掙得了二十幾天的緩衝時間。
我急於趕赴長安,走的便是這條新通的馳道。雖然押著一百馱上納的絹和棉,但馳道新成通暢,路麵用似是而非的水泥澆鑄過,但行程也不慢,早行晚歇一天也能趕二百多裏路。
十日後過得益州,再問驛站的驛丞,但能聽到一些消息:太後遇刺,中毒昏迷;天子先傷皇後之死,後驚太後之危,急怒攻心,也重病臥床,不能視事。朝政暫由尚書台於禦榻前組成內朝,暫領國政。
這種情況已經很嚴重了,但我隱約感覺,真實的情勢可能比現在的傳言更嚴重。
齊略為了改革,廢了掣肘的丞相和太尉之位。在原本太後和天子一掌東朝軍政,一掌西朝庶政的情況下,廢除丞相和太尉於大局無礙。但現在太後遇刺,天子病重,東西朝都無法正常開設,就出現了權力的真空,最易為人所趁。
丹陛之下,有人窺九鼎之位,否則沒有人會去打南軍的主意。
誰人為帝誰人為皇,於我本無關係,我隻在意一個人而已——齊略!他一直都在努力集權,人手中所握權力的大小,與危險性成正比。天子集權,就意味著野心家謀取權力的時候他沒有緩衝地帶,必須直接麵對危險,我隻擔心有人趁他有病,便要他的命!
我一顆心懸在半空裏來回飄蕩,沒個著落,一下一下的牽扯著,絲絲的痛,灼灼的燙,隻恨不能將這千裏關山,都化成尺寸之地,讓我一步跨過,早入長安。
雖然為了最好的保持體力,我每晚都自我催眠放鬆入睡,但在將醒之時,卻還是不禁為惡夢所魘。這日清晨,我又一身冷汗的醒來,做了什麽夢,我已經忘了,隻記得夢裏有人一聲一聲的喚著我:“遲——遲——遲——”
我怔然癡立,夢裏還能聽到你的呼喚,現實裏你是否還活著?
我想再見你一麵,可還有機會?
我深深的呼吸鎮定:冷靜,冷靜,若不冷靜隻會壞事。
再趕五天,終於望見了建章宮的位於山頂的亭台樓閣,長安那巍峨的城牆也映入眼來。
橫門之外我家的開的那家醫館正在道左,門庭若市,已經成了個教學和治病相長相合的綜合醫院。我勒了勒座騎,還是忍住了沒下馬,隻是揚聲對館門的外坐著曬太陽的看門老仆道:“老伯,我是雲遲。有勞你請人替我傳個信給我老師和小赤,告訴他們我回來了,等公事了結就回家。”
老仆又驚又笑,大聲答應了,看我身後還跟著一隊滿載財帛,有軍士押送的馱子,知道我公務在身,便不贅言,隻問了一聲:“雲姑,你今晚回家吃飯嗎?”
“說不準,你讓老師和小赤自己先吃,讓人給我整理好房間就好了。”
我領隊先往國庫那邊交接上納之物,然後轉往司徒府,準備述職的同時也探聽一些長安的消息。
可沒想到我沒見到司徒就被司徒府長史攔了駕,一句話就把公私兩麵的請見都拒絕了:“州務敘職之月都在五月,現在時間沒到,不可亂了規矩;至於私下請見,雲祭酒與司徒大人素不相識,多有不便。”
這敘職的日子訂在五月,是為了州郡專心農耕,並遷就偏遠州部的路上的行程。有州部能就著來京辦理的其它要務,將敘職一體辦妥,司徒府多半不會刻意留難。
我來司徒府敘職,遇到這種冷落,到底是他們看我不順眼,還是另有隱情?
我向司徒府的文吏探問消息,可一無所獲,顯然長安政局詭譎,我跟他們不熟,他們便不肯明說。
我十分無奈,看看天晚,隻得安排了手下,先行回家,準備明日再做打算。
老師因我不肯結婚而惱了三四年,無可奈何之餘漸漸的看開了,再不問我婚姻大事。他聽說我是帶著貢品上京的,吃過飯後就問我:“你這次回來除了納貢還有什麽公事?能住多久?”
老師這幾年和一群老兄弟編纂醫經編得已經入了癡迷,雖然住在天子腳下,卻完全不聞政事,不涉世事。赤術擔心老師的身體,跟在他身邊寸步不離,也是半點不知政治風向的。我不願他擔心,便輕描淡寫的說:“我是代都官從事押解貢品來的,想順便看看能不能說動太學院的博士們同意我出版《蒼山集》。這事兒繁瑣得很,可能要費些時日。”
老師聽我說來長安除了納貢以外就是做學問,臉上頓時露出笑來:“等我把醫經校完,你也要給我把付版印刷之事辦好,讓它流傳出去。”
“那當然,老師這部醫經能夠令整個時代的醫學水平都要提高幾個層次,做弟子的如果不努力推行,日後一定被人罵死。”
“後人罵不罵你我管不了,但你要沒把事辦好,我是肯定罵你的。”
老師原先一直對我不放心,直到看到我在南州幾年,不僅沒有憔悴失意的樣子,反而精神煥發,很有仕途得意的樣子,才真的放下心,開始將我視為可當老來依靠的晚輩,吩咐我做事比以前隨意。師徒姑侄三人說說笑笑,到晚了才散去睡覺。
回到家裏一夜好眠,紅日滿窗,我才迷糊的打了個嗬欠,起身穿了衣裳,下樓洗漱。
老師正在院裏舒展筋骨,做健身操,見我下來梳洗還半眯著眼睛,不禁嗬嗬一笑:“你小心點,別摔著了。”
“知道……”
等我洗漱完畢,赤術和廚娘便端了早膳上來,我啃著蔥香餅,讚歎道:“小赤的手藝是越來越好了,禦廚肯定都沒這份好手藝。”
“好吃你就多吃點。”赤術見我吃得高興,就將盛餅的盤子推到我麵前,然後問我:“姑姑,你什麽時候有空?”
“你有什麽事要姑姑做?”
赤術吭了一聲,白淨的臉上透出一層紅暈,好一會兒呐呐的道:“那個,東市林家家學的林明老師的……二女公子昨天聽說你回來了,很想見見你。”
我微覺訝異,旋即有些忍俊不禁:“小赤也長大了……她想什麽時候什麽地方見我,你去問問,我就是沒時間也會擠出時間的。”
赤術的臉一下漲得通紅,張了張嘴卻什麽話也沒說,猛的扒粥,三兩下吃完就跑。我和老師對視一眼,笑了起來,我問:“老師,小赤既然喜歡林家的女公子,有沒有去提親?”
老師恪守食不言的規矩,卻點了點頭。我興致勃勃的問:“那位女公子品性好不好?跟小赤合不合得來?有什麽才能?長什麽樣子?成親的日子是哪天?”
老師放下碗筷以後才說:“都好,跟成方很合得來,婚期是四月二十八。我的書信上個月就發出去了,昨天見你回來,本來還以為你是接了信以後才回來的。”
早飯後將老師和赤術送到醫館,便去驛站尋與我同來的文吏,兩人商量了一下,理順應做的事,便往尚書台請見。
尚書台是齊略為了集權而設立的機構,因為丞相被撤,尚書台直承天子之意,其職能與丞相相仿,因此尚書台也被稱為相台。不過齊略集權是為了使政令暢通迅捷,卻無意讓尚書台又成為能製約天子的丞相。因此尚書台的權重份位卻不高,連令官都沒設,台中隻有六名位不分高下的尚書及其屬下協理的郎官。
接見我和尚書名叫石秦,是個略顯幹枯的中年人,神色頗為冷峻。我呈上徐恪寫給相台的公文,仔細陳述南州府庫的空虛實況,請求尚書台減免上納數目。
“雲祭酒,上納數額是陛下親訂的,減免之事,非尚書台所能決,你別為難我。”
我欠身道:“雲遲豈敢,石尚書既說減免納貢須由陛下作主,就煩請石尚書回份手書,容我前往未央宮求見陛下。”
石秦卻怎肯寫這份手書:“雲祭酒,陛下臥床靜養,太醫早有案判,非有大事,不準擾勞陛下。似這等征納小事,陛下有詔令尚書台直理,不必呈於禦案。”
“在春荒開耕之際,份外征納數額巨大的財帛,實為動搖國本之舉。若非朝廷有能告知天下的理由的急需,卻不是小事,而是關係天下臣民的生計,陛下清譽威望的大事。石尚書既說尚書台做不得主,又說陛下有詔令尚書台直理,二說相衝,難於取信於民。雲遲身份低微,但此身卻是受命代南州刺史徐恪份位,有權與聞政事,還請石尚書將陛下的詔令請出,容下臣一觀。”
石秦作色道:“雲祭酒,尚書台做為陛下親掌的內朝官,署理政務,代行丞相事早有慣例,你如此糾纏不清,藐視君威,將陛下置於何地?”
這頂帽子扣下來,可真能將人一蓋到腳,我不動聲色:“陛下英明神武,胸懷四海,仁澤天下,誰敢不敬?然而加重賦役,關乎國本民生。本就就君臣相商相詢,議論底定方能施行,豈有絲毫不加詢問,驟令尚書台催收之理?”
我話音剛落,堂外便傳來一人接口道:“何況尚書台雖被譽為相台,但畢竟不是真正的相台,隻有陛下有詔,才能代行丞相事。要是沒有陛下支持,所謂‘內相官’,不過是秩隻六百石的小官兒而已。”
這是什麽人,說話竟這樣放肆?我瞠目結舌,尋聲望去,卻見一個身著戎裝,氣宇軒昂的武將正自堂外轉了進來。
尚書台從前漢孝武帝設立起,就帶著很濃的私人色彩,任用的官員多是天子近人嬖寵。這也就形成了一種奇異的現象,尚書台權力固然極大,身份卻極低,名聲也不好。不止有身份的朝官不肯入尚書台,就是有才華能力但沒有實職的世家子弟,也多半瞧尚書台不起。
但瞧不起歸瞧不起,像那武將一樣當麵說得這麽難堪的人,卻是絕無僅有,無異於大耳括子打了石秦一掌,讓他頓時麵色大變,怒瞪那武將:“你是何人,竟敢擅闖尚書台?”
“我乃豫州兵曹從事謝源,押送貢納之物前來繳令,及代刺史苗軌前來長安請陛下聖安。”
謝源一句話說完,叉手傲立,對石秦冷笑一聲:“石尚書,在下主理豫州軍事,秩千石。你若有陛下詔令,代行相權,在下自然得彎腰行禮。你若拿不出陛下的詔令,那就恕在下無禮了。”
我暗暗咋舌,石秦卻氣得麵皮紫漲,胸腔起伏,忍了又忍,突然轉頭厲聲喝斥身後的文吏:“你們是死人,沒聽到雲祭酒和謝兵曹的話?還不快去將陛下的詔令請出來?”
我磨了半天他也沒將詔書拿出來,謝源一蠻,他立即乖乖的行事,這是在籠絡武將?
過不多時,詔令請了出來,我和謝源一齊跪下接詔。石秦先把詔令送到謝源麵前,謝源接過仔細看了,濃眉緊皺,但卻沒有懷疑,隻是滿臉不讚同,道:“下臣請見陛下!”
“陛下正在靜養,無大事外臣不得驚擾。”石秦臉上露出一絲得意來,一麵收回詔書,一麵道:“謝兵曹,詔令你已經驗過了,就請你依詔行事,轉回豫州,督請薑使君速速將大行皇後的殉葬財帛押赴上京吧。”
我看他似乎有意將詔書收回,不給我看,便不等謝源回話,插口道:“石尚書,請將陛下的詔令賜下臣一觀。”
石秦見我插口打斷他的話,不禁惱怒道:“謝兵曹已經驗過了,你還要驗什麽?”
我淡淡的說:“下臣雖是文職,但與謝兵曹一樣都是代州刺史行事的州佐吏。石尚書要一視同仁才好,否則下臣無法向刺史交待。”
石秦見我執意要看詔書,隻得將詔書遞了過來。我緩緩地打開詔書:“皇後大行,而陵寢未成,居無所安。詔令十三州貢納去歲賦數三分之一,押送上京,以資建陵。此令由尚書台督理,一應事務其自行裁決。”
因為陵寢未成而征收財帛建陵,放在尋常帝王那裏理所當然,但齊略跟我閑聊的時候,曾對前漢厚葬奢靡之風大是不滿。他登基之初便依例修建的陵寢也一直是撥少府裏他自己的用度在修,從不動用國庫,何況是專門下詔用增加賦稅的手段來搜刮民財?
細看那詔書上的蓋的印,倒沒有發現先印後書的毛病,隻是它沒蓋“天子之寶”。而是蓋著齊略日常處理尋常小事,與各州、郡主官遞書信商議政務的私印“建章私印”。
建章印是齊略用得最多,官吏最熟悉的一枚印,但隻能用在非正式的場合。哪能壓得住征加賦稅這樣的大事?難怪石秦不想拿出來,他先給謝源看,想必是見他是武將,性子直爽,未必懂得庶務,隻管印璽是不是認識的,有沒有假,卻不清楚那印璽的效力範圍吧?
我奉還詔書,應酬幾句,看到石秦的精神放鬆了,這才行禮告退。石秦揮手道:“雲祭酒,南州的貢納未齊,你既然驗過了詔書,那就速速回轉,督促徐刺史將此事辦妥。”
他這卻是唯恐封疆大吏借押送貢品之際,將得力手下留在長安,另生變數,所以急著趕我回南州。
我腦中念頭一轉,已下了決定,微微一笑,道:“石尚書,雲遲在南州掌管教化之職已有六年,為當地瘴厲所害,近年來身體愈來愈差,常生疾病,已不足再領祭酒之職。我這次回長安,一是代刺史呈書,請陛下減免征賦;二是想麵聖辭去撫民使之名,致休退仕,回家奉老撫幼,頤養天年。”
我若是辭職不幹,他就沒有正常理由趕我出京。石秦聽到我的話,也吃了一驚,麵色古怪的看著我,幹笑道:“雲祭酒玩笑了,你年紀輕輕,風華正茂,何來頤養天年之說?況且祭酒紅顏玉貌,容光煥發,卻哪有絲毫病態?再者,你身為女子,卻以外臣之途而成為秩千石的州祭酒從事,博得千古未有之名,這般年紀就致休退仕豈不可惜?”
“南疆初平之時熟知民情,通當地語言的人不多,雲遲得此機能以女子之身為撫民使,領祭酒之職,實為因緣巧合千古難逢之事。但我教化滇民六年,已是竭盡所能,再往後卻是才具不足了。我雖為女子,遠見有限,但也知道做人當見好即收,急流勇退的道理。且我家中長輩垂垂老矣,幼者又到了成家立業之時,已不容我遠遊南州了。”
我說著話,輕咳一聲,又道:“我現在不顯病態,是因為長安氣候幹冷,克製了瘴毒,若是身在南州,此時早已臥病。雲遲是領不得實職了,還請石尚書通融一二,替下臣遞上奏疏,請見陛下辭職。”
州祭酒從事也是千石的高職,尚書台名份太低,沒有詔令就無權決定我的辭職。石秦當然不可能讓我去麵見天子,陳情辭職。他沉吟片刻,大約還是看我是女子,懷了輕視之心,覺得讓我留在長安比硬趕我走,使徐恪也像豫州刺史苗軌那樣,派來霸蠻難纏的武將要強,便道:“雲祭酒身體不適,需要留在長安休養,那也罷了。至於辭職一事,待陛下玉體康複,親理政務之後再上疏奏報,那也不遲。”
我達到了留在長安的目的,又探清了尚書台的態度,也不再糾纏,謝過石秦,告辭退出。
剛出了尚書台,便聽到有人叫道:“雲祭酒,請留步。”
原來卻是謝源追了過來,我向他一點頭,問道:“謝兵曹喚雲遲有何要事?”
謝源直截了當的說:“雲祭酒,謝某是武夫,看不出細微之處,你卻是文臣,又是女子,看東西應該仔細。那詔令你看過了,到底是不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
謝源聞言皺眉,我問道:“謝從事,陪你一起押送貢品的是豫州哪位同僚,怎麽沒見著?”
謝源嘴角**了一下,打了個哈哈:“那刀筆吏自繳了貢品後就沒見人影了,八成是瞅著長安繁華,跑去尋歡作樂了。”
看來除了南州看出這納貢之令有異,派了真正得力的人來查探長安動靜的刺史也不在少數。我心情微微放鬆,笑道:“國喪未過,長安真正遊樂的好去處估計都不敢大鼓開張。貴同僚尋歡作樂,須得小心些,別讓人抓到了治個大不敬之罪才好。”
謝源幹笑:“多謝雲祭酒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