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番動作連白芍都沒注意到,不意旁邊的張典卻察覺有異,移席過來,悄聲問道:“怎麽了?”

我不好怎麽說,支吾道:“剛才吃到一粒沙子。”

張典半信半疑的看了我一眼,突然拿起我剛放下茶杯,竟毫不避忌的喝了一口,我吃驚的道:“不能吞,茶裏有巴豆汁。”

張典麵色一沉,眼裏怒火騰騰,啪的一聲將茶杯放下,起身便走。我知他定是去找在我茶裏放巴豆汁的人,趕緊離席追過去,低聲叫道:“子籍兄,這可能是誤會,你就是要查也放到日後去,別現在掃了兄弟們的興。”

說笑的人群已有不少人發現了首席的異況,若是我們再不回去,今天的宴會可就真的敗興了。張典腳步一滯,正待回轉,我身後卻突然傳來一聲尖銳的叫聲:“我是放了巴豆汁毒你,你有本事,就讓張大哥殺了我好了,不必虛情假意。”

我愕然轉頭,這才發現身後跟著一名身材矮小的仆人。

剛才眾人講的講聽的聽,誰都沒注意奉茶的仆人長什麽樣,此時他開口說話,抬起頭來瞪我,我才發現這竟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

我和張典說話都放低了音量,不願驚動宴會中的人,但這小丫頭卻潑辣得很,毫無顧忌。我微微皺眉,懶得看她,轉頭對張典道:“這等小事可以忽略不計,咱們回去吧。”

幸好她叫嚷的時候眾人正在大聲說話,料想除了我們以外也沒人注意她叫了什麽,張典忍了忍,擺手示意旁邊的仆人將那小丫頭捂了嘴拉下去。不料那小丫頭十分倔強,竟一口咬開捂她嘴的下人,眼淚汪汪的衝張典喊道:“張大哥,這女人成天跟男人廝混,不守婦道,有什麽好?值得你派人送我出府?我……”

“住口!”張典臉色鐵青,眼裏戾氣大盛。我心中一凜,趕緊揚聲喚了一聲:“子籍!”

張典臉上的青氣閃過,終究還是忍了下來,揮手示意仆人將那丫頭帶下去,沉聲道:“雲姑,此事我日後會還你一個公道的。”

我略一猶豫,終究沒有說話,微微一笑,回席坐好。小丫頭的叫嚷眾將士聽到的不少,不過為了保全張典的顏麵,不讓我感覺尷尬,眾人都有意忽略不計,反而提高了聲氣大聲說笑,將這突發狀況遮掩過去了。

白芍與我聯席而坐,等到宴會恢複常態以後,便借口替我斟茶挨了過來,悄聲道:“姑姑,你發現沒有,那丫頭的眉眼跟你有點像。這張府……你還要住嗎?”

“張府不能住了,你出去準備一下,讓莫莫他們找借口來接我。”

往年我查察南軍的醫衛係統,不慣住軍營,都是借住張府,但今年出了這件事,再住下不免尷尬。白芍借口退出客堂,他動作也快,過不多時大劉便來通報,說我的學生莫莫等人請見。

莫莫得了白芍的囑咐,口口聲聲要我出去率領學生研究當地特產醫藥。我就勢告辭,張典自然明白其中的緣故,也不勉強,隻是問:“雲姑,今天你的學生吵鬧,明日我再帶你尋訪牂柯勝景可好?”

我待要拒絕,看到張典眼裏的緊張黯淡之色,一時卻說不出口。張典身後的喬圖突然轉了過來,扯住我的衣袖,將我拉開:“雲姑,我有話要說。”

我被他拽著走了幾步,不禁皺眉:“喬兄有話請講。”

喬圖停下腳步,焦急的說:“雲姑,那丫頭崔將軍送的歌姬,張大哥本來不想要,不過是看她長得和你有點像,不忍她流落無依,才將她收在府裏當了丫頭,並不是養的姬妾。那丫頭自作多情,你可不能因此而誤會了張大哥對你的一片心意。”

我正色道:“喬兄,我五年前就說過了,我將用一生時間來窮究醫道,遊曆天下,無意兒女私情,更不可能嫁給子籍兄。你們這群糊塗兄弟,我已經明說了,你們還有事沒事起哄,才使得今日有這麽尷尬的事發生。”

喬圖臉色一白,尷尬怒瞪著我:“若不是你每巡檢南營,都來探望,張大哥又怎會總盼著你安心下嫁?你如果真的無心,一開始就該避嫌。”

我撫額長歎:“我除了巡檢南營醫衛係統,受邀給南營將士授課這些可因公就私的情況外,從沒單獨探望過他,做到這種程度我以為已經避足了嫌疑。”

喬圖一時啞然,好一會兒才頓腳道:“雲姑,你要交朋友,怎的不結些手帕交,卻不避男女之嫌,與男子結交?這……這……”

我黯然道:“閨中女子談侍奉公婆,我沒法交流;我談醫術學問,物種馴化,技術改進她們也不懂。我教導的女弟子將我視為高高在上的‘阿嬤’,奉承敬愛有之,平等交往卻不行,你說我到哪裏去交女性朋友?子籍兄能文能武,目光遠大,胸襟開闊,是難得的好朋友。我不忍為了避嫌而將友情完全抹殺,卻不想世俗風氣,終究還是將我推到了這麽一步。”

喬圖一時無語,我轉頭看了遠處站的張典一眼,輕聲道:“子籍兄今年已經三十二歲,不能不成親了。那丫頭雖是歌姬,到底也是漢家女兒,我們又不講究門第,娶了她也沒什麽不好。”

喬圖氣道:“雲姑,雖說我們都出自寒門,不計較門第門低,可像那樣絲毫不知進退,隻會拿些不入流的小手段忌害別人的愚蠢丫頭,又怎麽配得上張大哥?娶那丫頭,還不如就地娶個部落的女族長算了。”

我本想說那丫頭既然是崔將軍送的歌姬,未必就真的愚蠢,但這念頭一轉,卻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心中一緊,問道:“喬兄,你說那丫頭是誰送的?”

“是南疆將軍崔駿去年歲末的時候賞下來的。”

那丫頭雖然說的也是關中漢語,但音調的轉折之間卻帶著一股異於關中語係的軟糯和尖銳,那口音儼然與荊襄一帶相似。荊襄口音的歌姬,竟經南疆將軍崔駿的手,送給了軍中最有實力的領軍校尉,這其中的意味,讓我不禁一驚,轉身就往張典那邊行去,叫道:“子籍兄,我有一事問你。”

直到進了張府的書房密室,我四顧無人偷聽,才低聲張典:“你可知剛才那丫頭的底細?”

張典看我的神色,也猜出了我的疑慮,我沒頭沒腦的一問,他也知道我問的是什麽:“我聽她說是零陵郡人氏,自小便被賣在了牂柯商家。後來南軍入城,她被主家獻給了崔將軍。”

我目不轉睛的盯著他,沉聲道:“子籍,你不可瞞我!你以軍法治家,崔駿送的歌姬是楚國人氏,你不可能不加監管,可曾發現過異樣?”

張典身軀微震,低聲道:“她確實有古怪,但舉動十分謹慎,除去偶爾為楚國說幾句好話以外,並沒有出格之舉。我想她是崔將軍賞下的,不好無故驅趕出府,所以留用。”

春寒料峭,我身上卻出一層薄汗,看著張典說不出話來。

張典看我的樣子不對,忙道:“雲姑,你放心,我自有分寸,絕不會因此而落人話柄。”

我何止擔心他收了楚國的歌姬,受人陷害?楚國不拘門第,以才學和功勞升官的任職製度,像張典這一類有功而受打壓的人具有無與倫比的吸引力,我更怕的,是他竟真的被楚國收買了去。

張典在南軍論地位不如南疆將軍崔駿和兩名郎將,但論到在軍中的威信,自身的才能卻實在無人能比,有振臂一呼從者如雲的勢力。

若是楚國以裂土為王,讓他被割據南州為條件,誘他附楚攻漢,以南軍這幾年積累的實力,則不止南疆對楚國的扼製之勢將冰雪消融,且長安危矣。

一瞬間,我想到了他上午那番談話中,他詢問我對楚國的態度時的表情!

那何止擺龍門陣的閑聊?那更是他在試探我對楚國所抱的態度!

張典這六年裏向南開疆數百裏的軍功和幫助地方剿匪無數,卻始終沒有得到封賞。六年前他是校尉,六年後軍職比他低,軍功才能都遠不如他,隻有出身高於他的舊日同僚都已經紛紛升遷,隻有他依然還是校尉!

楚國……確實已經開始了對張典的招攬,而他,也無疑已經動心了!

我心思轉折,無數念頭閃過,最後終於定下心來,一咬牙道:“子籍,我請你答應我一件事。”

張典不明所以,道:“你說吧,隻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答應。”

我凝視著張典,一字一頓的說:“你要答應我,無論如何,你絕不會依附楚國背叛朝廷。”

張典日常舉止從容不迫,但這時候卻被我的一句話激得跳了起來,臉色鐵青的看著我,眼底晦暗一片,諸多難分難解的情緒在他眸裏糾結,聲音有些沙啞的問:“雲姑,你何出此言?”

我目不轉睛的看著他,澀澀一笑,輕聲道:“子籍,這些年來,我們是見麵少,但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你若對什麽上了心,卻騙不了我!”

張典怔了許久,突然嗬嗬一笑,但那表情說不清是喜是怒,話裏卻有些惆悵:“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為什麽我們隔那麽遠,還可以相知,但你卻從不對我的心意有所回應?”

我六年來一直粉飾得毫無瑕疵的開朗明快,豁然出現了一個細小的裂縫。張典對我有意,我是明白的,但我從來不曾正視,隻是今日,卻不能不明說:“子籍,這天下有種傻子,一生隻能愛一個人,隻有一次動情;我此生不幸也幸,卻是這樣的傻子。在你之前,我心裏已經有了一個人,因此而無法回應你。”

我對齊略的心動開始時,或許是緣於我渴望愛一個人的本能衝動,並沒有針對特定的某人;但到了後來,卻是那個人使得我再也無法再愛別人了。

張典嘴角扯動,笑容裏卻帶出一絲慘淡之色:“你縱無法回應我的心意,那麽婚姻呢?你難道就沒想過找一個人,伴你終老麽?”

我心頭大震,回避六年,我不敢探測他的心意,竟從沒想到,他在自知索愛無望時,求的不過是我倦極之時,能歸於他,一起終老!

眼裏一陣酸澀,淚水不自覺的模糊了我的雙眼,讓他的形象在我眼裏朦朧一片:“也不會有婚姻……子籍,我愛上了那個人,哪怕明知他絕非良配,難以相守,仍然執著於心,覺得僅是自己愛著他,就已此生無憾,再也容不下他人,也容不下自己為了尋求伴侶而懷著他嫁與他人。”

張典了然一笑,笑容裏有股寂廖的蒼涼:“我遇到你的時候,已經太遲了,是嗎?”

我點頭,不語。

齊略最初入我的眼,我隻以為那僅是一粒種子;誰曾想那特定的環境卻是催生這粒種子的絕佳土壤,我愈是壓製,它卻愈快生長。竟已長成了參天大樹,枝葉蔭蔽,根莖深紮。我縱有妙手,難道還能將已經盤繞錯結的情根一條條的挖出來麽?

不論是高蔓,還是張典,都沒有什麽不好,隻是我先入為主,心裏存了個齊略,就沒有辦法再接受他們。

沉靜許久,他突然長長的歎了口氣,輕聲說:“你要求的事,我答應你。”

我想不到他竟會在這種時候答應我的要求,舒了口氣,伸出手來:“我們擊掌立誓,絕不違今日之約,否則……否則教我身受百劫,死無……”

“住口!”張典的臉色劇變,厲叱一聲,將我的話打斷。

張典在我麵前一向溫和守禮,從無失態,這卻是他頭一次對我如此疾顏厲色,出口斥責。我呆了一呆,張典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你不用拿自己來逼我,我答應你的事,絕不反悔。”

我雖知自己采用的辦法卑劣,但心中的猶疑不安,卻沒有辦法消除,隻得硬逼。

張典臉上神色瞬息萬變,說不清是傷心還是悲涼,注視著我良久,突然轉過身去,推開窗戶屈膝一跪:“我張典對天起誓,絕不附楚背漢,若有違背,天誅地滅,死無葬身之所!”

我心一顫,喉頭酸澀,歎道:“子籍,楚國對朝廷,那是處於絕對的劣勢,即使楚王能應允你日後割據南州為王,也不值得你冒險背漢。因為無論楚國還是朝廷,改革的方向都是朝著消除封建,徹底推行郡縣製進行的,裂土為王不可能長久。”

我逼他不得反叛朝廷,另一方麵何嚐不是了斷他博取王侯的冒險之心,也有維護之意。

張典沒有說話,我深深地俯身下去,拜了一拜,無聲告辭。出得室外,經過窗前,方聽到他一聲問:“雲姑,你心裏的那個人,可是天子?”

我悚然而驚,霍然回頭,對上他凝視我的雙眼,那想要辯解的話,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就如我剛才說的那樣,我知道他,他也知道我!我與齊略當年畢竟不是無跡可尋,若是張典真的有將心放在我的身上,自然可以聯係前後,推定結論。

靜寂中卻聽到外麵一陣喧鬧,跟著是一個陌生的聲音在外麵大叫:“雲撫使,你可在裏麵?徐使君有四百裏急令傳你,你速速出來!”

滇馬不快,四百裏急令已經是日夜急趕的最快腳程了,卻不知剌吏府發生了什麽大事,徐恪竟用這種方式傳我回去。我吃了一驚,輕聲道:“子籍,我要走了。”

你——要記得你剛才的誓言!

這句話我沒說出來,隻是凝視著他,深深的俯首,拜了下去!

子籍,你對我的情意,我不能回報,反而以此要脅,斷了你的高升之路,要你在倍受打擊的困境裏替我所愛的人戎守江山,我,對不起你!

我退出後院,問那一身風塵的傳令驛卒:“手令呢?”

驛卒將令筒遞過來,我打開一看,蓋著剌吏大印的手令上,簡簡單單的寫著一行字:“見令十日內趕赴曲靖,恪字。”

若是手令中有什麽事要我辦,事情反而簡單,這不說因由,隻傳我往曲靖跟他會合,卻顯得事情複雜,不是一言能說清楚的。

我微一遲疑,那驛卒已經急聲催促:“雲撫使,我往驛站換馬時已經準備好了您的座騎,請您即刻起程吧。”

想必剛才驛卒在外麵尋我的時候,白芍就已經聽清了原委,拿出我出門必帶的行囊,此時遞了上來。我一手接過,看到眾學生眼巴巴的看著我,心裏到底放心不下,吩咐道:“我走以後,你們以白芍為代理師長,聽其指令行事,不可違背,聽清了沒?”

眾學生聽到我不準備帶他們一起走,都十分失望,對我這命令多少有些抵觸,我懶得跟他們多說,上了馬對白芍說:“阿芍,你領著莫莫他們按我先前的計劃遊學,好好照顧他們。如果有人不服你的帶領,定要生事,隨你處置。”

白芍並不說話,隻是點了點頭。

我再轉頭對一旁喬圖和聞聲出來告別的熟悉軍官道:“各位兄弟,我這群學生會在牂柯采集物種標本,測繪地理水文。如果他們行走有什麽為難處,還盼諸位看在雲遲的薄麵上照拂一二。”

“你放心。”“我們一定盡力。”

眾人拍胸脯答應了,我感激的一笑,拱手道:“雲遲急務在身,不便久留,這便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