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翡顏的居處,再去治疫總署,卻發現署中多出了許多生麵孔,我日常主事坐的位置上坐著位頭發花白的老爺子。停步一問,原來卻是聖令調集與南滇接壤的五郡將所有防治時疫有心得的醫生都調了過來,這位老爺子正是來援醫生的首領。老人家輩分高,一來就將我的位置和手邊的事務都接過去了。

原本由我們負責的事,突然間全被人接了去,連打個下手幫忙的餘地都沒有,就被人趕出醫館來,我和荊佩林環都有些不知所措。荊佩竟有些發傻的望著我,問道:“雲郎中,我們現在幹什麽?”

我摸摸衣袖,淡笑:“既然沒事了,我們就各自散了回去吧。”

身上無事,回去以後自然高床軟枕,一覺好睡,醒來卻覺得心裏空茫茫的一片,沒個著落。推開房門,天邊的火燒雲連成一片,霞光明豔豔的鋪將下來,越發顯得庭院廖落。

我凝視著那片寂寥,不知呆了多久,掩在芭蕉樹的院門被人輕輕的推開,一個青袍玉帶的身影走了進來。庭院在霞光映照下所有東西都籠上了一層豔色,那人緩步行來,豐姿神秀,離我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遠。

我一口氣屏住了,直到胸口發脹,陣陣悶痛,才呼了出來:“這是疫區,陛下怎可冒此大險?”

“南疆百姓因為瘟疫惶惑不安,多處生亂,唯恐成為棄民。要使之盡快安定寧靜,還有比他們的新主不避險惡,同臨困境更好的辦法麽?”

他微笑著走近:“還有一個原因,你應該想得到的。”

仿佛時光洄溯,這南疆異地的院子,化成了京都長安的酒肆雅間。

“六月一十九日……一年之約,我本以為你忘了……”

去年的今日,我與他在長安酒肆隔簾相會,當時曾有約定,想不到他竟還記得。

“我未失信,你卻忘了。”

我未曾忘,我隻是以為,經曆過這一年的變化,我們曾有的約定,可以直接抹去,再不提起。我揚眉,疑問:“因為我忘了,所以你幹脆叫人把我差事替了去?”

“生氣了?”

“開始有一點,後來想想防治時疫是朝廷最著緊的一件事,治疫的高手不可勝數,並不是非我不可。”

我原非什麽不可取代的人。

一年的時間,可以讓人經曆很多事,讓人想通以前想不通的。齊略,你貴為天子,盡有權力搜選天下美女妻之,縱使此時我在你眼裏是獨特的,又怎耐得時光流逝,芳華漸遠?

他停在廊前,輕道:“回長安吧!”

我不點頭,也不搖頭,卻問:“你知道我為什麽來南滇嗎?”

他臉上神色微動,卻不說話,我望著他的眼睛,輕聲道:“我是來報複阿依瓦的。人犯我一寸,我將以十報之,人犯我一尺,我將以萬報之;阿依瓦當日既敢擄我為質,我自然也要討還這份人情,她不是愛這個國家勝過她自己嗎?我就幫著周節使催發國家內亂;她重視她的教派,我就殺了教派的神物,讓她的教民反叛,讓教派的威嚴掃地……”

“你不是要報複她,你是要報複我!”他終於動容,眼底的心痛一點點的泛上來:“你隻是因為當日我的猶疑而記恨,所以才賭氣南來而已!”

我點頭,冷笑:“不錯,你既然深愛著她,我報複了她,自然就是報複了你!”

“雲遲!”他低叫一聲,望著我的眼裏浮出一抹愴然:“你明知阿依瓦對我來說,隻是少年情懷的一種寄托,我愛惜她是愛惜過往的時光,不涉兒女之私。你將自己置於險地,才是對我最深重的報複,何以定要冠以他言?”

他輕輕一語,頓時將我滿腔尖銳言詞盡數封死,刹時無言。

霞光漸暗,夜色掩至,夏風吹來,將我眼睫上那不受控製凝聚的水滴吹落,有句話,兜兜轉轉,彎彎繞繞,在我心間幾千幾萬遍回環,始終沒有出口,此時卻終於問了出來:“齊略,你心裏可真的有我?”

不是最初那輕狂的挑動,不是那曖昧的眉眼傳情,不是猶疑不定的敷衍,而是確確切切的愛我?

“是。”

他的聲音清晰的傳入耳來,他的看著我的眼眸未有絲毫遊移,就那麽坦然的望著我,將自己胸懷敞開,讓我直直的看見他的內心。

“你可知我不懂禮法,無視尊卑,胸量狹小,暴戾蠻橫,實非什麽良善女子,如意佳人?”

我是如此的自私自傲,自負自剛,隻宜孤獨終老,卻並非他人的佳偶良配。

老師偏愛我,以為是天下男兒能配得上我的傑出者少;其實不是的,這天下男兒,多的是能配我的人。隻是我的性情於這個時代的大規則格格不入,完全沒有世俗所定的美德,不識謙讓溫柔之德,這世上,是我配不得別人。

他深深地看著我,澀然道:“我初時不知,可當我知道的時候,你已經在這裏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眉梢眼底,似笑非笑,似喜非喜,似是纏綿不盡,難分難解的無可奈何:“我何嚐不知以我的身份,此生絕不應與你再多糾葛?”

他一步步的踏近,指尖拂去我臉頰的濕意,低聲輕語:“我隻是,心不由身。”

一句話,道盡他幾次三番欲斷不斷,想忘難忘的掙紮。

我心頭一顫,酸澀難當,聲音有些哽咽:“齊略,你可知,我心中亦有你?”

我這是第一次,將這句話,對著這個人,直直的說了出來。沒有考慮後果,沒有顧慮將來,隻是眼前這一刻,他向我敞開胸懷,我便同樣報之。

“我知道。”

我凝視著他的眼睛,道:“我何嚐不知道你的身份擔著不能放棄的重責,二者相較理應由我妥協退讓?”

他的手一緊,攥得我指尖生痛,我微笑著,淚水潸然而落,穩定許久,才凝聚氣息,輕聲道:“我隻是,性不由情。”

我從那個時代裏帶來的個性,是如此的鮮明濃烈,深入骨髓,無法抿滅,由不得我因情縱性,妥協退讓。

“雲遲……”他低喚一聲,突然用力將我擁進懷裏,聲音喑啞:“我從未想過用身份來逼你妥協!”

“正因為你從未以身份來逼迫我向你妥協,我才會將你刻在心裏。”

隻緣你不經意間給予了我人格的尊重,才叫我心與神傾。

你若以身份權勢一紙詔令頒下,我反而輕鬆,因為那樣我就能隻將你視為君王,將愛情化為各取所需的一份工作,心卻依然自由。你能拿到的,不過是我的人而已,斷不會像現在這樣,為你之故,心城困鎖,情關難開。明知不當,依然忍不住向你靠近;明知不該,依然忍不住喜歡慕戀。

他輕輕的摩挲著我的麵頰,指尖勾勒著我的眉眼五官,仿佛清風拂過花間,微雨潤濕新葉,輕憐蜜愛,溫柔纏綿。

凝眸處,見他明眸如鏡,將我映他在的眼底,如在此刻,他的世界裏便隻有我一人。他溫柔而專注的看著我,眼裏心間,那痛惜是對我,那憐愛是對我,那情動是為我,那癡纏亦是為我。

他啟唇欲語,出口的卻是一聲深深長長的歎息。是憐是愛是痛是惱是喜是怒,也是那分不清說不了的惆悵與迷惘。

我癡然伸出手去,撫觸他的麵頰,生怕自己隻是於這夏日的黃昏,綺麗的南疆,因著情動心牽,故此魂動神遊,做了場天下最美的夢。

而他,卻在我夢裏踏霞乘風,如詩如畫,如真如幻的走進我的心中。叫我歡喜無限,隻想就這樣癡癡的看著他,擁抱他,直到地老天荒。

不知過了多久,使領館東麵的暮鼓聲沉悶的傳來,驚褪了紅塵夢中人的癡惘。

“天晚了,人該回來了……”

他環著我的手臂緊了一緊,道:“使領館暫充行宮,原住的人都疏散出去了,今天沒什麽事沒人會來驚動我們。”

縱然不會有人來,難道我們就真的能夠一直忘憂不理世事麽?我低聲輕歎:“你既準備以行朝之力來重整南疆,自有無數事務要理。浮生偷歡,得有半日清閑,已是難得,我當知足。”

他的氣息一促,急切道:“可我……”

對一個人動心,起初隻想在他眼裏自己是特別的;而後就想他會時時注意自己,偶爾想起自己的好處;再後來,就恨不得時時刻刻與之耳鬢廝磨,兩情繾綣,未有絲毫分離。僅是這一刻相守,如何知足?

他的話到了嘴邊,終究沒有說出來,隻因既然我們一個沒有可能退讓,另一個又不可能妥協,那因不知足而強要對方改變的話,最好莫要出口。

今年相見,無有結果,難道今後便將情意付與時光流水,或是依舊沒個了局,年年苦思,隻等著相遇時一刻的忘情?

我遲疑的放手,心裏突然升起一念,在退離他的時候卻撲了過去,摟住他的腰身,隻覺得全身無力,虛脫的顫抖,喉頭熱辣辣的生痛,喑聲道:“今晚,你留下來……”

他全身一震,聲音帶上一絲沙啞,問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我知道。”我清楚自己想要什麽,然而因情生欲,因欲生念,本是人性常理。我此時此刻,就隻想他留下,縱情肆意,享這一時歡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