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提學家在外城南城的正東坊。賈環從崇文門出了內城,到正東坊沙提學家中拜訪。在門房處遞了貼子進去。很快就在外書房見著沙提學。

書房布置的精雅、通透。字畫、書櫥、書桌陳列,充滿了儒家文士的氣息。

北直隸提學沙勝今年五十多歲,穿一身淺灰色的儒衫,氣度不凡。見著賈環,讓他落座,笑著道:“子玉應當在和同年狂歡之時,怎麽卻來看我?”他當年也是中過舉,知道中舉後狂歡的情形。

賈環說是十多歲,但他的心裏年齡都三十多,起身向沙提學行禮,說道:“學生來謝先生讚譽。”用詞講究。

沙勝輕笑著點頭,明白賈環的來意,欣慰的道:“子玉有心了。”又直白的道:“老夫在鹿鳴宴上的感歎七分真心,三分功利。子玉十歲中舉,勢必將名留青史。若是我點你為秀才,史書定要記我一筆,慧眼識珠之名就沒方鳳九什麽事。”

賈環莞爾一笑。

心裏,對沙提學倒是有些新的認識。沙老先生在救災時去過書院。他在書院時相當有派頭。提學大宗師啊。倒沒想到他說話會如此耿直、直爽。自有他的人格魅力。這是一種很高的做人境界。

沙勝和賈環談了大半個時辰,得知他並不打算參加明年的禮部會試,極為讚許,滿意的讓賈環離開。

賈環心裏多少有點哭笑不得。沙提學是不知道他那個隱蔽的願望啊!他去考進士幹什麽?而且,考個舉人都掉尾巴,這才幾個月的時間,他明年要能考中進士,那簡直是認為天下讀書人都是白癡。這點自知之明他還是有的。

出了沙府,賈環一路琢磨著沙提學的告誡:近日不要和韓秀才來往,一路往崇文門內的醉仙樓而去。

今天中午,醉仙樓有同年設宴。

……

……

內城東,二月客棧中,賈璉帶著心腹小廝昭兒、興兒、隆兒、旺兒在客棧一樓大廳裏眼巴巴的等著,心浮氣躁。

出麵招待賈璉的是在鹹亨商行裏做事的朱宸。他原是書院的外舍生。這幾天幫著賈環、公孫亮、羅向陽三人在二月客棧中收請帖。

賈璉一直等到下午四點許,才見到錢槐扶著醉醺醺、一身酒氣的賈環從一輛抵達客棧門口的馬車中下來。

看到賈環醉酒的樣子,賈璉無奈的歎口氣:得,今天算白跑一趟。賈環都醉成這樣還怎麽談事情?

就在賈璉準備離開時,扶著賈環到二樓的上房中的錢槐下來,笑著道:“璉二爺,三爺請你去房裏說話。”

賈璉驚訝“哦”了一聲,跟著錢槐上樓,進了房間,就見賈環斜倚在椅子上,隻是微醺的模樣,頓時哭笑不得,“環哥兒,你這是裝醉躲酒啊!”

賈環呼出酒氣,揉揉臉,道:“還是很喝了幾杯。有點暈眩。不能見禮,請璉二哥見諒。”他才十歲的年紀,當然不會和大師兄、羅君子兩人一樣,每頓酒都是沉醉不知歸路。他留了點餘力。畢竟,醉酒對身體也不好。

好在周朝也沒有高烈度的白酒。否則,他三杯就倒,也不用提什麽留有餘地的話了。

賈璉擺擺手,“你坐你的。環哥兒,府裏讓我來問你什麽時候回去?府裏好做準備。”

賈環就笑,看著富貴公子裝束的賈璉,問道:“是誰的意見呢?”

賈璉很有點無語,賈環這醉酒了腦子反倒越發的清醒,斟酌了下,決定說實話,“是我父親的意思。”頓了頓,勸道:“但以我看來,老太太、老爺、太太都是希望你回府的。”

賈環十歲中舉。這是國朝矚目的大事。賈府上下,不管心裏有什麽想法,都得捏著鼻子認了。

因為賈珍的死,他心中對賈環很忌憚。但他其實和賈環並沒有什麽大的過節。他已經想清楚:等賈環回府,好好和賈環結交一番,化解往事。

賈環輕笑了一聲,“璉二哥不用拿好話蒙我。我心裏有數。這樣吧,四天後,九月十五上午我會回賈府。”

賈璉心裏鬆口氣,有些興奮地笑道:“好,好。”剛才聽賈環的口氣他還以為賈環要拿捏下架子,倒沒想到賈環同意的這麽爽快。

賈環笑了笑。賈府,他肯定是要去一趟的。大丈夫,恩怨分明!即便要走,絕不能累累如喪家之犬般的離開,而是要昂首挺胸,飄然離去。

……

……

賈環要回賈府的消息,在極短的時間內傳遍賈府內外。

清秋的夜色,冷輝遍灑。夜色之中,賈府各處都在討論賈環回府的事宜。

賈府中路的東跨院中,賈政、王夫人、趙姨娘、周姨娘等人;

賈府西路鳳姐院、李紈院、賈母上房處,賈母、寶玉、黛玉、史湘雲、迎春、探春、惜春、鳳姐、賈璉、李紈、賈蘭等人;

賈府東路的賈赦院中,賈赦、邢夫人等人;東北角的梨香院薛姨媽、薛寶釵、薛蟠等人。

賈府的主子們在討論。

賈府的管事處、庫房、隨侍處、回事處、聽事處、執燈處、巡更處、鞍庫、煤炭庫、銀庫、米庫、飯房、廚房、神房、書房、漿洗房、水房、各門房、各更房、馬圈、糧倉。

所有的管家、管事、仆人、小廝、丫鬟、婆子、仆婦都在議論。

賈府外的寧榮街,所有住在外麵的家生奴仆、賈家的近支、旁支在議論。

寧國府內,尤氏、賈蓉、秦可卿等人在議論,大管家李華等人在議論。

對這件事,不管是無奈,羞惱,鬱悶,欣喜,興奮,期待,期盼,好奇,感歎,發愁,所有人都在等待著一個時間節點的到來:九月十五日上午。

九月十一日,賈府內宅中開始討論一個問題:賈環回來後住在哪裏?早先賈環居住的位於趙姨娘小院旁邊的三間屋子,對於賈環來說太小、太委屈了。

如果還讓賈環住在那裏,那就不是歡迎他回家,而是羞辱。以環三爺此時的地位、前途,誰敢?

九月十二日,賈府內宅中的人們又發現了一個棘手的問題:下人們要如何稱呼賈環?中了舉人,即便是十歲,照樣要叫一聲“老爺”。這是舉人應有的社會地位。

但賈環叫老爺,賈赦、賈政等長輩要如何稱呼?寶玉、賈璉、賈蘭等同輩兄弟又該稱呼?

時間在躁動、不安的情緒中緩緩的走過。

馮紫英、陳也俊,衛若蘭、韓奇、平原侯之孫世襲二等男蔣子寧,定城侯之孫世襲二等男兼京營遊擊謝鯨,襄陽侯之孫世襲二等男戚建輝,景田侯之孫五城兵馬司裘良等和賈府交好的勳貴、王孫公子的請帖下到賈府,希望邀請賈環去府上喝酒。

賈璉忙的腳不沾地,天天在家忙著接待,處理這些事宜。

而賈環此時住在京城內城東麵的二月客棧,與公孫亮、羅向陽一起參與同年們的酒會。許軒、上官昶、石賦等人都是會過。蘇詩詩、成琪兒、洛檀、曉雪、秋蘭等京師名妓亦是見過。期間有賈環的兩首詠花詞流傳。

135名舉人,可以有無數種精彩的組合,足夠在九月剩下的時間都排滿。賈環三人經常一起出席酒會,被同年們起了個雅號,叫做:“聞道書院三傑”。

九月十四上午,三人在城外長亭,送別了離開京城準備返回家鄉小住的喬如鬆。他是最後一位離開京城、失意的同學。龐澤早在鄉試放榜第二天就背著行李前往遵化,繼續去給山長當幕僚。

與好友灑淚而別,三人從朝陽門進入內城。中午時分,他們需要前往龍江先生的府邸宴飲,晚上則是在醉仙樓宴請諸位同年。

因為,明天賈環要回賈府;大師兄公孫亮回書院,再去遵化見山長,接著回密雲縣;羅向陽則是回鄉。

……

……

秋日融融。九月十五日上午十時許,賈環乘坐賈府派來的馬車抵達內城西,四時坊,寧榮街。

街口,賈璉騎著駿馬,帶著賈府子弟:賈蘭、賈琮、賈菌、賈菖,賈菱等人等候多時。

親自給賈環趕車的榮國府的二管家林之孝從車轅下來,給賈璉等人彎腰行禮,“見過璉二爺,見過諸位哥兒。”

賈環掀起車簾,賈璉下馬,微笑著抱拳,“環兄弟,歡迎回來。”身後,賈蘭、賈琮、賈菌、賈菖,賈菱等人齊齊躬身行禮,道:“見過環三叔。”名字裏麵帶草之頭的都是子侄輩。

賈琮是賈環的兄弟輩,往日泥猴般的小孩換了一身新衣,打扮一新,崇敬地喊道:“三哥,你真厲害。”

賈環微笑著點點頭,目光看向小大人般的賈蘭。這是他當日在賈府裏的同學。然後,賈環看向賈璉。賈璉笑嗬嗬的道:“環兄弟且安坐在車上,到角門處再下來。”

賈環放下車簾。賈璉上馬,一行人二十多人繼續前行,通過榮寧街,過賈府正大門前,繞至角門處。

榮國府的角門處,榮國府的管家賴大,單大良、吳新登、張才帶著賈府所有有頭臉的管事等候多時。算上小廝,約200多人,從角門外,延伸至角門內。

賈璉下馬並賈府子弟站在一旁。林之孝、錢槐先於賈環下了馬車。賈環挑起門簾,走下馬車,他頭還有點醉酒後的暈眩感,抬頭看了眼天空:雲淡天高。

賴大,林之孝,單大良、吳新登、張才等200多人齊齊跪在地上,低頭齊聲道:“奴才等恭迎三爺回府!”放眼望去,全是跪在地上的奴仆,青衣一片。

眾奴仆喊完之後,鴉雀無聲。秋風拂過,地麵無塵。

這陣仗讓賈琮、賈蘭等人在賈環身側,看得目眩神迷,心中羨豔難言。環(三)叔(哥)真厲害!

賈環嘴角逸出一抹笑意,輕聲道:“起來吧。”

“謝三爺!”又是一陣整齊的喊聲。眾管家、管事、奴仆、小廝們紛紛起身,分開兩列站在道路旁。

賈璉笑一笑,伸手道:“環兄弟,請!”

賈環微微一笑,當仁不讓,當先一步,走進賈府內。

兩年前的冬至,他在大雪中獨自出府。發誓說:孩兒立誌出鄉關,學不成名誓不還。

兩年後,他回府!

以國朝最年輕的舉人的身份,以天下聞名的神童的身份,以賈三爺這個身份,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