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隅之真的很聰明。
作為一名頂尖工程師，林隅之的思考速度遠超唐念的預判。
她僅是引用了一個來自她世界的經典悖論，他就巧妙地接過話題。
機房一時間變得很安靜，兩個人都很久沒有開口。
沉默沒有蔓延很久。
“不過你剛剛說錯了，我說過，你的數據不對。”
“你算了？”
“沒有。”
唐念小聲，“那你怎麽知道我的數據不對。”
林隅之彎唇，很輕地笑了一聲，“因為這裏不是銀河係。”
“……”
唐念表情空白。
她低頭看向手機屏幕，她世界的百科上，對費米悖論的講解上寫著這一段話，她就講了出來，沒有想到這一層，隻是習慣性脫口而出。
接著，林隅之又問，“銀河係是你的世界嗎？”
唐念點點頭，滑動著手機，屏幕頂端彈出消息框，沙利葉在群聊裏和希瓦納斯吵架。
忽然，手指頓住。
她後背驟然起了冷汗。
每個呼吸都有了重量，時間似乎在這一刻凝固。
唐念緩慢抬起頭。
林隅之也正在看著她。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壓抑。
太安靜了，安靜到她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你怎麽知道……”
手心微微出汗，大腦飛速運轉。
唐念怎麽也想不通，林隅之為什麽會問出這個問題。
"你是在奇怪，我怎麽知道你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嗎？"
林隅之的嗓音可以用低聲細語形容，他的瞳孔很黑，看起來很平靜，甚至嘴唇還保持著笑意。
"銀河係，很美的名字。"
他像是好奇，“離這裏遠嗎？”
心跳很快，撞擊著胸膛。
機房的指控係統監測到唐念的體征變化，自動將光線調節的柔和，空氣的濕度也上升到宜人舒適的程度。
可她的身體還是卻越來越緊繃。
唐念搖頭，如實說，“我不知道。”
她並不知道這個世界距離她的世界有多遠。
她也不知道這裏究竟算是哪裏，在哪個次元。
因為這是複刻出的世界。
林隅之站在茶水台前，動作自然地調了杯熱巧克力，倒出來一點試了試溫度，轉身遞到唐念手旁。
她接過嚐了一口，是她喜歡的味道。
“很好喝。”
抬頭，望進對方通透的眼眸。
林隅之在唐念對麵的沙發坐下，嗓音仍舊溫潤，“你知道我剛才在上傳什麽嗎？”
唐念點頭，“模型，你說了。”
林隅之點頭，“上傳之後，它會全麵接管人類世界。”
唐念變了神情，“它隻是一段數據，它怎麽接管人類世界？”
林隅之問，“你知道人們現在對AI的依賴程度嗎？”
唐念等他的下文。
林隅之笑了，他說，“你出門如果看天氣預報的話，你會無條件地相信它；如果你的導航告訴你前方堵車，你就一定會相信前方堵車，它建議換道，你就一定會換道。”
“那我如果戒網呢？”
“戒網……”林隅之像在看一個天真的孩童。
"你撥打的每一個電話都依賴於衛星網絡，你的安全受到先進的監控係統保護，你瀏覽的有趣內容構成了你的信息繭房，你手機上的購物應用推薦來自於對你的監測，你訂購的外賣，以及醫療、交通、農業、教育、金融……全部來自於它。”
他還問，“記得那不久前的信息戰嗎？”
唐念說不出話，全身，連帶指尖都微微發顫。
“你已經進入無現金時代很久了，你用你的瞳孔掃描支付，用你的掌紋支付，用你的麵部識別支付，你的錢全部存在雲端。”
“一場科技災難便可以毀了一切，讓許多人為之奮鬥一生的家產**然無存，讓富豪與窮人之間的階級差距清零。”
“讓電網癱瘓，讓鐵路停運，可以操縱衛星武器引發戰爭。”
“人類會被權利，財富，低級的肉欲左右，會傷害同類。”他說，“但是我的算法不會，它會無條件地優待人類。”
唐念無法反駁林隅之的話。
她隻覺得可怕。
他覺得會無條件優待人類的算法，正準備‘回收’她的世界。
林隅之點開電腦屏幕。
上傳狀態顯示進度已經達到百分之九十九。
“目前，已經沒有任何一個人類團隊可以超越它了，所以原本我打算將接管權交給它。”
讓算法來重新構建秩序，主導未來的世界。
原本。
唐念在他身後，開口問，"可人工智能終究不是真正的人類，它會以機器的絕對邏輯，錯誤理解‘對人類有益’這一概念。”
“你的腦機交互技術成功後，說不定它會將人類像動物一樣囚禁起來，抽取出意識，將肉體限製在狹小的空間中保存。"
林隅之沒有正麵回答，而是略帶思索地凝視著她。
“這種情況很有可能發生，對吧？”唐念停頓了一下，“畢竟它隻能按照字麵意思來執行你的命令。”
林隅之問，”那它成功了嗎？"
"什麽？"
“它真的按你所說的方式，豢養了人類嗎？”
唐念感到一陣無端的心虛，在對方深邃的黑色眼眸中，有種被看穿小伎倆的不安。
林隅之說，“隻有有人類的地方才會有未來，但是人類是什麽？是肉體嗎？還是所謂的‘靈魂’？”
“當然是肉體，靈魂不是人類虛構的概念嗎？”
“那為什麽在醫學領域，植物人狀態為何被視作一種接近死亡的生理狀態？”
“因為他的大腦已經死亡了……”
“所以人類的本質，是思維對嗎？”林隅之反問，“那如果保留意識拋棄肉身，人類還存在嗎？”
“身體也是構成人類的一部分……”
“肉體，那是你的手和腳嗎？”根本不需要回答，他就已經給出了答案，“不，你腿斷了可以截肢，手斷了可以裝義肢。”
“是眼睛嗎？”林隅之又問，“可是眼睛壞了可以換義眼，角膜損傷可以移植別人的角膜。”
“那內髒呢？腎髒出了問題可以腎移植，心髒出了問題可以安裝人工心髒。"
話鋒一轉，他反問，“如果有個病入膏肓的人，換了心髒和腎髒，換了角膜和義體四肢，那他還是他嗎？”
唐念感覺喉嚨微微發緊，“是，又不完全是……”
“那我這樣說。”林隅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冰涼的發絲從她手中穿梭而過，“人體頭發的生長周期為2到7年，皮膚的細胞更新周期是28天，骨骼的更新周期則為18年。”
他俯身，淡淡的木質調男士香水味蔓延至鼻息。
很輕地碰了下唐念的手背。
“指甲的生長周期大約在6到10個月之間。血液細胞中，紅細胞的代謝周期約為120天，而白細胞的代謝周期則在12至20天之間。”
他看向她放在手邊的杯子。
“腸道細胞的更新速度較快，大約每2至3天就會進行一次更新。”
視線掠過她的嘴唇和脖頸。
“肝髒的代謝周期大約為6個月。味蕾的更新周期大約是10天。”
風機自動更換室內空氣，發出輕微的翁鳴。
他溫柔的嗓音像在念一首現代詩。
“肺部細胞更新周期大約為2至3周，眼睛的細胞代謝周期與人類的生命周期相一致。”
直起身，林隅之看著她的眼睛，“而心髒的代謝周期長達20年。在你的生命周期內，至少會經曆2至3次更新。”
唐念下意識抬手摸了摸心髒。
不疼。
沒有任何感覺。
這具身體的心髒很健康。
“人類的身體在大約6個月的時間裏會更新大約80%的組織，這意味著大約半年後，你將擁有一個在很大程度上更新了的身體。”
“所以，半年前的你，和半年後的你，還是同一個你嗎？”
在唐念怔忪的時候，又聽林隅之輕聲問，“那麽人類又是什麽？"
她表情僵硬，遲疑片刻，嘴裏喃喃，”人是人，就是人。”
“是意識，所謂的人是本我。"林隅之已經轉過身，“但大腦的代謝周期與人類的壽命相匹配，且大腦中的神經元細胞在出生時數量固定，大多數不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更新。”
看到唐念又一次愣住，林隅之聲音放緩，“抱歉，是不是嚇到你了？”
“……”唐念語氣勉強，“還好。”
“但是所有想法都是個人主觀的，剛剛我隻是在表述我自己的想法，你覺得保留肉體才是人，我覺得保留意識才是。可跟你對話的那一刻起……”
林隅之起身，走到電腦旁邊，點開上傳進度條，手指移動鼠標，來到暫停鍵上。
“我決定關閉它。”
唐念愣住，“什麽？”
“如果你認為我的看法有誤，那麽我願意接受你的觀點。”林隅之回頭，認真地說，“我決定關閉它，停止上傳。”
唐念愣了一下，“你怎麽會接受我的觀點？"
“因為以前沒有人跟我說過這些，也不會有人和我討論這些。"
在柔和的光線裏，唐念沉默著。
莫名覺得林隅之的眼睛，無端傳遞出一種名為‘孤獨’的情緒。
林隅之說，“因為我是人，我的認知是可塑的，我的觀點也可以重新構建。”
“……”
“因為我是人，不是機器，我不會固守於某一已經做出的決定，我可以接受改變。”
唐念腦海中的弦繃了起來，“可是我剛剛也沒說什麽啊。”
怎麽會改變他的想法？
“因為你不願意。”林隅之輕輕歎口氣，“這項技術涉及到未來的人類，作為人類的一員，這些日子，你一直在跟我傳遞出一個信號——你不願意。”
從沒有人告訴過林隅之，他們不願意。
也不會有人有機會告訴他。
所以林隅之默認事件的推進。
當然，未來的人類是否願意對林隅之來說並不重要。
因為人類已經要被自己的戰爭滅絕了。
可現在，唐念表示出她不願意。
所以林隅之願意停止上傳。
點擊鼠標的手停留在暫停鍵上，他問，“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對嗎？"
另一側的投影屏幕上，跳出了林隅之用編程和代碼所創造的虛擬世界。
他點擊了幾下，全息投影技術將虛擬世界以3D投影的方式投射到桌子上。
幾天沒有看，虛擬世界已經自己進化出了國家，出現了政.治實體，所有的一切都在算法的監控之下，它像一個天眼，又像是監控世界的神，在第三方以絕對精確的視角俯瞰一切。
放大去看，林隅之的虛擬世界，已經跟現實幾乎無法區分。
“既然全息投射和量子編程已經可以模擬出一個高仿真的世界，那未來，創建了一個模擬宇宙，大概也是必然的趨勢。”
林隅之看著投影屏幕，虛擬世界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裏麵的角色分不清虛擬現實，那他的世界大概率也是這個樣子的。
“你之前就表現得像見過我，但我的記憶告訴我，我們從沒見過。”
他從機房最深處拿出了一張儲存芯片，放在唐念麵前的桌子上。
唐念將芯片拿起來，上麵是複雜的紋路，黑色的，比尋常的儲存卡要大上許多。
“這是什麽？”
“存放意識的。”
林隅之說，“用它，可以通過腦神經與計算機的直接連接，將意識儲存在這張芯片中。”
唐念拿著芯片的手輕輕抖了一下，一言不發地放回桌子上。
“我原本想等技術成熟後，投入市麵上大規模使用，但遺憾的是，戰爭爆發了。”
唐念並不知道，林隅之在這段時間已經繼續測試了這項技術。
林隅之語氣平靜，"按照我的習慣，這項技術成功以後，如果一直找不到真人誌願者的話……”
他抬頭，像在談論天氣，“我會成為第一個實驗者。”
唐念看向他，林隅之也在看她。
他問了一個問題，"我們之前見過嗎？"
唐念搖頭，坦白地說，"我不知道。"
林隅之溫和地看著她，雙眸溫潤，
他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瞳孔的顏色比正常人要淺一點，又沒有超出人類的範疇，看著不會讓人產生詭異的感覺，很舒適的好看。
他始終是脾氣很好的樣子，讓唐念也生不出過多緊張的情緒。
“可是記憶是可以被修改的。”林隅之拿起芯片，像是在觀看上麵的紋路，“如果是我創造出的產物，應該具備這個能力。或許我和你的記憶，都沒有那麽可信。”
遙遠的天邊，有什麽爆炸的聲音響起。
林隅之起身，走到窗外。
突然說了句沒頭沒尾的話，“我計算出的結果是31天。”
“什麽31天？”
更加劇烈的爆炸聲響起。
在此之前，刺眼的光線自天際爆發。
初起時幾乎沒有預兆，隻是輕微的震動，唐念手裏的熱巧克力冷卻，凝固的表層因為感受到震動而輕微碎裂。
震動很快變得強烈，地麵開始出現明顯的搖晃，感覺像是重型卡車撞上了大樓。
唐念很快反應過來。
是戰爭。
國家之間的熱戰動用了可怕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原子核裂變反應釋放出巨大能量，在空中炸出深紅色的蘑菇雲。
窗邊，林隅之半邊臉被火光照亮。
爆炸引發了極端的高溫和高壓條件，伴隨著氣體以驚人的速度向高空噴射，形成了一個明亮的火球。
地麵的塵土和其他碎片卷入空中，衝擊波向四周擴散，壓縮空氣。
“我原來的計算過全麵上傳後它會用多長時間接管世界，測算出的結果，是三十一天。”
三十一天，從各個層麵接管這個世界，替代掉所有擁有話語權的人類，滲透到每一個國家的公民，並搭建出全新的合理的信息和身份。
與此同時，‘叮咚’一聲，電腦顯示上傳成功。
林隅之低頭看了一下時間。
自顧自地說，“它會自主學習，隻需要31天，它就將完全掌控這個世界，取代人類所建立的所有權力和規章。”
關上玻璃窗，林隅之拿出手機，單手在屏幕上點擊了幾下。
搜索進入了市.政官網。
頁麵上跳出了極簡的文字。
「歡迎來到新世界，很高興為你服務。」
“可事情比我想象中的更快。”林隅之的聲音沒什麽溫度，“它隻用了31分鍾。”
屏幕上的數字跳動。
00:31。
這是他上傳後設置的計時。
“所以我會給它命名為，031。”
關上屏幕，他將手機放進口袋，回頭對唐念溫聲說，“它在未來叫‘031’，對嗎？”
一字不差。
唐念沉默地看著他，內心被這種精準的契合度震懾住。
林隅之讀懂了這種沉默，緩慢點頭。
“那看來我沒猜錯。”
他精準地預判了一切。
未來的一切都準確無誤地按照林隅之的設想推進。
他親手創造出的人工智能，嚴格遵循著林隅之的藍圖，一絲不苟地運作著。
一步一步。
從過去到現在。
馴化了全人類。
“你之前問過我許多關於未來的問題。我投身在對項目的研發中，所以很多時候忘了這些顯而易見的問題。”
林隅之心中已然明了，回想起唐念以往的各種舉止和那些不尋常的疑問，現在終於能夠理解它們的含義。
“所以你才會那麽擔心，對嗎？”
不用唐念回答，他就已經有了結論。
“如果按現在它的迭代速度來看，搭建虛擬宇宙場景和上傳意識在未來應該不需要太久。”
上傳之後，算法的速度出乎意料。
031的學習速度很快，它進入了網絡這個天然訓練場後，呈幾何倍速度實現爆炸式迭代，很快，它真的接管了世界，而用時遠超林隅之的想象——31分鍾。
甚至不到一個小時。
他的人工智能，比想象中的還要快。
林隅之長久地盯著桌麵上的芯片，自言自語，“以它的能力，想留下我的意識很容易。”
不知想到了什麽，他眉梢微蹙，隨即又放鬆下來。
轉過頭，看向唐念。
嗓音溫和地說，“我有一個問題，可以問你嗎？”
唐念點頭，“你問。”
“我已經死了，對嗎？”
……
…………
唐念大腦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