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暗夜深談
一眨眼,半月時間又是翩然而逝。而這期間,介於眼下兩軍嚴密的陣勢,宇文邕竟是找不到機會送清顏離開,於是一拖再拖,清顏依舊在周國營地裏做她的“侍妾”。雖說她並不是沒有辦法暗中離去,可為了確保萬無一失,不到最佳時機她是絕不會動手的,所以就幹脆安心地待著,反正這裏沒人敢虧待她。
然而今天,清顏的心中卻是一點也不平靜的。看了看帳外越來越暗的天色,她的眉頭不由微微皺起。宇文邕已經被宇文護喊去快一天了,居然到現在還沒回來,而更不妙的是,經常來找她的宇文憲也沒有出現,這種情況,著實是詭異的很啊。難不成,這兩人出事了?
經過這段時間的耳聞目見,她對宇文護也算是有所了解。這個外表爽直的男人,看似嗜酒貪財、沉溺美色,實則城府極深,精明多疑。以他的性格,就算再信任宇文邕,也決計不會讓他插手軍務。既然如此,喊他去商量行軍之術自是不可能。那還有什麽事,能讓宇文護留人一留就是一天呢?除非……除非是他和宮裏的秘密聯係被發現了!
隻是,似乎也不對啊。清顏摩挲著光潔的下巴,琥珀色的眸子裏是沉沉的思索。宇文邕可是史載的最後贏家,連那麽工於心計的宇文護都是死在他手裏,眼下又怎麽可能會出事呢?自己是不是太多慮了?
翻來覆去想了半天也沒個頭緒,清顏終是選擇放棄。站起身,她衝著帳外揚聲道:“來人,去看看四殿下什麽時候回來,就說我等著他用晚膳。”
“是,姑娘。”營外有士卒的聲音低低響起,然後便是一陣遠去的腳步聲。
而帳內,清顏卻是對著燭火兀自發起呆來。但願,是她多想了。
晚飯過後不久,宇文邕總算是回來了。而早早得知他安然無恙的清顏則是半倚在床上,一邊就著不算太亮的燈光看書,一邊等他。
“出什麽事了麽?”清顏站起身,看向他的眼神裏有著不自覺的擔心。他的臉色不太好,應該是有什麽事情發生了。
沉默地在桌邊坐下,宇文邕的半邊側臉隱在燭火的曳影裏,看不清神情,卻無端地讓人感覺到哀痛和悲涼。
這樣的情緒,清顏並不陌生,當即便忍不住心下暗歎,隻怕是她最不願意看到的事情發生了。
有心安慰他,然而他不說,她也不知該如何開口。思索半晌,她終是緩緩走近,一如往常地衝他綻開笑顏:“用過晚膳了沒?要是餓的話我讓人去做。”
宇文邕聞聲抬頭,卻冷不防撞入了她璨若星辰的眸子裏,那其中滿溢的笑,溫暖地幾乎要將人融化,拒絕的話語竟是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來。近乎機械地點了點頭,他看著她含著笑張羅一切瑣事,纖細的身影忙進忙出,這一刻,原本空落落的一顆心忽然就這樣安定了下來。
用完膳,等侍女收拾了離開,宇文邕眼見清顏居然開始替他鋪床,下意識地就開口阻止:“我自己來吧。”
之前他們兩個界線很分明,他睡地上,她睡床上。可隨著天氣愈冷,她擔心他著涼,竟是不顧男女大防執意讓他睡上來。他本想推辭卻抵不過她堅持,於是才有了現在這種同榻而眠的狀況,但也僅此而已,誰都不會越雷池一步。平日裏就連被子都是分開各理各的,所以眼下宇文邕看見清顏的舉動才會覺得不合適。
“你忙了一天了,我作為‘侍妾’,總得幹點事兒吧。”回眸一笑,清顏的話裏卻是有著點調侃的意思:“好了,早點歇著吧。”
扯了扯嘴角,宇文邕想說什麽卻終是沒有開口。熄了燭火,兩人在黑暗中和衣而臥。
心裏有事,自然是沒有人能夠睡得著的。聽著耳畔沉穩的呼吸聲,清顏卻是不由歎了口氣。身邊這人,充其量也就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而已,放在現代,那還是未經世事的孩子,然而他,卻是深沉複雜到讓人常常都忽略了他的年紀。想自己兩世為人,經曆無數,又知曉曆史,這才能夠比他勝上一線。難道深宮內院竟然恐怖如斯,可以讓人的天性變化如此之多?
“睡不著麽?”似乎是她的輕歎驚擾到了宇文邕,他那過分清冷的嗓音在黑暗中低低響起,帶著暗夜的蠱惑。
“嗯,在想一些以前的事情。”聽他點破,清顏也不是直言不諱。
“想起什麽了?”像是來了興趣,宇文邕追問道。
輕笑一聲,清顏回道:“沒什麽,隻是在想以前我睡不著時娘親總會唱的一首歌。”這確是實話,不過那記憶太遙遠了,遠到她已模糊了所有的影像,隻記得那在耳邊哼唱的旋律。那應該還是在她三四歲的時候,沒有特訓,沒有失去,她的家人,都好好的,都很愛她。
“哦?”被觸動了同樣的兒時記憶,宇文邕的語調也在瞬間變得悠遠起來:“母後也會給我唱歌,可我那時還太小,什麽都記不住。”話到最後,其中的遺憾之情格外明顯。
“是麽。”清顏嘴角上揚,微闔雙眼,卻是輕輕地唱出了聲: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隨。
蟲兒飛,
蟲兒飛,
你在思念誰。
天上的星星流淚,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風吹,
冷風吹,
隻要有你陪。
蟲兒飛,
花兒睡,
一雙又一對才美。
不怕天黑,
隻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東南西北……”
清顏的嗓音並不如一般女子清脆婉轉,卻帶了與生俱來的空靈和悠揚,自有一種獨特的魅力。此時輕聲哼唱起來,那低沉悅耳的歌聲在黑暗中飛旋,在這樣的暗夜中很輕易地就攻陷了人心底最柔軟的那道防線。宇文邕沉浸在那略顯童稚卻隱匿憂傷的歌聲中,完完全全地失了神。
直到一曲畢,周遭再度陷入一片寂靜,良久之後,宇文邕才緩緩開口:“很特別的歌。”
“嗬嗬。”清顏淡笑了一聲:“那是我家鄉的童謠,興許和別地不太一樣吧。”的確很特別,現代改編過的兒歌,哪裏一樣的起來。
“很好聽。”露出一個由衷的笑容,宇文邕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醒一個迷夢:“清顏,謝謝你,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唱歌給我聽了。”
將那份淺淡卻真誠的愉悅聽進耳中,清顏的心裏倒是忍不住有些酸澀。原來,世人眼中天潢貴胄的他,最渴望的,也不過是那尋常的一份溫暖罷了。轉過身,麵對著他,她的眼神少見的溫柔:“不客氣。”
借著外麵火把映進的微弱光線,宇文邕定定地凝視著眼前這張與自己相隔咫尺的嬌顏,心裏有什麽東西在不經意間動了一下。就像是擱置了太久的琴,突然之間被人拂去琴弦上的塵垢,撥動起餘音嫋嫋,經久不散。在這一刻,他忽然有了一種傾訴的欲望,而事實上,他確實也這麽做了。
“清顏,他,對皇兄出手了。”依舊是那清冷平淡的嗓音,可清顏卻在其中聽出了壓抑不住的顫抖和掙紮、茫然和彷徨。
果然,一切開始按照曆史的軌跡前行了麽。
早就猜到些許端倪的清顏暗歎一口氣,眼中的柔和之色更甚,問出的話卻依舊是那般直刺要害:“他告訴你的?”
“嗯。”點了點頭,宇文邕深吸了口氣,一副倦怠到極點的模樣:“他告訴我和五弟,他派人在皇兄的飲食中加入了慢性毒藥,日積月累,遲早會讓他斃命。”話到最後,他已是痛苦地閉上了雙眼。
“他在試探你們?”雖是問句,但清顏的語氣很是肯定。宇文護故意當著他們的麵透露如此秘辛,一則收買人心,二則試探究竟。當然,對於宇文邕兄弟二人,恐怕是後者的分量更重些。
猛地睜開眼,宇文邕的神情隱隱有些瘋狂:“清顏,我不能眼睜睜看著皇兄喪命!絕對不能!”皇兄已是他為數不多的親人之一了,叫他如何狠下心看他送死!不行,他要告訴皇兄!哪怕冒著天大的危險,他也要告訴他!
想著,他從床榻上一躍而起,匆匆披了件外袍就打算往外奔,然而身後響起的淡然嗓音卻是令他瞬間就停了腳步。
“若是你想讓宇文憲也跟著你喪命的話那你盡管去。”清顏擁著錦被緩緩坐起,臉上的神情寧靜平和,仿佛完全不是在說一個殘忍的事實,而是在談論天氣:“而且就算你告訴了又能如何?不過是平添幾條人命罷了。宇文邕,你的隱忍去哪裏了?現在踏出這裏一步你之前所做的一切就都白費了,別跟我說你不明白!”
英挺的身影就那樣僵在原地,似是要化為石雕,永世不滅。
清顏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深深刺進了宇文邕心裏,他攥緊了拳頭卻有一股更沉重的無力感從骨子裏透出來。半晌,他終是無奈地鬆開了手,慢慢轉身,麵向那正用一對剔透眸子看著自己的女子。
“想好了?不出去送死了?”挑了挑眉,清顏雖然語帶譏諷但心裏卻是著實欽佩的。不愧是未來的有道明君,不過少年卻已經能做到收放自如,確實不易啊。
苦笑一聲,宇文邕的黑眸中浮上絕望:“我救不了他……救不了……”他什麽都不能做,什麽都做不了!清顏說的沒錯,他不能去,宇文護必定在等他出麵呢。更何況,他白天才警告過宇文憲不要輕舉妄動,那他自己又怎能這麽魯莽!可是,難道真要看著他珍愛的家人一個個死去嗎?皇兄……那是他自小就最敬愛的皇兄啊!無意識地邁進幾步,他癱坐在榻上,麵色蒼白。
“小不忍則亂大謀,既然你早有決斷就該做好心理準備。”再度敲打了幾句,見他如此,清顏也是有些不忍。鬆開手中的被子,她輕輕扳過他的肩,讓他對上自己的眼:“還記得我說過的話麽?若要取之,必先予之。在有強大到足以反抗的力量之前,你隻能臣服。隻有笑到最後,才有資格守護你所愛的一切。”
感受著自她掌心傳出的溫暖,宇文邕的神思也是一點一點地收回。而聽著她如是的勸慰,他的心更是一點一點地清明了起來。今天他是被宇文毓的事攪得失了理智,若不是她方才的當頭棒喝,他隻怕是真的要功虧一簣了。隱忍,向來是他的生存法則,不是麽?至於皇兄,他眼神一黯,恐怕真的是無能為力了。但宇文護那隻老狗,他遲早是要手刃的!想著,他的眸中極快地閃過一抹戾色,這些血債,他遲早會全部討回來!
注意到他神情的細微變化,清顏也是鬆了口氣。不鑽牛角尖就好,她可真擔心他一時失控做出點什麽瘋狂的事情來。所幸他的自控能力還是很強的。想著,她便鬆了手,轉身躺下休息。在軍營裏可沒有睡到日上三竿的權利,還是早點睡比較好。
而在她躺好不久,一道低低的聲音便是靜靜響起:“清顏,謝謝!”
嘴角揚起一個淺淺的笑弧,她懶懶地回答:“說了不客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