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不回我,車上睡著了吧,別坐過站了。”呂粒並沒覺察到林寂的情緒波動,她低頭看著手機屏幕,好幾分鍾了也沒等來左娜的回複。
林寂繼續吃飯,“看見了就回你了,不用一直看著手機。”
呂粒抬眼看著林寂,把手機擱在了身邊,“聽書你們這兩天就準備開始切割壁畫了,今天這麽晚就是準備這個吧。”
林寂含著一口飯點點頭。
“那這個拆壁畫,具體要怎麽弄啊?跟拍這個的小組沒安排我,許叔會親自過去跟拍。你們又要合作了。”呂粒想起下午開會時的工作安排,有些失落。
林寂把最後一口飯送進嘴裏,快速嚼完咽下去,“這個說起來可複雜了,我們大後天就開始正式切割,你可以過去現場看,那比我跟你說的要更直觀。”
“那是……我之前看資料上麵說,這次壁畫搬遷的辦法,其實還是跟那些來中國盜取文物的文物賊學來的,他們當初盜取敦煌壁畫時,就是把壁畫平均分割成0.3平方米的小塊,然後裝運運出去,咱們這次也是這麽做嗎?”
林寂搖頭,他低頭收拾著自己吃完的飯盒,“我們不是,雖然辦法基本類似,但如果像那些文物賊那樣分割的話,對壁畫畫麵的損害非常大,當初有多少特別珍貴的壁畫就那麽毀在了他們手上。”
呂粒消失許久的好奇心,又從心頭冒出頭來,“那咱們是把這辦法改良了對吧。”
林寂聽出來呂粒的好奇心又出現了,這對目前狀態下的她是好事,林寂把飯盒筷子裝到塑料袋裏,轉過身正對著呂粒坐好。
“無極殿裏四麵牆上的壁畫,都是以人物畫為主,群像排列,人物布局密集,上上下下重疊有四五層那麽多,如果按著老辦法平均分割,肯定會損傷人物的臉部,那可是這些壁畫上最精髓有價值的地方,所以我們不能平均分割。”
呂粒聽著,腦海裏跟著想象了一下要是按著文物賊的辦法切割了壁畫,那些她看了無數遍的,畫工精彩的人物臉部還真是就毀了。
林寂看到呂粒聽他說這些時,一直無神的雙眼多少有了些神采,就又接著說,“可是按著人物分割的話,畫塊不等,揭取就很有難度了,運輸也是。還有,你也看到那些人物單個都有差不多三四米高,畫塊切割太大的話,之後運輸到新址拚接的時候,難度就更大。”
呂粒想了想,“那到底怎麽辦?”
“你還記著年前過來的那幾個老工人嗎,就是我師父推薦過來,一直在奉天故宮博物院做古建維護工作的那幾位,他們給我們提了近幾年在其他地方修複壁畫時總結出來的辦法,都是從流傳下來的傳統壁畫技藝裏琢磨出來的,試驗了很多回,最後終於確定了方案……我今天剛又親手操作了一回。”
林寂說到這兒停下來,他今天之所以會去親手操作一下壁畫切合的操作,是因為等之後正式開始時,他恐怕沒辦法親自參與了,所以才提前演練一遍,再把可能出現的細微問題跟具體操作的同事們碰一下,盡最大可能避免對壁畫的損耗。
“你親自上手了,我要是在現場就好了,可以給你做視頻記錄啊,這也是寶貴的影像資料,將來肯定用得上。”呂粒聽林寂說著,就想到了這點。
林寂一怔。對啊,他怎麽忽略了這點,晚上自己親手操作時是應該做下記錄的,當時也沒想起這些。
“那個,要不現在再過去,你再操作一遍,我給你拍下來?”呂粒腦子裏突然就冒出來這麽個念頭。
林寂深吸一口氣想了想,衝著呂粒點點頭。
——
林寂帶著呂粒回到了搬遷現場,去了他下午和晚上親手操作時的那間工作室,裏麵還有連夜忙著做準備的同事在,看到林寂走了沒多久又回來了,都過來問怎麽回事。
再看到攝製組的呂粒也來了,更納悶了。
林寂跟同事簡單說了下自己深夜回來的目的,大家聽完也都覺得不錯,是應該記錄下來作為以後的資料,很快就各自按著林寂的要求去做準備了。
“我先帶你看一圈,你一直沒參與這邊的跟拍,能看到很多新鮮有意思的。”林寂說著,就帶著呂粒先走到工作室最裏麵的一張大桌子前。
呂粒邊走邊看著坐在桌子後麵的那個人,是個有些年紀的老人,呂粒對他沒多大印象,她猜這位可能就是林寂說的從奉天故宮博物院過來的老工人之一。
過來的時間短,來了可能一直就在屋子裏埋頭工作不怎麽出去,所以呂粒沒印象。
“這位是汪師傅,就是我跟你說從奉天故宮博物院過來的老師傅……汪師傅!”林寂給呂粒介紹完,開口喊了一聲。
桌後的汪師傅慢慢抬起頭,看清是林寂後,臉上浮出笑意,“你怎麽回事,又折回來了呢?”
說話的工夫,呂粒已經跟著林寂走到了桌前。
她往桌麵上看著,看到了好幾張疊在一起的圖紙,上麵都是無極殿裏那些壁畫的白描臨摹稿,畫稿和圖紙的邊上,幾個存國畫顏料的小瓷碟子裏,各自盛著不同的顏料。
呂粒對著很熟悉,也沒覺得有什麽特別的,看完就抬眼去看正跟林寂說話的這位汪師傅。
“汪師傅,該休息了,這麽晚了在燈光下看顏色也不準了,別太累。”林寂笑著勸汪師傅,眼神卻瞅著那幾個小瓷碟子的顏料。
原來這位是負責顏料比對的,呂粒聽林寂這麽一說,猜是這麽回事。
她知道壁畫除了白描線稿的臨摹還原很重要之外,顏色的最大限度還原也重要,她之前就聽說搬遷小組有專門的人負責顏料把關這塊,看來眼前這位汪師傅就是做這個的了。
“還好,顏色白天都看完了,我就是不怎麽睡得著這麽早,就再看看,你怎麽回來了啊?”汪師傅跟林寂說完,轉眼又看著呂粒。
呂粒沒等他說話,開口叫了一聲汪師傅。
林寂跟汪師傅介紹了呂粒,另一邊同事們的準備工作也做好了,喊他們過去。汪師傅就跟著一起到了工作室中間擺著的大桌子這邊。
“對了,你的設備沒拿過來,能拍嗎?”林寂轉頭看著呂粒,他們居然都沒想起這麽重要的事。
林寂在心裏自嘲,他光顧著關注呂粒注意力能轉移這一點,卻忘了設備的事。
呂粒倒是沒多大反應,她拿起自己的手機,“用這個拍就行,我們平時最素材小品的時候,經常就用這個,沒問題。”
“好,這方麵你是專業,聽你的。”
林寂去穿上了圍裙,還把隨身帶著的眼鏡也戴上,站到了桌前準備開始。呂粒也舉起手機,準備錄視頻拍照。
錄製過程裏,呂粒看到那個汪師傅端了一碗不知道是什麽的湯汁擱在了林寂手邊,就湊近過來看看,“這是什麽呀。”
“一種草藥熬的汁,白芨草汁,用來充當黏合劑加固壁畫用的,我幾天親自操作的就是這個。”林寂解釋完,繼續工作。
“黏合劑,”呂粒暫時關了手機,靠近看著這碗白芨草汁,“不是分割壁畫嗎,怎麽先黏合了。”
一旁的汪師傅聽了呂粒的話,嗬嗬笑起來。
“先拍完,拍完我跟你說。”林寂扶了下鼻梁上的眼鏡框,跟呂粒說完,又繼續他手上的工作。
呂粒嗯了聲,往後退了幾步,用手機開始拍林寂使用這種白芨草汁做黏合的樣子。
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將近兩個小時。
林寂把用來做壁畫分割揭取模擬的最後一塊壁畫邊緣刷上了白芨草汁後,小心的對準之前的其他幾塊,嚴絲合縫的黏在了一起,他低頭看了下,“完成了。”
旁邊一直圍觀沒離開的汪師傅,也湊過來看了來看桌麵上的那幾塊模擬壁畫,“這就是熟能生巧的活兒,這次就比之前那次更好了。”
林寂笑了下沒說什麽,倒是轉頭看著一直舉著手機沒怎麽停過的呂粒,“手機還有電呢?休息下眼睛,我們也該回去了。”
呂粒的胳膊的確都酸麻好久了,她放下胳膊歇了下,又拿起手機回看自己錄的視頻,還把拍的照片都翻了一遍。
等她和林寂離開工作室出來時,鎮上早已經寂靜無聲,進入到了休息狀態。
呂粒抬眼看看漫天的星光,覺得心裏難得的平靜。這感覺多久都沒體味過了。
林寂也跟著她一起看夜空,可他心裏卻不像呂粒這麽感覺良好,他因為看到呂粒投入工作明顯轉好的情緒產生的舒暢感,並沒維持很久。
現在看著無邊無際的星空,就更淡了。
他深吸一口氣,又想起自己準備跟呂粒說的那件事。還是沒想好怎麽開口,難道還像在伊爾賓那樣……不告而別。
林寂轉頭看著還在仰望夜空的呂粒,他清楚現在的呂粒可是跟幾個月前在伊爾賓的時候大不相同,尤其是想到淩晨她突然撲進自己懷裏痛哭的那一幕。
他知道,自己不能對呂粒再來那麽一次。
——
七寶鎮從半夜就開始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場春雨,雨聲還伴著春雷,呂粒沒想到自己居然睡的特別沉。
等她醒過來拿起手機看時間時,看到了兩個小時前自己那個女同學發來的微信,她說在車站等了半天也沒接到宋奕辰,宋奕辰的手機還關機了,不知道什麽情況。
呂粒一下子坐起來。
她給宋奕辰打電話,的確是關機。呂粒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了,她又給宋奕辰發了條微信,發完一下子又想起來,左娜也一直沒回她微信,也沒報平安,走的時候明明說好的。她昨晚因為去工作室的事情,就把這事給忘了。
可這兩人都怎麽回事。
呂粒本來想直接發微信跟林寂說一下,可是想起昨晚看他很疲憊的樣子,就沒發。她是覺著應該不會有什麽大事,就給女同學又發了微信,讓她別急再等等。
等呂粒洗漱完畢又看手機時,女同學正好發了新微信過來,說剛才宋奕辰聯係她了,說是手機下車時摔壞了,好不容易鼓搗能開機了找到她的聯係方式。
呂粒鬆了口氣,告訴同學回頭讓宋奕辰聯係自己一下。
可是沒等多久,宋奕辰的微信視頻請求就發過來了,呂粒接了,看到宋奕辰沒什麽精神頭的一張臉。
宋奕辰語氣很急,“粒子姐,不好意思啊,我把手機給弄壞了,好不容易又能開機才聯係上這邊的姐姐,我在車站等她來接我去房子呢,你和林寂哥都擔心了吧。”
“沒事,你沒事就好。”呂粒也不能說什麽別的,反正沒真出事就好。
宋奕辰又說別的時,林寂過來敲門了,呂粒給他開了門,把手機舉到林寂麵前讓他看,“宋奕辰,你林寂哥在這兒呢。”
她把手機遞給林寂,自己去一邊繼續穿鞋準備出門。
“沒事就好,對了,左娜也聯係不上呢,她跟你聯係沒有。”林寂提起了也沒動靜的左娜。
呂粒在係鞋帶,自己都忘了問這個。
宋奕辰一臉抱歉的看著林寂,“她到了,我們兩個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手機都出問題了,她到學校拿別人手機給我打的,我那會手機還好使就收到了,沒事放心吧。”
林寂沒再深問,囑咐宋奕辰加小心之後結束了視頻通話,把手機還給呂粒,“都沒事就好。”
“是啊。”
呂粒已經收拾好自己,準備出門和許衛一起去殯儀館,她今早還要繼續給老媽“送早飯”。
林寂直接去了天樂宮,他上午可是有好多事需要抓緊處理交接一下,時間很緊張。
他沒像之前直接去無極殿,今早先到了昨晚的工作室,一進門就看到好幾個同事圍著在看什麽,聽得出大家夥說話的聲音都挺興奮的。
林寂也過去看,同事們圍著的是今早剛送來的幾樣形狀奇怪的物件。
“這就是那些工具吧,都做好了。”林寂很快辨認出來,大家圍著看的這些,就是他還沒來七寶鎮加入搬遷小組時,從圖紙上看到的那些圖樣。
現在已經做成成品了。
“林老師,你見過這些工具啊,我們可都沒看過,以前在考古現場都沒見過呢,新鮮……”有年輕的同事好奇地問起來。
汪師傅也從他幹活的桌邊慢悠悠走了過來,他看著其中一個像椅子的工具,說是椅子吧,可中間能坐人的地方卻是空的,裏麵裝上了齒輪。
再看旁邊一個,整個囫圇著看就是那種農村用的磨盤,可是磨盤都是石頭材質的,這個卻是木頭做的,上麵還掛著木工常用的鋸條。
汪師傅覺得自己算是在這行裏幹了大半輩子了,可是還真沒見過眼前這幾樣工具,他看完走到林寂身邊,“這就是你跟我說的,咱們自己鼓搗出來的,拿去揭取壁畫的工具?”
“是啊。”林寂點頭。
正說著話,幾個搬遷小組雇來幹體力活的本地人從門外走了進來,他們每個人手上都抱著好大一捆搓好的草繩,這些是找七寶鎮上的女村民加工趕活搓出來的,等壁畫揭取之後拿來捆在壁畫外麵的,為了起到減震的作用。
汪師傅走過去,扒拉著那些放在地上備用的成捆草繩,“方法是土了些,不過根據七寶鎮這邊的實際情況,應該是最好用的辦法了。”
林寂跟在汪師傅身後,就聽在圈子裏摸爬滾打半輩子的老工人又說,“這些工具加上白芨草汁,我們靠自己的所謂土辦法,可要辦出來大事嘍。”
林寂沒接這句話。
過了午飯時間,林寂才從工作室裏走出來,一出來就看到呂國偉站在門口吸著煙,他看見林寂出來,就把煙掐了走過來。
“林寂,今天這麽忙。”呂國偉看了眼林寂身後沒關嚴的工作室門口。
“是啊,呂老師怎麽過來了。”林寂語氣疏離的應著,他並不喜歡跟這位多打交道。
呂國偉臉色也不熱情,“聽說咱們壁畫搬遷就要正式開始了,我就過來看看,中午剛跟你們組長一起吃過飯。”
林寂聽得出這話裏的隱含意思,他對眼前這位又多了幾分不想打交道的念頭。可他,偏偏又是呂粒的至親。
“稍等,我給組長打個電話。”呂國偉說著拿手機打電話,接通說了兩句後,把手機遞給林寂,示意他接一下。
林寂沒伸手,臉上也沒什麽表情的看著呂國偉。
呂國偉等了幾秒,自己點開了手機上的免提,把手機湊近到林寂眼前,“組長,林老師就在我旁邊呢,你跟他說吧。”
搬遷小組長的聲音透過手機響起來,“林寂,你們那邊方便的話,讓呂老師進去看一下我們準備用來揭取壁畫的那些準備,我這邊要等那幾位國外專家過來走不開,你帶呂老師進去就行,你下午還要去無極殿那邊是吧,不耽誤的你工作……”
林寂盯著呂國偉的手機,“好,我知道了。”
等呂國偉掛斷電話,林寂就帶他去了身後的工作室,裏麵很多人都認識呂國偉,林寂簡單交待了幾句就準備離開。
呂國偉都沒看林寂,他跟周圍的人說著話,眼神卻一直盯著那些準備做壁畫揭取的工具。
林寂到無極殿在壁畫前坐下,準備把臨摹稿再修正一下。可是剛修正了一張,就有人從外麵跑進來到了他身邊。
來人蹲在林寂身邊,“林老師,你電話怎麽打不通啊,你快去鎮醫院看看吧,攝製組那邊的呂粒昏倒了。”
林寂一下子站起來,他沒來得及去想是誰派人來通知自己的,轉身就匆忙出了無極殿。
他趕到鎮醫院時,呂國偉和許衛都站在急救室門口等著,看來呂粒還在裏麵呢。
“呂粒怎麽樣了,怎麽就昏倒了?”林寂盯著急救室門口,問許衛。
呂國偉先開了口,“應該是低血糖,她以前也這樣過。”
許衛認同的點點頭,“呂粒是有這毛病,不過很多年沒犯過了,這回犯了肯定是最近吃不好睡不好弄得。”
一個護士開門從急救室裏走了出來,抬眼看看門口的三個男人,“誰是呂粒家屬。”
呂國偉往前一步,“我是呂粒爸爸,她情況好點兒了嗎?”
“患者是低血糖引起的昏厥,現在已經醒了,等下去輸液觀察一下,沒什麽問題就可以走了。”護士說著,指了下走廊另一頭,讓家屬去辦手續。
聽到呂粒蘇醒了,林寂和許衛都鬆了口氣,等呂國偉拿著單子去辦手續了,林寂才問許衛,是不是他讓人到無極殿喊自己的。
許衛聽了一愣,“沒有啊,我知道消息就直接跟著呂粒來醫院了,哪想得起來去通知你,你剛才過來,我還以為你是在現場聽別人說的過來的呢。”
林寂眯了眯眼,扭頭朝呂國偉離開的方向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