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選課是在網上,用一個叫正方的教務係統。那個教務係統十分破爛,室友曾說,我們各自駕著爛朽朽的馬車在那條名叫校園寬帶的窄道上擠得頭破血流,正方係統依舊高貴冷豔。當年計算機學院的一群人曾聲稱要改良此係統,而後不了了之。我也有上了一學期的課,到了考試時一查:沒有安排考場——根本就沒選上的沉痛經曆。

那天我去教務處,也是為了選不上課的事。恰巧遇見了他,那是我們第一次正式碰麵。教務處也在大學生活動中心裏,和金廳隻隔著下沉階梯。階梯上每天都有許多讀書、開會的人,窸窣一片。進到教務處裏,就隻剩下空調的嗡鳴。當時他正在選課的窗口前,穿著半舊的休閑開衫,長發裹在裏麵。我鑽門進來時,他抬眼看了看我。

我故意排在他後麵。他發頂的旋在我眼前晃啊晃,有一股檸檬的清香。負責選課的男老師戴著大耳機,盯著屏幕上的遊戲界麵,眼也不抬就對他說:“不行。時間已經過了。你為什麽不早點來?”他們打發人的伎倆從來如此。有時你得看情況,如果是女老師,她會好聲好氣跟你說幾句,男老師就不行。換了女生來,男老師就誠懇得多,女老師反而變得尖聲酸氣。但是無論性別,他們的辦公電腦上永遠不是淘寶頁麵,就是遊戲和美劇,你和他們說話時,他們甚至不願意把QQ音樂暫停一秒鍾。

我沒想到他那麽大個子,還被這樣一個光吃飯不幹事的男老師製住。他倒也不是軟,隻是語氣中頗有幾分息事寧人的味道。我才知道原來他是文化與傳媒學院藝術設計專業的,不是新生,而是休了學。我想幫他,但我也不善言辭,隻能在後麵聽聽老師點鼠標的聲音和他尷尬的沉默。他一走,老師就幫我選了課。至今想起來,我還覺得疑惑,多半是老師看不慣林誌純的長發吧。我選了幾門林誌純手裏單子上寫的課,希望我亂瞄的幾眼並沒看錯。

後來我們在被介紹認識的那個KTV包間裏,又說起選課的事。我很少主動挑起話頭,但是他也隻顧喝酒,眼睛隻盯著亂閃的屏幕。長而毛糙的頭發疏於打理,端著啤酒罐的右手臂外側有兩道疤。他酒量很大,啤酒決不能把他灌醉的。

“輔導員說,如果教務處老師要刁難人,最好叫上選課老師一起去。”

“哦。”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你後來選上了沒?”

“還沒,我們輔導員給他說了說情況,他們讓我去本部。”他再沒多說,安靜地坐著,是一個難解的迷。隻有偶爾切歌時,我恍惚感到他的眼神飄過來,但我轉過去,他卻總是看著別處。是錯覺嗎?

周三下午,我坐上了有他的那輛校車。“真巧啊——哦,我記得你說你要去本部選課?”

他一開始很驚詫,後來也露出高興的神情。我們聊了一陣,他比KTV裏更健談些了。

“我們學校奇怪真的挺奇怪的,專業選修課隻能修經濟類。我高中同學在川大學英語,他還選修了解剖學。”

他談話彬彬有禮,不像表麵上那樣冷淡。但是話題仍遊走在邊緣。

“老師的歧視也太明顯了吧,為什麽就讓你選了?果然出門靠長相啊。”他笑著說完這句話,卻有些不好意思了。我隻笑笑,沒接話,他更無措起來。

隨著校車駛入高速,車上的人聲漸少,大家側頭睡起來,我們也不再說話。周圍安安靜靜,誰會想到我們說這麽簡短幾句話都要在各自心裏琢磨好一陣兒呢?兩句普通寒暄的話語,看似自然的微笑,在兩個大男人中間變得如此微妙。一車的人都沉寂了,但我們沒睡覺。我聞著車上特有的汽油灰塵味,仰頭盯著天窗。他轉臉看著窗外,檸檬色的秋陽照進來,在他深藍色的牛仔褲上勾上一層金邊,明晃晃地隨著汽車而抖動,那觸感應該粗糙而溫暖。但他卻再沒轉過頭,一直望著窗外。我隻能相信窗外是有什麽迷人的風景。

他唯一一次靠在我身上睡著,是我要去本部問轉學分的事時。那天女友和她閨蜜約好了自習,她說:和自己男友混太多了,想要再回到女生圈子裏就難了。碰巧又在食堂前的候車處遇見他,他就說陪我去,正好進城打打牙祭。那次我們有些時間沒有兩個人獨處過了,剛開始都不知道說什麽。他睡起覺來,一開始還頭靠著窗,不知駛到哪兒的時候,頭就偏到我這邊來了。

可能因為我之前說過他,他後來也再沒在公共場合往我身上靠過。這次,不知是他真睡著了,還是裝的。我想把他的頭撥過去,不想別人看到。但是車上所有人都在睡覺。一瞬間,我覺得這樣也挺好。

汽車馬達聲震著他剛剪的短發,在肩上有些癢癢。窗外的風景從田園裏突兀聳立的大廈,變作鱗次櫛比的商鋪,最後是連棟的高樓。進了四環,車子開始開開停停。每個路口的紅綠燈,都是一個調皮的精靈,輕輕晃動著他的頭,想要把他搖醒。我很少見到他睡得這麽熟。他有些神經衰弱,常常都是我先睡著,早上也是他起得早,或者我剛一醒,他就醒了。有些時候,他睡不著,也幹脆不讓你睡覺。他在自己寢室要睡得好點。為了讓他好好睡覺,我們出去住的時候不多,不過有段時間,他倒不太領情。

在他以前的同學畢業前,他還一直和他們住在二號宿舍樓。室友畢業後,他就和大一新生住在一起。聽說全部受了他的教化,有個恐同的也改變了陣營。這些略過不提。他因為要上我們年級的課,常常借我的培養方案去勾勾畫畫。每個人的培養方案上都有各個專業可選的課程。大二的時候我們還能一起上上管理學之類的,等到了大三,本來就沒什麽課,他們專業可選的經濟類課程,也都是水班,沒和我們一起上過。

大四畢業清理東西的時候,我還翻到培養方案上有他在藝術設計專業那頁上畫的各種紅色的勾勾叉叉。他每次算東西,嘴唇總是輕微上下波動,念念有詞。他這人有強迫症,再簡單的數字也要來回算好幾次,才能相信自己得出的結果。我想他算學分時也一樣。在外頭要算錢之類的,他都自暴自棄地衝我說:“你快算算。”不過學分隻能自己算了。他可能還翻到過金融那頁,偷偷看我選了什麽課。不知哪次借給他拿回來後,扉頁我的名字後麵就多了一張鬼臉。那張鬼臉有次被我女朋友看到,她還誇獎說畫得可愛。我說是藝社朋友的惡作劇,她就說,不會是林誌純吧?連她都能想到林誌純身上,我不禁反思自己有多麽的不小心。不過直到和她分手,她也不知道我和他的事。

林誌純到大四的時候還是沒修夠學分。因為他不願學經濟類科目。“學那些東西純粹是浪費時間,我寧願多畫兩幅畫。”他對我說。他同學勸他好好學會計金融,他隻表麵上微笑著讚同。關鍵是他們那個浪漫主義的老師也慫恿他。“這樣很好。就是要學自己喜歡的東西嘛,人生苦短!”所以他不僅沒有輔修經濟類的雙學位,還落了個清考的下場。

他到底清考得如何,我不太知道。他那時已不怎麽跟我聯係了。他可能不知道,我還是一直關心著他的事。我以前也勸他多學點經濟學的,“畢竟更好找工作。”“我不想去銀行,也不稀罕大公司。關鍵要我喜歡。”

我有一次委婉地說:“那你以後老婆孩子怎麽辦?”當時我們對坐著吃飯。他冷冷盯我一眼,之後就把所有的注意力轉到別處,又一個勁兒吃飯不語。他生氣的時候就這樣,不滿一星期這塊冰是化不了的,最好別在這期間惹他,或者做點事討好他——不太容易。我不願騙他。很多時候你和他談話,覺得他很理智,很有思想;但在感情上,他總是這麽天真,就像在選課上一樣。修不夠的學分,遲早要補上。因為能選哪些課、要修多少分,都是學校定的。

那天到了本部,我隻隨意在校園裏逛著。學校主頁上高大的主教,擠在小小的校園裏。主教後那口青銅鼎,沉著臉似有心事。好過新校區的,是那些茂密的大樹。它們和舊樓依偎著,親近的樣子,隻有樹葉撫摸著牆壁,沙沙低語。那觸感應該也,粗糙而微暖。很多老年人帶著孫子從校園穿過。小鐵門外有各種賣燒餅、肉夾饃的小攤。待到夕陽落坡,我上了五點二十的那班校車。十多分鍾,大巴車就上滿了人。汽笛嘟嘟響起來。我掀開窗簾朝不大的正門廣場看去,校徽雕塑下稀拉拉有些學生。但直到駛出校門,我也沒見著他的身影。回程坐在我身邊的,是個年輕女學生。窗外檸檬色的秋陽已變作橙色。我一路邊看邊想,到底有什麽讓他移不開眼的風景。

我一直沒能和他一起在本部那些古樹下散散步,或者圍繞那青銅鼎轉轉圈。之前我還想,他那種喜歡垃圾食品的人,我至少能幫他買幾次門外的肉夾饃獻殷勤。搬到本部那會兒,我們偶爾會在主教後麵的食堂碰見,他明知我看著他,還是像不認識我一樣。有次我提著籃子,在公共澡堂遇見他,他更瘦了,一個人在角落衝淋浴。短短的濕頭發貼在頭上,腳邊漂浮著泡沫。除了這幾次,我很少遇見他。關於他的事,我都是從那個半公開的社團裏得知的。那時我也已是社團裏的邊緣人物,每天忙著論文和實習。

要畢業的那幾天,我們級回新校區照相。大家說要去大活,因為我們在那兒開過無數次簡陋的會議,背過無數次期末嶄新的課本。大活半嵌在地裏,正門往下的階梯一邊種滿了薔薇,畢業的六月中旬,花已落盡,青枝茂密。大活裏還是滿地的人,金廳的大門緊掩著。隔著玻璃窗,可以看見教務處裏老師戴著大耳機,正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腦屏幕,悠閑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