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三前,主教前麵還有一片花圃。花圃裏種著薔薇、月季、玫瑰、薰衣草和各種野花草,雜亂地長在一起。夏天的時候,長草沒及人腰,石子路上人跡稀少。這裏本來應該是圖書館,據說是有位校領導卷款逃跑,圖書館的計劃就擱置下來。穿過正南門對著的乾坤路,走過半個花圃,就是主教大門,所有公共課都在主教。大一大二的時候,公共課還比較多。
和他一起上過的課,幾乎全在主教,都是軍事理論、近代史綱要、馬克思主義哲學等這種無關痛癢的課,唯一有些技術含量的就是管理學原理。本來我悄悄選了幾門他選上的宋詞鑒賞、影視賞析等,等我真正去上了,才發現他根本沒去幾次。
剛開始的時候,我們也不太熟,不知他是不是避著我,覺得尷尬,就沒去。等到熟悉了,他就幹脆不去。一到中午一點半,我就收到他的短信:“睡午覺起不來了……點名拜托了!(>人
我是連思修都沒翹過一節的人。正因為如此,我們室友也明目張膽不來上課:“靠你了,點名發短信。”我有時不得不反思,是不是我的原因,才讓他們的翹課愈演愈烈。
林誌純任選課幾乎是不去。不過軍理馬哲他還稍微去一下,去了也不會聽課,就在畫畫,玩遊戲,和班上的同學聊天。我一般一個人坐在前排做筆記。他也坐在前排,倒不是為了聽課,隻是因為來晚了,沒能搶到後麵的座位。
一開始,他想挨著我坐。我說:“你別妨礙我上課。”“我不說話。我畫畫行不行?”“你去陪著你們同學吧。”他這人有個好處,懂得察言觀色。他知道我不願把有些事公之於眾,也就隻好坐回同學邊上。後來他想出妙招,邀請我去和他們一塊兒坐。我坐在他邊上,再過去就是他們幾個同學。
一排人都在畫畫,趕設計作業。我還真不想老師把我們歸為一類人。好在這種課帶電腦的同學很多,我也就不說什麽。但是他愈演愈烈,有次直接背了畫板來上課。
“你好歹尊重一下老師。”
“聽課的機會成本太高了。”他裝模作樣地笑著說。他的經濟學成績我是知道的。這幾句話也是從我這兒學去的。但是你看了他嬉皮笑臉的好模樣,就生不起氣來。
他確實沒有影響我,哪怕和室友說話也盡量小聲。不過我的確受了影響。自幼上課認真如我,還是會被他沙沙的鉛筆聲吸引,看他兩道視線落在墨綠色的畫板上,那畫板上沾著各種顏料色跡。那會兒,他的長頭發紮成馬尾,一看就像個邋遢畫家。我笑他說趕緊剪掉,他說懶得過問。
有次晚上上課,忍無可忍的老師走到他跟前,讓他回答一個問題。滿堂寂靜。他站起來,用特別坦然地眼睛注視著老師。
“說話呀,答不上來?你什麽專業的?藝社?畫得挺好的——畫的誰啊?”老師看著畫板。
座下他的朋友竊笑起來。幾百個人的階梯教室,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點上。
“我爸……”他小聲道。
下麵已經有人笑開。笑聲回蕩在偌大的教室裏,和私語聲交雜在一塊兒。
“你爸爸這麽年輕?”老師刁難起來。她的聲音在話筒裏顯得尖細無比。又是一陣哄笑。
“我同學,我同學。”他馬上改口。
老師冷笑一聲:“哼,畫你同學?你倒在我的課上畫得認真。我看看,這是個男同學吧?你暗戀他不成?”
幾百個人的教室立刻炸開了鍋。“不是不是!”他連連否認的聲音被淹沒在大家的笑聲裏。
看到他不好意思的樣子,估計老師這才滿意了。
我把答案寫在紙上,用筆敲敲使他注意。
“哦哦!我知道了!”他一看到,馬上對老師說。
“知道什麽了?”
他才答了幾個字,老師就看到了答案紙:“喲,同學情誼還挺溫馨的。”老師輕鬆地擄走紙片。林誌純伸手拿回未遂。
“既然你這麽想回答——好,你,站起來回答。”她指指我。
我站起來不緊不慢地回答完問題,老師也無話可說了,但她的刁難依舊沒有結束。
不知是因為回聲太大,還是教室太安靜,她尖銳的聲音忽然讓我耳鳴。我非常害怕她說出那句話。日光燈的電流在頭頂嗡嗡作響,幻燈投影幕在飛蛾的碰撞下輕晃。林誌純的視線緊跟著在教室前方來回走動的老師,直直、長長的睫毛上下撲打。
他也害怕吧。害怕老師說,那幅畫上的人長得很像我。他心裏清楚,如果老師這麽說,如果同學們再一次爆發出笑聲,我就再也不會和他坐在同一個教室上課。不會再讓他畫我——不會再讓他看見我。
“幾個這麽高一筒的大男人了,還不會上課?要去複讀小學,讓小學老師再教教你們嗎?”她的羞辱到此為止。我們兩人都舒了一口氣。
不過那之後,我也再沒有和他坐在一起上過這門課。後來的一些公共課,我們也沒坐在一起過。最多最多,我早早去上課的時候幫他在後排占個位置。或者偶爾我坐在後麵,老師講到什麽有趣的事,他會回過頭來衝我笑笑。
好在我女朋友是會計學院的,課也很多,公共課也沒安排在一起,我們才有一些這樣的機會。加上我的手機、QQ什麽的都有兩套,一套是麵向大家的,一套是麵向我們這路人的。警惕多疑如林誌純,在那次晚會上我女朋友意外出現前,也沒能挖掘出更多線索。
林誌純偶爾來旁聽我上課。我們專業的課都在主教裏。聽說我們整個學校都是一個德國人設計的,主教也不例外。裏頭四通八達,又用了許多玻璃,活脫脫一個迷宮。大一的新生,很多因為找不到教室而遲到。直到各個“路口”標上了藍色的“路標”,情況才有所好轉。我同意林誌純來旁聽我們的課,是因為我們專業都是大課。百來號人在階梯教室裏,他那一頭長發也才不那麽引人注意。有幾次老師問到,我隻好說他是我高中同學。
這個關係傳播開來,一般人都認為他和我這麽熟,都是因為我們高中的關係。結果有次,女朋友問:“上次我碰到你高中同學,他說他不認識藝社那個人呀?”“他是分班之前的同學。”每次,這種問題都讓表麵麵不改色的我提心吊膽。
“你很閑嗎?”有次我問來旁聽的林誌純。
“我其實有課。”他盯著畫本。
“那怎麽不去上?”
“老師很水,聽了也白聽。”他說,他們有個老師,上課照著書念,PPT都是百度上貼下來的,上完課就一副急著回家帶孩子的樣子,大家都叫她水姐。還有一個男老師,一上課就講蒼井空,他忍無可忍,每次那個老師發作,他就裝作上廁所出去,後來就幹脆不去聽了。
他說的確實屬實。就連我現在轉到的金融專業,那些聽上去很牛的、國內著名經濟專家的課,也照樣水得不行。老師拿著“大學靠自覺”的幌子插科打諢,有些老師幹脆講起自己的情史,或者他們的留學趣事,整節整節的課就過去了。
陳牧轅以前也說過:“大學上課應該實行刷卡製:哪個老師的課講得好,大家就去聽,聽課前門口刷卡計費作學費!沒人聽課的老師應該被市場機製淘汰!”他雖然異想天開,但話還是有幾分道理。室友也氣憤地說過:“用點名來留住學生的老師,就像用身體來留住男人的女人!”不知道是否是他原創。
我不太願意林誌純來旁聽,我們同學卻願意得很。有次他來旁聽,老師一人發一張小紙條讓大家寫名字,那種紙是老師特地買的,大家一時慌了手腳。好在林誌純不是我們班上的人,正好解了後座幾個同學沒來的哥們兒的危機。他握著林誌純的手連口道謝,還對我說:“你應該多讓你同學過來聽聽課!”林誌純看著我傻笑時,我隻裝作看不到。為了這事兒他還向我討過獎勵,趁人不注意時吊在我身上,讓我給他買了根烤腸。
除了主教,我們還有另七棟教學樓,都是三層的,很多玻璃結構,樓梯和門交錯著,乍一看還確實挺洋氣。林誌純他們在主教一層有間畫室,南邊的103,但其他理論課,就被安排在遙遠的四號樓。我隻一次跟著他去聽過課,引得他們班的女生議論紛紛。
和他一起上課的時候,他有時會動手動腳。在沒有人的飲水房,他也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邀歡吻你。雖然平時話很少,老老實實的模樣,但跟我比起來,他當真不是老實人。好在我說過幾次後,他倒是很聽話地罷手了。但是不聽課畫畫的習慣卻怎麽說也不肯改。他在課本上畫了畫,就遞過來給我看。
他在課本空白處畫了一架畫板,窗台上放著一瓶花,和畫板上的一樣。有個小孩子在窗外偷看。房間裏隻有一隻懶貓,和懶散放了一地的畫具。他說:“這就是我以後想過的生活,我預計是——大概四十歲的時候吧,能過上。”他還畫過一幅:旅行箱裏裝著個人,另一個人坐在箱子上,我問他什麽意思,他說:“這個是現在的我,這個是以後的我——以後的我要帶上現在的自己去旅行。”那時,夏日斑駁的碎片搖曳在他的臉上,課間的人聲似乎被陽光洗得褪了色。我身邊隻剩下他的呼吸、他的手摸索著書頁和他眨眼的聲響。那些聲音組成一出協奏,十分動人,是一首金色的曲子,散發著檸檬的淡淡香氣。
後來有次,他把我們上課被老師刁難的事畫成了簡筆漫畫:所有的人都長著圓圓的臉,小小的身子;他站在教室前排,除了他和老師長著無辜的豆豆眼——一個黑點,有鼻子有眼外,其他人都隻有一張笑著的大嘴。到我把答案紙遞給他那格,我才也有了鼻眼。他說話的時候,沒有抬眼看我,用手指著包圍著我們、咧著嘴笑的人山人海。人物黑白分明的線條仿佛是界線。
他問:“你害不害怕老師說我畫的畫像你?”
“不怕。”我看著他的眼睛微笑道。
“哼哼——才怪。她要是說了,你就再不會理我了。”
“怎麽會。”
他再沒說話,也沒看向我。
下了晚上的課,五層的主教樓頂就會有盞探照燈直照著花圃。空地上大家說話的聲音清晰異常,林誌純和他那一夥兒哥們兒笑笑鬧鬧走向食堂。我一般會留在主教自習一會兒,或者向東,去別的教學樓學習一會兒。我們兩個就分道揚鑣。我還要接著走完那半個花圃。夜裏花圃寂寂的蟲聲漸漸高過夜歸人的嬉笑。探照燈被伏在草叢縫隙裏的蟋蟀當作了月亮。我覺得,它們冷冷的光倒確有幾分相似。
大三的時候,花圃被拆了,整個圍起來,變成了圖書館工地。那些天從工地旁過,愛看倒鬥小說的室友總要說:“你看,好像墓道!”我每次看到變作工地的花圃,就會想起主教前那幾顆秧苗似的銀杏,想起花圃裏磕腳的石子路,想起主教正門冬天裝上的墨綠色棉簾子。林誌純曾秉著北方人的自豪感向我隆重介紹那幾個棉簾子,並對我當時隻“哦”了一聲的態度相當不滿。直到畢業,圖書館也沒修起來。主教前的那條路徹底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