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林誌純再次說起我姑媽,是大三國慶,我們一社團的人在別墅玩時。前幾天,陳牧轅說起要出去玩,我本以為林誌純會拒絕的。因為他那幾天很消沉。他電腦上的畫作因EFS加密、又重裝了電腦問題,全部報廢了。但林誌純竟然還興致挺高:“畫沒了也沒辦法咯,隻能再畫別的啦。”
我和林誌純躲在房裏看書的時候,他們正在外頭熱火朝天地放著鬼片。盡管想要激我出去的陳牧轅周鑫等人一再在外麵大聲嘲弄我躲在被子裏看的都是二戰紀錄片,但我充耳不聞,心裏隻想著怎麽跟林誌純說那件事。
“我姑媽要來看我了。大概十月中旬。就是之前我給你說過的,在日本發展的那個。”我說,“我到時候可能沒時間見你。”
“就是要資助你的那個?”林誌純一下扣上書,“那我當然不會給你添麻煩啦。但是現在那邊局勢多不穩啊,你真的已經決定放棄保研,出國了?”
“我得先見見他們,才能決定。”我摸摸他的頭發。
我對姑媽最深的印象,是在父親的葬禮上。姑媽很少回鄉,哪怕是過年,也不回來看寡居的奶奶。姑父是河南人,開著一家建材公司,和日本人打交道,雖然說不上大款,但也在日本有車有房。我並不責怪姑媽的薄情。在姑父家裏,姑媽的位置一直不太牢固,因為有錢的姑父過於風流。近年,上了年紀的姑父才終於還是知道了糟糠之妻的好,姑媽才管了些事,最近也一有空就回來看我們。上次她回來說,如果我想去日本留學,她和姑父可以資助我,讓我好好考慮一下,放棄在國內讀研。
媽媽說,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她也希望我能抓住這次機會。她不僅工作更賣力,回家之後,還接一些十字繡的活兒來幹,每天更是疲憊。
我為了不讓母親擔心,盡心盡力地接待了姑媽姑父。他們的賓館在鼓樓那邊,我每天下了課就往那兒跑,帶著他們去遊玩。姑媽的氣色比前幾年好了許多,穿著打扮也更時髦了。最後一天時,她說要來看看我的學校,我便領著他們看了我的宿舍,吃了三樓的飯菜,逛了逛工作園區似的新校園——雖然他們對教學樓的設計和園林綠化都讚不絕口。
天氣預報說晚上要刮大風。於是下午,我早早把兩位長輩送到地鐵站。“今晚跟我們過去,再請你吃頓飯。”姑父說。我本想拒絕,想到明天是周一,還有課。然而他們竭力邀請,我隻好恭敬不如從命。
誰知到才到西二旗,姑媽就發現手機不見了,“好像是落在永濱宿舍了,我想起來。”北京的室友已經回家,其他的不是在外頭玩,就是和我關係沒那麽好。我想,正好是個機會,很久沒給林誌純打電話了,他也應該很樂意忙幫看看。隻要不是被偷了,也就放心了。
果然,林誌純說,姑媽的手機就在我書櫃上。“我給你送過來好了,”林誌純說。我表麵上一再拒絕,可憑著林誌純的聰明和對我的了解,他可知道我心裏的想法——有些是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我想見你,讓我見見你嘛,好久不見了。”被他軟磨硬泡,加上姑媽很樂意見見我的同學朋友,我就心軟了。
於是,我先把姑媽他們送回了賓館,等著林誌純來。他是個路癡,我挺擔心他能不能找著地兒,早早就等在胡同口了。可這傻小子還是繞了幾圈才到。“虧你還是北方人!”我用手挨挨他的臉——凍得那樣,忍不住說他兩句。他吸著鼻子說:“你還說!誰讓你說什麽又是過街又是左拐右拐的,我都暈了好嗎!”“我說了南邊!”“什麽時候?”“‘過街往南之後左拐’!”“……”
我們去了離旅館不遠的一家朝鮮族飯館。飯桌上,姑父又說起了和日本人打交道時的趣事。他說之前帶幾個日本人去成都,他們想自己逛武侯祠,姑父就在賓館等他們。誰知他們回來的時候一人扛了一個紙人——喪葬用品店買的。賓館的保安被嚇得半死。姑父趕緊給他們解釋說,這是燒給死人的。“他們光看那紙人紮得好,還以為是特產呢!”姑父還是那樣健談,風趣幽默,我當時隻想,怪不得他年輕時又那麽多風流韻事,而完全沒有想到偶爾略過他臉上的怪異神情是怎麽回事。
在飯桌上,我的確多看了兩眼林誌純。他凍僵的手恢複了血色,鼻尖也不紅了。他皮膚很薄,稍微凍一下就紅得很。熱了也一樣。我很關切,問:“樓管阿姨為難你了嗎?”“沒有。”我又問了些每次就別不見總要問的問題,他都笑著回答了,很拘謹,一頓飯沒動幾下筷子。
“這麽晚了,風又大,讓你同學留下來住一晚吧。”回旅館的路上,姑父說。林誌純一開始還推脫,不過後來一看確實很晚,我就說:“不然留下來吧。”又說:“我可以和他擠擠的。反正床很寬。”林誌純悄悄衝我吐舌頭:這可遂了他的願了。也算是他跑一陣的獎勵。
那時,我覺得哪怕是兩個普通朋友,擠在一張床上的特殊情況應該還是被允許的,因此根本沒注意姑父母。不過第二天一大早就被姑媽叫過去時,我才知道,原來不是我不注意別人,別人就不注意我。而且我還才知道,這種事情竟然已經普及到了連上一輩都了解了概念的程度。
姑媽說:你們那個同學,有點不正常啊?我不解姑母的意思——也許是故作不解。她再三暗示,最後終於豁出去問我:“他是不是同性戀啊?”她說“同性戀”三個字時,又輕又急,甚至有點臉紅,像是很羞恥的事,好像在初中生在生物課上說“**”“睾丸”等字眼一樣。她說,她覺得林誌純挺正常的,長得又乖,個字又高,“但是你姑父說他眼神不對。畢竟你姑父見的人多。”又說:你不要見怪,我們都是為你好。畢竟你這個年紀,很容易誤入歧途。你媽媽又守寡,你又是獨生子女,你要是走錯了路,你媽媽可怎麽辦啊。你不要怪我們多心……
我剛開始一聽,愣了,有些不快,故作輕鬆幹笑著表示完全不明白她在說什麽,心裏卻密密思索起來。雖然至今沒有答案:之後我問林誌純,是不是他亂扔了安全套?或是早上在門廳趁我打盹的時候做了什麽壞事。林誌純無辜地說:“沒有啊!”我又想昨晚的種種,沒有什麽線索。接著我繼續裝瘋賣傻,甚至裝出有些生氣的模樣,竭力辯解。電話線沿著牆角遊走起來,越走越快;剝落的牆皮留下一片灼燒的痕跡,深褐夾雜著灰白。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總之都是不知哪兒撿來的:或是從一本道貌岸然的書,或是某個自以為是的名家,或是從來就擠在我們周圍一邊以狹隘的心胸擠兌他人一邊裝出自己心胸寬廣的大多數人——他們都自認為無比高明。他們雖然的確勤懇老實,有的甚至很聰明,可說不上高明。而我,雖不願承認他們的高明,總要承認他們的地位、財產、名聲;承認異性戀對世界的主宰,承認隻有有權的人才配宣揚他們的正義。我必須要把人劃分成三六九等,否則,我如何成為第一等人?這些事情,林誌純哪裏明白。他隻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他的畫裏!
那天回到房裏,把林誌純送到地鐵站,我一直沒看他的眼睛。雖然他一路說笑,讚揚姑父母的和藹可親,興致很高,我卻還是始終沉悶,沒說兩句。
好幾天,我都一直在考慮將來的事。如果我能去國外深造學習,我以後會是怎樣,母親會是怎樣,我們的家會是怎樣;而若錯失了良機,又會是怎樣——也許每種選擇都未必會有什麽區別。而在夢中,我仍在和姑媽爭論,醒來時牙根一陣麻木。
很長一段時間,我的手機一直關著機。再打開,已經是一周之後的事。唯一收到的林誌純的兩條短信來自六天前。女朋友則每日短信轟炸。我隻回她說手機壞了。那天晚上,我在燈光明亮的球場上散步,遇到林誌純。他隻衝我笑笑,什麽也沒問。我們一起去了昌平,不過並沒有開房間——那天府都賓館沒有標間了——豪包太貴。那些明晃晃的標價,我一輩子也沒忘記過。
林誌純卻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他提議去逛公園,我們一路從陽光路口走到亢山。之前我們也來這個公園逛,聊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我們聊喜歡的曆史人物。雖然評論曆史人物都是些空話,但男人談起這種事情總是刹不住車。林誌純說他最喜歡的是劉秀。我說我很欣賞毛澤東,談話陷入僵局。我們還討論過,為什麽有人是同性戀,有人是異性戀,最後無果而終。
那個靜寂深秋的夜裏,公園裏一個人也沒有。我們什麽也沒說。寒冷的秋風掃著我們二人,林誌純走在前麵,伸手去玩那些枯枝,呼出的白氣四散在夜裏。我悄悄抱住他,看他眼睛一眨一眨的,圍巾裏透著熱氣。我問他:“我是不是不正常啊?”林誌純笑道:“你是挺抽風的,不過還算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