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暑假前,那會兒我剛考完試,室友幾個要出去唱歌,我推辭了。我沒有刷夜唱歌的嗜好,平時也不太聽歌——這一點林誌純也一樣,去了KTV沒幾首能唱。室友都能諒解,拍拍我的肩瀟灑地結伴出去了。
林誌純也考完了,又聽我說室友不回來,便放心大膽跑到我宿舍來。宿舍在我的監視下向來幹淨,林誌純大大感慨了一番。“當然咯,和你們寢室比起來的話。”我說。“那不能這麽說,我們都是學藝術的……”他狡辯道。
他背著包,從他的神情我也猜到他想幹啥了,便說:“雖然我同學說是要刷夜,不代表他們真不回來了……”他裝作沒聽到,徑自走到我座位前探頭探腦起來,很快打斷了我的話。
我本來在打CS,林誌純不會,我們就換了個簡單的。“這個是攻擊,這個是躲閃。”我指著按鍵說。
“那這個要怎麽發?”
“同時按下這兩個。”
“這麽麻煩!”對於我親切的手把手指導,他已經暈頭轉向,“我不玩這個了!我要玩坦克!坦克!”
我見他難得有興致,就舍棄了自己的CS日奉陪了,誰知他那個臭水平……“我不知道!哪個是打?我按了的啊!”他鬼叫起來,把手柄一扔,“哼!太欺負人了!我不玩了,你玩吧。”
我從沒見過喜歡看人打遊戲的人,但他就是。我在地鐵上玩TEMPLERUN的時候,他看得津津有味。我把手機塞給他。他就跑了兩百米,死了無數次,最後還是氣鼓鼓地還給我說:“年輕人少打遊戲好好學習!”
於是我還是開了我的CS,不一會兒,他就慣例般騷擾起我來。我視線完全被擋住,等躲開他,早就GAMEOVER了。這下他可高興了。天色也不早了,我讓他先去洗漱。他想一塊兒洗的請求被我斷然拒絕,隻好悻悻而去。
樓上人不多。我們專業考完了試,有些人已經回家了。一層樓有一個澡堂。林誌純他們二號樓是學校最大的兩棟宿舍樓之一——也是唯一有電梯的兩棟,每層有兩個澡堂。新校區澡堂都是小隔間的,每個澡堂四個。中午和晚上供水,刷卡洗澡。曾經有個哥們兒忘了拿卡,一晚上刷了一百多塊。澡堂和廁所中間是飲水房,不用刷卡。
他洗的時候,我先把盆子拿去排在他後麵,免得之後大家回來了搶。因為洗澡插隊的事情,傷了和氣的同學不知有多少。他洗完出來的時候,我便讓他先用著我的電腦等我。
誰知我才進了隔間把衣服脫完,就看見一根觸手般的尺子從門縫裏伸了進來。定睛一看:分明是我的鋼尺!我還愣著,隻見那尺子往上一劃,隔間的門栓就開了!我一把抓住門頂,聽得藍色塑化門板一聲悲鳴。我吼道:“你幹啥!”林誌純隻奸邪地笑著,像被附了身。但任憑林誌純摳著那條小縫狂扯猛拽,我仍借著蠻力,馬上就要將能保住我最後清白的隔間門關住了。
“哎喲!好小氣!放我進去嘛!”他裝可憐道。“你想得美!”我真是哭笑不得,“別鬧了!會有同學來的!”
他哪理會那些!一邊開始林妹妹的腔調,他又一邊加了一碼力,外麵漾起的髒水都濺到我腳上了,我隻好動了真格,把他的手一掰,猛地一拉。“好痛!”林誌純突然叫道。兵不厭詐——就在我一愣的電光火石之間,他竟腳下一劃,閃身而入,把門栓一別……此後的事略過不提也罷。
我簡直無法想象要是有人看見聽見剛才的事,我該作何解釋。雖然當時別的隔間隻放了盆子,並無人在,但那番動靜,想讓人不知道也難。哪怕沒人聽見,大家過來洗漱,看到隔間下麵亂蕩的水汪,真的不會生疑嗎?……種種思慮,等我洗完澡抽卡時,卡裏已經少了十幾塊錢。我並非可惜錢,隻是可惜被洗掉的那好幾層皮而已。
宿舍是四人間,下桌上床,東西都很新,米色的地板磚襯得寢室很亮堂。那會兒正是夏天,大家都掛著帳子,我掛的是床簾。這是林誌純買的,他說:“滿一百包郵就順便買了!”硬要塞給我。量它是藍色,我也就勉強接受了。而這頂能遮光的蚊帳還真挺管用:沒有人知道我在不在床上。我一直早睡早起,室友們回來我已睡了,他們醒來我已走了。利用這點,他們也很少過問我在外留宿的事。
林誌純早已鑽了進去。我因為一種隱憂,將林誌純的東西全放到了我桌椅上。單人床對兩個大男人來說實在是太擠了。林誌純卻不介意,虧他也不嫌熱。當我正準備享用這送到嘴邊的大餐時,突然門鎖啪嗒一聲,我們兩都愣住:隱憂應驗了——可那一瞬間,我不知哪根筋不對,忽然差點笑出來。
“他睡了?”室友們進來便對著黑燈瞎火的宿舍小聲問。
“……回來了?”我隻好掀起一條縫,假裝虛弱。
“這麽早就睡了?”
“嗯,頭……有點暈……”真是又痛又暈!
我正一邊心驚肉跳地對答,一邊整理自己難以琢磨的心情,林誌純卻猛地戳起我的腰,我回身:“噓!”,他幾乎用口型說道:“他們怎麽這麽早就回來啦?快問問!”“別戳!”“快問!”
這茬剛過去,室友們開始陸續弄自己的東西。林誌純笑說:“沒事了,我們繼續。”我一再拒絕躲閃,但林誌純這纏人精哪兒這麽好對付?眼看床幃就亂晃起來。激烈的搏鬥角逐中,不知誰撞到了床板,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這下林誌純和我都停住了。室友們窸窸窣窣的聲音也沒了。一會兒,我聽到室友噗的輕笑。他們肯定以為我在床上抽筋了呢。我霎時泄了氣,緊張關注著下麵的動靜,這段時間裏,林誌純安靜下來,玩兒起了我枕邊的手機。
我看看他,他也瞄一眼我。我們一人坐在一頭,相當微妙尷尬——雖然床短得難以將之稱作兩頭。不知為何,他竟鳩占鵲巢,靠著我的枕頭,玩著我的手機,蹬著我的被子,怡然自得。而我,竟不敢冒犯龍威,老老實實坐在那兒。
微弱的台燈燈光中,床幔仿佛透明而斑斕的櫛水母。林誌純像炸毛的河豚,有一雙彩色的眼睛,不許我靠近。我一向覺得陳牧轅過於輕浮,巧言令色,此時卻希望自己能有他一半的口才。但直到宿舍的台燈逐個熄滅,我仍舊憋不出一句話來。隻有一次,林誌純把目光從手機屏幕移開,看著我笑了笑。結果我也隻木訥地一笑,蠢得像頭驢。
門上的窗戶射入走廊的燈光,四下飄起室友的酣睡聲時,林誌純不讓我送他,一個人摸索下床,穿了衣服拎了背包走掉了。“你別下來了。你室友看到怎麽辦?”他說。他的皮帶扣在夜裏發出清脆的響聲,衣料的摩擦把夏日的白天抖落在我的床前。我探頭看他,他笑我傻,讓我趕緊睡覺。走廊上熟悉的足音小跑起來,漸漸遠了。
那天晚上,他走了沒多久,一動不動躺在床上愣盯著天花板的我想上廁所,來到安靜的走廊上。隻有幾盞燈遠隔著亮著,燒水器呲呲作響。隔壁同起夜的哥們兒被呆站著的我嚇了一跳,你若是見了他當時的表情,估計也會像我一樣,笑到肚子疼。第二天幾個同學全說我昨晚中邪了。我也覺得我中邪了。
宿舍樓的玻璃大門有兩個小扇,左邊那扇叫“東門”,右邊那扇叫“西門”。左邊那扇的合頁壞了,樓管大媽就會貼上一張“請走西門”的字條。林誌純的那棟是南北的。除了他們的二號樓和一號樓,其餘都隻有三層、五層。為了享用電梯福利,我們常常跑到一二號樓同學那兒,一口氣坐到八樓去。大三的時候,各種考研廣告鋪天蓋地。室友在我們門上貼了個“禁止傳單入內!後果自負!”,我把它換成了“謝絕傳單”。林誌純在他們門上寫了個“此屋無人考研”。
每次我去他們宿舍,他不是在看漫畫,就是在看美劇。衣服鞋子扔了一地。“我這算什麽!我們北大的社長那個宿舍,內褲還曬在床頭呢!”他說的是那個COS的社團,理直氣壯。多少時候,他不把自己的缺點當個性呢?可愛在,他有時會猛然發覺,然後痛定思痛全部改掉。不過懶惰邋遢這點——他從傳統中繼承,還覺得頗有男子氣概。
大四伊始、搬回本部的那天清晨,我在二號樓下轉,希望能夠碰見他。偌大的玻璃門內外全是人,腳下一片花哨的編織袋。有隻野貓在從中亂竄。那是一群中的一隻,它們四季活躍於宿舍樓下,靠大媽的周濟過活。一直等到天明,我也沒見到林誌純的身影。龍馬路上的卡車嘟嘟鳴笛,陸續開走,喧嘩的宿舍樓下隻剩滿地碎屑,一下子人去樓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