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蘇輕心遞給了魏然一條手工編織的黑色手繩當作補償的生日禮物。手繩是最簡單的那種,因為她隻會編這種。

魏然把手繩放在鋪著書本的桌麵上,從抽屜裏掏出放大鏡仔仔細細看了好幾遍,說:“猛地一看很醜,放大看更醜。”

蘇輕心慍怒,作勢要將手繩搶回來。

魏然一把攔住她,將手繩迅速地戴在手腕上,舉著手腕在她麵前不停地晃動:“送給我就是我的了,你還想搶回去?沒門兒。”

“誰讓你嫌它醜的。”蘇輕心別扭地道。

“醜才不會被別人偷了去,正合我意。”魏然一副在理的樣子說道。

蘇輕心沒有跟他爭辯,也懶得跟他爭辯。

半個月後,魏然回贈了蘇輕心一條格外粗糙的紅色手繩。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啪”地把手繩甩到蘇輕心桌上,趁她抬頭看他的時候,他又撐著腦袋看向窗外,嘴裏哼著不著調的羅大佑的《童年》。

蘇輕心還沒來得及去拿手繩,它就被楊燁搶走了。

楊燁舉著手繩高叫道:“哇,魏然,你送蘇輕心定情信物啊?”

隻是一瞬間,蘇輕心的臉頰上就湧出了一股熱流。

魏然聽到楊燁的聲音,立馬站起來想要把手繩搶回來,邊搶還邊說:“你幹嗎?這是我給我媽的,我隻是讓蘇輕心幫我看看編得對不對。還給我!”

“給你媽的?誰信啊,你看蘇輕心臉都紅了。”楊燁哈哈大笑,繼續調侃。

全班同學的目光都投到了蘇輕心的身上。她的手指緊緊捏著桌上翻開的書頁一角,有些窘迫。

魏然還在搶楊燁手裏的手繩,楊燁個子比他高,他根本搶不到。

朱盼盼忽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挺起自己的肚子撞了撞楊燁,凶道:“楊燁,不準欺負輕心!”

楊燁是個瘦高個兒,被朱盼盼這麽一撞,一下子就搖搖晃晃起來。魏然趁機將手繩搶了回來,胡亂地塞進了課桌抽屜裏。

“豬胖胖,你真該減肥了。”楊燁捂著肚子叫苦。

朱盼盼卻以此為傲,說:“要是不減肥能對付你這種人,我一輩子都不會減肥!”

楊燁和朱盼盼很容易爭論起來,他們的聲音落進蘇輕心的耳朵裏開始變得模模糊糊。蘇輕心偷偷偏過頭去看魏然,他緊緊地趴在桌上,裝作認真看書的樣子。

這情形,蘇輕心見過,在爸爸那裏見過。

以前,爸爸被煤礦的朋友慫恿送媽媽玫瑰花的時候,那樣子和現在的魏然一模一樣。

可是生活好殘酷,爸爸和媽媽再也回不去了。

蘇輕心收回目光,輕輕地歎了口氣。

日子就這樣平淡地過著,偶爾波瀾不驚,偶爾會出現一些小鬧劇。

蘇輕心見過桐城的春夏,也見過桐城落葉繽紛的秋天。她在氣候溫暖的季節被迫接受冰冷陌生的城市,卻在蕭瑟冷冽的季節感受到了直達心底的溫暖。

她原以為,她會熬過和秋天一樣的冬天,卻沒想到會在寒冷的冬天跌入更加陰涼的冰窖。

舒凡要陪馮強去出差,臨走的時候,馮強把鑰匙留給蘇輕心,讓她好好照顧馮芮星,還叮囑馮芮星不許欺負她。

馮芮星一邊擺弄著他的坦克模型,一邊敷衍馮強:“我要是敢欺負她,你不得揍死我?”

馮強拉過蘇輕心的手,親切地問她需不需要什麽禮物。蘇輕心很別扭地抽回手說不要。然後,他們就走了。

馮強對蘇輕心很好,很像一個父親。

但是蘇輕心不喜歡這種感覺,因為這種好讓她無法心安。

馮強和舒凡剛出去,馮芮星就跑到蘇輕心麵前,說:“蘇輕心,把鑰匙給我!”

蘇輕心不想和他有更多爭辯,就把鑰匙給了他。

結果第二天蘇輕心在門口等了他三個小時,他都沒有回來。

鄰居家的張阿姨把蘇輕心叫進去暖暖身子,還留她吃了晚飯。

晚上九點多的時候,馮芮星回來了。他一進家門就躺在沙發上嚷著:“蘇輕心,我餓了,給我做飯。”

蘇輕心一聲不吭地去廚房做飯,半個小時後把飯菜端到桌上。

馮芮星嚼了幾口就吐了出來,說:“呸呸呸,真難吃!”然後,他朝蘇輕心攤開掌心,“蘇輕心,把我爸留下的錢拿出來,我要去館子裏吃。”

“你的零用錢我都給你了,不能再給。”蘇輕心拒絕道,走過去收拾他不再吃的飯菜。

馮芮星脾氣上來,一把將碗盤掀到地上,大聲嗬斥:“蘇輕心,那是我爸!他的錢就是我的錢,你這個外人憑什麽不給我?”

蘇輕心默然。

他說得沒錯,蘇輕心對他來說的確是個外人。外人到什麽地步呢,蘇輕心不敢抗拒馮芮星,因為她一旦抗拒他,就將沒有任何地方可去。

海城距離蘇輕心兩千多公裏,這距離於蘇輕心來說,就是蜿蜒的巨龍,而蘇輕心隻是一條瘦小的爬蛇。

蘇輕心把馮強留下的零用錢全拿出來,馮芮星一把搶過去,沒有留一分錢給她。

在學校,中午的時候,朱盼盼約蘇輕心一起去吃午餐,蘇輕心搪塞了過去。直到下午上課,魏然聽到她的肚子咕咕直叫,蘇輕心才把一切說了出來。

魏然給她買了麵包回來,說:“蘇輕心,那小子還敢欺負你,我去揍他!”

蘇輕心說:“你不要去,沒用的。我隻要待在馮家屋簷下一天,他就會無休止地折磨我。”

馮芮星不僅僅是介意蘇輕心奪走了他爸爸的一部分愛,他更多的介意來源於他自小的優渥感,他就是覺得蘇輕心低他一等、性格懦弱,他就愛欺負她。

朱盼盼拉著蘇輕心的手說:“輕心,你去我家住吧,等你媽媽和你繼父回來再說。”

蘇輕心抬頭看著魏然,魏然也點頭示意她應允。

於是,連續三天,蘇輕心都住在了朱盼盼的家裏。

三天後,馮芮星出現在蘇輕心的教室門口,說:“蘇輕心,我沒錢了,給我一點兒。”

為此,魏然拎著馮芮星的領口把他拖到樓道下狠狠地揍了一頓,蘇輕心攔都攔不住。魏然指著馮芮星的鼻子說:“老子上次就警告過你了,你還敢欺負她?你再欺負她試試!”

蘇輕心和楊燁還有朱盼盼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魏然拉住。

馮芮星頂著瘀青的臉大哭:“我要告你們!我要告你們!”

“你去告啊!”魏然衝他掄著拳頭。

楊燁趕緊把他拽進了教室裏麵。

第二天,魏然被學校點名批評,還被記了一過。

他站在台上舉著一份檢討書,當著全校師生的麵念出來。

覃如汐站在蘇輕心前麵不遠的地方,回頭看她的眼神裏充斥著濃濃的恨意。

放學時,魏然單肩背著書包,兩隻手插在褲兜裏,走得很慢很慢。

蘇輕心小跑上去,在他身後輕輕地喚著他的名字:“魏然……”

他扭頭看過來,臉上的神情很平靜。

“對不起。”蘇輕心道著歉,心裏萬分愧疚,不由得鼻子一酸。

魏然看見蘇輕心的樣子,微微愣神。他伸出手,溫柔地放在她的頭上,笑道:“你不會要哭了吧?”

蘇輕心躲開魏然的手,說:“你以後別為我出頭了。”

魏然看著她,擺擺手轉身走開,說:“是是是,幫了人還不被領情,看來我以後還是別多管閑事了。”

蘇輕心一聽,連忙追上去解釋:“不是的,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就是這個意思。”魏然發音咬得很重,看起來十分介意。

蘇輕心拉住他的手,跑到他麵前,說:“學校記過三次就會被勒令退學,我是怕你以後再為我出頭,你不就……”

“不就什麽?”魏然盯著蘇輕心,問。

“你不就沒辦法在這裏念書了?那我就成了千古罪人了。”蘇輕心如實回答。

魏然一把抓住蘇輕心的校服衣擺,將沒有拉上的拉鏈“嘩”地一下拉到領口,蠻橫地說:“等你有能力保護自己的時候,我自然不再為你出頭。”

然後,他給她整理了下衣領,聲音溫暖如春風:“天氣冷了,別感冒了。”

說完,他就走了,腳步歪歪扭扭的,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蘇輕心看著他的背影,失神了好久。

晚上蘇輕心到家的時候,舒凡坐在沙發上。一看到蘇輕心進屋,她的眼神就變得冷冽起來。她問蘇輕心:“你去哪兒了?”

“隨便走走。”蘇輕心在玄關處邊換鞋邊說。

馮芮星在餐桌邊陰陽怪氣地大叫起來:“姐姐撒謊。小凡姨,姐姐是去見她的小男朋友了!”說完,他低下頭假裝扒飯,偷偷地對蘇輕心挑眉。

舒凡從沙發上站起來,往樓上走去:“你跟我過來。”

蘇輕心跟著她進了房間。她一開口就問:“你才十六歲,怎麽能談戀愛呢?”

蘇輕心說自己沒有。

舒凡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看著她:“你沒有?你沒有怎麽會有男孩子為你出頭打小星呢?小星是你弟弟,無論他做了什麽,你都不能讓別人打他!”

“他果然跟你告狀了。”蘇輕心譏笑道。

舒凡走過來,按住她的肩膀,說:“輕心,媽媽知道你在這裏過得不愉快,但是我們總該忘記過去重新開始,不是嗎?你現在要以學習為重,不能早戀。”

“那媽媽你……過得愉快嗎?”蘇輕心怔怔地說,抬起頭看著舒凡。眼前這個女人剛帶她來桐城的時候仍舊年輕貌美,現在一年不到的時間,眼角便細紋橫生,身體瘦了一大圈。

“不管你信不信,我就是沒有交男朋友!魏然是看不過去才幫我的。你總說要我讓著馮芮星,我已經很讓著他了,但他老是欺負我,你又不是不知道。”

舒凡站直身子,背對她。

良久後,舒凡偷偷抹掉淚水,說:“輕心,至少在這裏,你什麽都不缺,不是嗎?”舒凡的聲音在顫抖。

蘇輕心瞬間思緒泛濫,淚如泉湧。她哽咽地說:“可是,媽媽,我缺爸爸的愛啊……”

蘇輕心抽噎起來,她沒能忍住內心深處的悲傷。她抬起手背,不停地抹淚,嗓子口像是布滿了灰塵一樣難受。她說:“我好想爸爸,我好想海城……我很想知道爸爸現在過得怎麽樣……”

舒凡轉過身來,一把將蘇輕心擁入懷中,不停地安撫她:“不亂想了,不亂想了。輕心,忘了吧,我們回去隻會受苦。媽媽沒有關係,但是你還需要成長啊!”

蘇輕心躲在舒凡的懷裏,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珍珠一樣落下。她忍著哭聲,忍到喉嚨口一陣酸痛。

不曾長大,不曾知道金錢對一個帶著小孩兒的女人有多麽重要,所以她責怪舒凡,即使靠在她懷裏,也責怪得不得了。

那天之後,老師把蘇輕心和魏然的座位調開了,覃如汐轉到了他們班,魏然的同桌成了覃如汐,蘇輕心坐到最前排的位子上。

蘇輕心偶爾會回過頭,目光停留在魏然的身上。他一邊擋著覃如汐的熱情,一邊失神。更多的時候,他會撐著下巴,望著窗外發呆。

窗外有一株香樟樹,從抽芽到落葉,魏然都見證過。

冬日裏難得的暖陽天氣,朱盼盼拉著蘇輕心出去曬太陽。她指著在球場上奔跑的魏然說:“輕心,你知道嗎?念完檢討的那天晚上,魏然回到家裏被他爸爸打了,打得好嚴重。”

蘇輕心吃了一驚,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魏然爸爸的樣子,那個有些矮胖的男人叉著腿揚言說等魏然回來要揍死他的樣子。

朱盼盼繼續說:“而且,他還故意不跟你講話,調了座位,為的就是不讓你發現他身上的傷。但是沒想到居然讓覃如汐撿了漏兒,成了他的同桌。覃如汐特地轉到我們班,明顯是故意的。”

“可是他爸爸為什麽要打那麽重,難道就因為魏然在學校念了檢討?”蘇輕心沒有理會朱盼盼後麵那段話的意思,不解地問。

朱盼盼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我也是在楊燁那裏聽來的。”

蘇輕心沉默地低下了頭,這一切,都源於自己。

蘇輕心踟躕了好幾天,最終決定去魏然的家裏看看。

她站在魏然家樓下,不敢上去。

延伸到二樓窗戶的油桐樹隻剩下幹黃的樹枝,殘留的油桐葉被風輕輕一吹,像斷翼的鳥兒一樣從空中墜落下來。

蘇輕心做了個深呼吸,打算上樓去。就在這個時候,樓道裏跑出了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她就像剛剛來到這座城市時的舒凡一樣漂亮。

女人穿著一身豹紋的皮草,身材高挑,氣質出眾,跟這棟簡陋的建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路邊停了輛白色寶馬,她徑直上了車。

二樓窗戶邊,站著憂鬱的魏然。他的目光隨著白色寶馬移到了拐彎處,最後落在了蘇輕心的身上。

蘇輕心最終沒有上去,她在魏然的目光下離開了。她不知道見了魏然該怎麽說,她很怕這樣的魏然。

記憶回到從前,那個頭發上沾著油桐花花瓣的少年一副傲然的樣子,或許才是蘇輕心最想要看到的。

她不喜歡魏然陰鬱的臉,很不喜歡。

所以,她也很想幫他做點兒什麽,隻要他願意。

朱盼盼把蘇輕心推到足球場的時候,蘇輕心還在不停地打著退堂鼓。朱盼盼氣急敗壞地對著她的腦袋就是一個栗暴,說:“你自己提出來的,跪著也要給我做完,快去!”說著,她又把蘇輕心往球場裏麵推了推。

魏然其實大老遠就看到蘇輕心別扭的樣子了,在楊燁多次慫恿下,他摸著後腦勺,不情願地走到了蘇輕心麵前。

“怎麽了?”魏然看著一直垂著頭的蘇輕心問。

朱盼盼在蘇輕心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蘇輕心趕忙問:“魏然,你,你有夢想嗎?”

魏然和朱盼盼一陣無語。

看著蘇輕心糾結不已的樣子,魏然心裏一種異樣的情愫慢慢化開。即使是為了不讓蘇輕心擔心自己而遠離她,可是看到她這樣,他還是會忍不住動心。

魏然雙手叉腰,微微俯身,調笑似的問:“那麽,蘇輕心,你有夢想嗎?”

“有啊。”蘇輕心連忙點頭。

魏然點點頭,食指和拇指捏著自己的下巴,故作思考。然後,他用手指輕輕地戳了戳蘇輕心的額頭,說:“從現在開始,你的夢想就是我的夢想。說吧,你想做什麽?”

“第一個夢想是好好學習,考上大學。”蘇輕心一本正經地說。

魏然嘖嘖感歎:“蘇輕心,原來你還有好幾個夢想,這麽貪心。”

蘇輕心沒有理會他的話,推了推他的肩膀,問:“你要不要一起?”

“好好好,一起一起。”魏然連忙妥協,連看蘇輕心的眼神都多了幾分寵溺。

不過蘇輕心沒有注意到這些細節,她衝著抱著足球跑過來的楊燁說:“楊燁,你也一起來吧。”

楊燁是個爽快人,滿口答應下來。

於是,班上多了一個以蘇輕心和魏然為首的四人學習小組。他們四個人經常一起學習、吃飯、散步。魏然和楊燁踢球的時候,蘇輕心和朱盼盼就在旁邊為他們加油。蘇輕心和朱盼盼逛街的時候,魏然和楊燁就跟在後麵累死累活地提購物袋。

元旦假之後,覃如汐擠到蘇輕心和魏然麵前,說:“我也要加入你們的學習小組。”

魏然不同意,蘇輕心同意了。

反正,覃如汐加入進來,被煩的人又不是她。

朱盼盼偷偷地問蘇輕心:“覃如汐進來老是纏著魏然,你就不吃醋嗎?”

蘇輕心從來沒有在心底揣摩過這個詞,那時她很年少,歲月很脆弱,她有勇氣動心,但是沒有勇氣阻止別人也跟她一樣動心。

就像悠悠時光和時光裏的魏然,都不可能隻屬於她一個人。

那個學期的期末考試,他們都取得了很不錯的成績。

蘇輕心回到馮家的時候,看到馮強讓馮芮星跪在客廳裏,因為他的語文考了個鴨蛋。

馮強把成績單甩到馮芮星的臉上,罵道:“老子天天給你吃好的用好的,你看看你給我考的什麽玩意兒!”

舒凡把馮芮星抱在懷裏護著,說:“行了,馮強,孩子又不是你打一頓罵一頓就能考好的,咱們不是該找找原因嗎?”

“找什麽原因?就是給慣的!”馮強怒不可遏,他又指著站在一旁的蘇輕心,說,“看人家輕心就不像他!人家剛轉學過來升高中就考了個全班第二,哪像這小兔崽子!”

“第二又怎樣?還不是有個第一壓著!”馮芮星不服氣,歪理一大堆。

馮強氣得脫掉腳上的拖鞋就朝馮芮星扔了過去。

舒凡見狀,擋在了馮芮星麵前,拖鞋打在了她的身上。

蘇輕心看著覺得諷刺,忙歎氣說:“行了,馮叔叔。”說著,蘇輕心的目光停在舒凡的身上,“假期我幫小星補下課吧,就不至於讓你們這麽操心了。”

馮芮星一聽,連忙叫道:“我不要你補課!不要!”

“閉嘴!小兔崽子!”馮強吼道。

蘇輕心揉了揉眉心,獨自回了房間,關門時,還能聽見客廳裏馮芮星的哭鬧聲。

蘇輕心雖然把話說了出來,但是給馮芮星補課真的是一件很傷腦筋的事,因為他壓根兒就不會聽。

“馮芮星,你不想你爸揍你吧,不想挨揍就給我起來好好學習!”蘇輕心站在馮芮星的臥室裏,看著**抱著棉被睡得安逸的小少爺說道。

“人要睡滿八小時才算正常睡眠,像我這種正在長身體的人,要睡滿兩個八小時,你先退下吧。”馮芮星迷迷糊糊地應道,翻了個身,用被子裹住了整個身體。

蘇輕心轉身走到門邊,喊道:“馮叔叔……”

“蘇輕心!”馮芮星立即嚷道,“學學學!你可真夠煩的。”

馮芮星一邊埋怨,一邊艱難地從被窩裏爬起來。可是他雖然嘴上說得乖巧,行動倒是蠻實誠,將他懶到極致的性格出賣得體無完膚。

蘇輕心第二十三次拿著書敲在馮芮星的腦袋上,馮芮星身體裏的瞌睡蟲悉數飛得幹淨,他蹦起來,嚷道:“蘇輕心,你能不能不打人了?你別以為我不敢還手!”

“那你倒是還手啊!我看是你揍我揍得贏,還是揍你爸揍得贏。”蘇輕心有了馮強這麽個靠山,倒也不怕馮芮星會亂來。

馮芮星指著蘇輕心的鼻子,惡狠狠地威脅:“你有種別拿我爸當擋箭牌!我答應讓你輔導我,你別真的以為自己了不起。怎麽,你還想上天不成?”

“這話你跟你爸去說,隻要你爸說一聲不讓我輔導,我立馬就不輔導。”蘇輕心說。

馮芮星一拍桌子,凶道:“隻要是個人都可以給我輔導,我去告訴爸爸,就說我寧願請家教,也不要你給我輔導!”說著,馮芮星穿著拖鞋“蹬蹬蹬”地往外麵跑去。

蘇輕心慢悠悠地站起來,跟著他走了出去。

馮芮星性子急,步子也急,穿著比他的腳大一碼的拖鞋跑下樓梯的時候,一個不小心就從上麵栽了下去。

蘇輕心見狀,慣性地尖叫了一聲。

馮芮星從樓梯上滾了下去,嚇得哇哇大叫。

蘇輕心連忙跑下去,查看著馮芮星的傷勢。

馮芮星一把推開她,哭著吼道:“你滾開!”

聽見聲音的馮強和舒凡也從工作間跑了出來,一看見馮芮星抱著腿蜷縮在地上大哭,慌忙趕上去詢問。

馮芮星抓著馮強的袖子,哭鬧道:“爸爸,我不要蘇姐姐給我補功課,我不要!”

舒凡一聽,扭頭責備地看著蘇輕心,問:“怎麽回事?”

“他不小心摔的。”蘇輕心連忙解釋。

馮芮星急忙叫了起來:“你胡說!我就是想跟爸爸說我要請家教不要你教我,你怕我告狀就把我從樓梯上推下來!爸,我不要蘇姐姐教我,不要她教我!”

馮強隻有這麽個寶貝兒子,他急不可耐地將馮芮星抱起來,匆匆忙忙地將他塞進車裏去往醫院。

舒凡訓了蘇輕心一句,也急忙跟了上去。

蘇輕心心裏委屈翻湧,她跑回自己的房間,重重地關上門,眼淚瞬間流下。她不明白為什麽自己要活得這麽委屈,也不明白為什麽出了事情,連自己最親的人都不相信自己。

想著想著,蘇輕心從筆記本夾頁裏翻出了爸爸的照片。爸爸的樣子在她的視線裏變得越來越模糊,蘇輕心忍不住趴在桌上痛哭了起來。

她嗚嗚咽咽著,抽泣聲不斷,說:“爸爸,我好想你啊……”

命運是個很奇怪的東西,它迫使我們去接受一些不願接受的事情,迫使我們去做出不願做出的選擇,最後還可笑地站在人性頂端說什麽勇敢的人從來不應該屈服於命運。

蘇輕心哭了好久,最後累倒在桌上,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她是被舒凡叫醒的。

蘇輕心被舒凡叫到客廳,馮強在沙發上一邊抽煙一邊歎氣。

舒凡說馮芮星的腳踝粉碎性骨折,需要做手術,至少要休養一年才能康複。

蘇輕心低著頭,好久後她才抬起腦袋,對舒凡說:“媽,馮芮星是自己摔倒的,不是我推的。”

舒凡沒有接受蘇輕心的說法,她說:“你不追他他能跑嗎?他不跑能摔跤嗎?”

蘇輕心心裏的話全部堵在喉嚨口,她的嗓子像是灌滿了沙粒一樣,窒息得難受。

“我也沒有追他。”蘇輕心表情倔強,聲音裏夾雜著沙啞。

“小星都那樣了,他有必要撒謊嗎?”舒凡皺著眉頭,似乎眼前的不是她的親生孩子,躺在醫院裏的那個才是。

蘇輕心心裏升騰起一股怨憤,她昂頭堅定地道:“那我有必要撒謊嗎?馮芮星一直看我不順眼,他這次栽贓陷害我,又有什麽好奇怪的……”

“啪!”

舒凡一個耳光打在蘇輕心的臉上,蘇輕心的聲音戛然而止。

“你別忘了你是姐姐!”舒凡眼睛裏也噙滿了淚水,蘇輕心固執的神情讓她揪心地痛。

她是她的母親,她從始至終都相信自己的女兒。

可是如果現在她維護自己的女兒的話,那麽她們將在馮家待不下去,她們將無處可去。舒凡是個膽小如鼠的人,她沒有辦法。

馮強將最後一根香煙掐滅在煙灰缸裏,默不作聲地披好外套,又往醫院趕了過去。

舒凡也趕緊跟了上去。在這段連她自己都明白不牢固的感情中,她不敢怠慢,隻能馬不停蹄地跟著自己的主人。

空**的屋子又隻剩下蘇輕心一個人,她撫摸著自己火辣辣的臉頰,哭著蹲下身去。

外麵的天已經黑透,蘇輕心打開門,失神地走了出去。

寒冬的夜晚溫度低到了穀底,她緊緊抱著自己的雙臂,沿著街邊緩緩前行。她不知道該去哪兒,也沒想過一定要去哪兒,她隻想出來透透氣。那個所謂的家,讓她難受到沒辦法呼吸。

一陣濕潤的冷風拂來,夾著幾粒細小的雨滴。蘇輕心抱著自己縮成一團,本來心裏就難受,這樣的天氣讓她的悲傷瀕臨決堤。

雨越下越大,打濕了蘇輕心的衣衫,她吸著鼻子,無助到絕望。

“嘩——”一輛自行車從坡上疾馳而下,龍頭勾到了蘇輕心的衣袖,將她整個人帶倒在斜坡邊的石階上,自行車也隨之翻倒。蘇輕心從石階上爬起來,坐在上麵抽噎著,慢慢地哭出了聲。

“蘇輕心?”黑暗中忽然傳來一個人的聲音。

蘇輕心一怔,抬眼看去,自行車的主人歪歪扭扭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往這邊跑了過來。

是魏然。當他的身影出現在路燈下的時候,蘇輕心第一眼就將他認了出來。雨簾在路燈下顯得模糊朦朧,魏然的樣子卻無比清晰。

一看到魏然,蘇輕心又忍不住哭了起來。

魏然急忙脫下自己的雨衣披在她的身上,問:“你怎麽在這裏?有沒有摔到什麽地方啊?”

蘇輕心沒有答話,隻是哭聲在雨夜裏越來越大。

不記得什麽時候這麽放聲哭過,當時爸爸出事的時候,她也隻是在床邊默默地流淚。那個時候爸爸給她擦擦臉,笑著說:“傻丫頭,哭什麽。”

魏然用雨衣把蘇輕心嚴嚴實實地蓋住,麵對一時間情緒崩潰的蘇輕心,他有些手足無措。

“輕心,你別哭,你告訴我,是不是馮家欺負你了?”魏然蹲在蘇輕心麵前,緊緊抓住她的手。

蘇輕心像個小孩兒一樣傾身下去,把額頭靠在魏然的肩膀上。她哭著,斷斷續續地說:“我想找爸爸,我想回海城……我想回家……”

魏然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蘇輕心,她蜷縮成一小團,嗓子沙啞到幾乎說不出話來。魏然扶著蘇輕心的肩膀,帶她進了一家麵館。蘇輕心裹著雨衣坐在火爐前。胖胖的老板給他們一人煮了一大碗牛肉麵,還給他們加了兩個雞蛋。

蘇輕心把在馮家發生的事情全部告訴了魏然。魏然坐在她對麵,看著她的情緒慢慢恢複平靜。

“輕心,你的家在海城嗎?”魏然問。

蘇輕心點點頭,乖巧地回答:“嗯,我爸爸在那裏,我想回去照顧爸爸。”

“你爸爸他……”魏然試探性地問,一顆心提到嗓子眼,生怕再觸碰到讓蘇輕心難過的地方。

蘇輕心一抹淚,說:“爸爸挖礦的時候被倒塌的礦山壓斷了腿,已經截肢了。他現在一個人肯定沒有辦法生活……”

魏然聽完,笑著哄蘇輕心,如哄孩童一樣。他說:“輕心,你爸爸那麽厲害,一定會等到你回去看他的。我答應你,我以後陪你一起去海城看你爸爸,好不好?”

蘇輕心狐疑地看著魏然,說:“海城好遠的。”

是啊,海城好遠,她記得自己和媽媽從海城來到桐城的時候,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

魏然笑道:“沒關係,再遠我也陪你一起去。不過在此之前你得答應我,以後無論遇到什麽事,都不要一個人大晚上跑出來,要記得來找我,知道嗎?”

“你真的會陪我一起去?”蘇輕心不相信地問。

魏然伸出手,勾起了小指頭,說:“拉鉤吧,我一定陪你一起去。”

蘇輕心怔怔地看著魏然,他頭發上還掛著雨珠,身上的濕衣服也沒有換下。他一定比自己還要冷吧,可是為了讓自己安心,他以最明媚的笑容來麵對自己。

蘇輕心從寬大的雨衣裏伸出手,小指和魏然的小指鉤在一起。她透過牛肉麵的騰騰熱氣,看到魏然幹淨的臉龐上有著從未有過的認真神色。

那天晚上,蘇輕心和魏然吃了一頓溫暖的牛肉麵。

那天晚上,魏然把蘇輕心送回家,自己才緩緩地回去。

那天晚上,魏然騰了一個玻璃瓶,將自己的零錢全部倒了進去。他要存夠他和蘇輕心的路費,帶著她一起去海城找她的爸爸。

年少時,夢很遠,可魏然甘願為了實現這個夢,不顧一切地去努力。

馮芮星的腿摔傷後,舒凡在馮強麵前就更加卑微了,生怕做錯一件事、說錯一句話。蘇輕心能感覺到,馮強對她們母女也沒以前那麽好了。

馮芮星做完手術回家休養的時候,已經是油桐花開的季節了。蘇輕心還記得那天的天氣特別熱,頭天還穿著兩件衣服,隔天穿短袖都嫌悶得慌。

蘇輕心回到馮家的時候,馮強正把馮芮星從後座上扶下來。馮芮星看到站在門口的蘇輕心,白了她一眼。

那天晚上吃飯的時候,蘇輕心如同嚼蠟。

馮強和舒凡都十分照顧馮芮星,蘇輕心就像個外人。

也對,她本來就是個外人。

第二天放學的時候,朱盼盼招呼蘇輕心一起回家,蘇輕心以筆記沒做完為由拒絕了。

等了半個小時,教室裏就隻剩下蘇輕心了,她才收拾起書包往外麵走。

走廊的盡頭站著魏然,他一隻手撐著下巴,兩隻眼睛盯著遠處沒入屋頂的夕陽。

看到蘇輕心走了出來,他側過腦袋,問:“出來了?”

“你還沒回去嗎?”蘇輕心問。

魏然轉過身子,背靠著陽台,兩隻胳膊搭在陽台欄杆上,笑道:“等你啊。”

蘇輕心走過去,心裏異樣的情愫慢慢化開。她將整個身子往前靠在陽台上,說:“我……不太想回去。”

魏然心裏明了,嘴上不說破,隻應道:“這麽巧,我也不太想回去。”

“你不想回去?”蘇輕心反問,轉而又想起凶巴巴的魏爸爸,說,“那你爸爸不會修理你嗎?”

“啊……”魏然笑道,“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都是喝得醉醺醺的,我隻要不主動招惹他,他一般不管我。”

蘇輕心這才發現,自己似乎一點兒都不了解魏然,至少,她不知道他為何像她一樣,放學不願回家。

“那你媽媽呢?”蘇輕心又問。

魏然沒有回答,而是充滿神秘感地對蘇輕心說:“我帶你去我的秘密基地好不好?”

蘇輕心沒有拒絕。

魏然說的秘密基地要穿過兩條舊舊的街道,在一棟快要拆遷的老房子的三樓角落。

鐵門上深紅的油漆已經斑駁,魏然掏出鑰匙把門打開,將蘇輕心帶了進去。

房間裏麵很簡陋,東南角擺放著一張舊床,床邊是一張書桌。門邊有一個插孔,旁邊放著水壺和兩個洗臉盆。

“平時不回家時我就住這裏。”魏然將書包甩到**,把椅子搬過來擦了擦,放在蘇輕心麵前。

蘇輕心坐下來,環顧四周,問:“這是什麽地方?”

魏然坐在**,大大咧咧地說:“我一哥們兒的老房子,他們拿了拆遷費就搬走了,但是這個地方一直都沒拆。既然沒人趕,我就先住這裏嘍。哎!”說著,他拍了拍自己坐著的床鋪,說,“你今晚睡這兒。以後要是不想回家,你就到這裏來,我給你配一把鑰匙。”

“我睡這裏?”蘇輕心指指床鋪,又問,“那你睡哪兒?”

魏然站起來,走到書桌前,敲了敲桌麵,說:“這裏。”

她睡**,他睡桌上。

黑暗的房間裏,蘇輕心穿著校服蜷縮在被窩裏,聞著被子上清新的味道,聽著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

魏然趴在桌上,輕聲喊道:“蘇輕心。”

“嗯?”蘇輕心小聲應道。

魏然像是在分享小秘密一樣,說:“這個秘密基地我隻告訴了你,也隻屬於我們兩個,你不要告訴別人。”

“我不說。”蘇輕心回應著魏然。魏然偏過腦袋,滿意地笑了一聲。蘇輕心看不見他的五官,隻看得見他的影子,但是隻要有這個影子在,她就已經很安心了。

夜漸深,蘇輕心睡不著,魏然也睡不著。

所幸那天夜太黑,他們都看不見彼此紅透了的臉。

“魏然,你為什麽不想回家呢?”蘇輕心想要了解清楚。有關魏然的一切,她都想要了解清楚。

魏然說:“原因有很多種,也許跟你不想回家的原因很相似。”

蘇輕心勾起嘴角,她心裏多多少少明白了。

沒關係,魏然,還有我呢。蘇輕心這麽想的時候,也這麽說了出來,她抱緊被子,喃喃地道:“沒關係,你還有我呢。”

慢慢地,困意襲來,蘇輕心漸漸睡了過去。

魏然聽到這句話,卻失眠了一整晚。

蘇輕心,你也有我。

永遠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