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孝生擒孫揆之後沒多久,就被李曜那番解釋敗了興頭,想想那不遠處的康君立和他乃是互相牽製的關係,他就恨不得立刻南下去救李罕之,再不管潞州這邊打成什麽鬼樣。
可是想歸想,事情卻不是真能這麽辦的。雖說騎兵南下,如果全速奔馳,兩日便可趕到澤州,但那樣的狂奔太傷馬,非到萬不得已,李存孝絕不會幹這種事。按照正常行軍從潞州到澤州要四日方可,若是略微加快行軍,三日可至。
然而澤州的情況是正被汴軍圍困,他現在又不能確定自己到達澤州之後是不是立刻可以進城,也不知道城中還有多少存糧,自己進城之後城裏的存糧是不是夠吃,所以糧草輜重的準備必不可少。在他想來,就算十四弟再怎麽厲害,也不可能變出糧食,那就隻能等下一批押糧兵送糧趕到,才好出兵。
李存孝鬱悶而出的時候,李曜正在發愁怎麽處置這批不知道算賊贓還是戰利品的珍寶和黃金,想來想去,還是隻能公權私用一次,等押糧隊到了,回程的時候一次帶回晉陽。他自己給自己找借口:反正押糧隊是放空回去,馬車空著也是空著……
兩日之後,押糧隊果然如期到達,李存孝大喜,隻等他們落腳吃了頓飯,就將孫揆和韓歸範掛上枷鎖,命他們立刻押送這兩名重要人犯返回晉陽。
黑鴉軍由於早有準備,也是吃過午飯立刻開拔,毫無半分拖延。不過,行動雖然一如既往的迅速,可隊形也一如既往的散亂,仿佛沒有章法一般。好在李曜對此已經習慣,知道這個時代的軍隊跟後世的近現代化軍隊是沒法比的,拿後世那套標準來衡量黑鴉軍,明顯不現實。
三日後,黑鴉軍抵達澤州外圍,李嗣昭派出手中最精銳的沙陀斥候詳加打探之後,發現張全義此次圍城乃是使用的圍三缺一布置辦法,圍住東西南三麵,唯獨留下北麵不圍。這個意思倒是很好理解,張全義本來就不是什麽有大將風範的主,又特別愛惜手中的實力,輕易不願意搞什麽強攻,更不願意來什麽大決戰。是以當他知道李罕之城中兵少就已經決定,要麽逼降李罕之,讓李罕之舉城而降;要麽就圍三缺一,以大軍攻城的姿態,將李罕之嚇得棄城而走,這樣自己既不會損失兵力,又能憑空多拿一座大城,何其美哉?
但是張全義卻沒有料到,李存孝不先幫康君立拿下潞州,也不先去抵擋張浚的十五萬大軍,反而朝他來了,要知道他現在所處的位置,可是離太原最遠的一支力量。朱溫讓孫揆去接任潞帥,本就是一石三鳥之計,其中有一條就是孫揆去了潞州之後,張全義這邊就不會遭到別的壓力,這樣澤州就很有可能被拿下。
拿下澤州雖然不如拿下潞州,卻也差不了多少,而最關鍵的是,潞州離太原太近,朱溫覺得自己頂在和李克用交鋒的第一線比較沒有安全感,而孫揆這個朝廷大員頂在前頭,李克用要動手就會比較有顧慮,那麽他躲在孫揆後麵的澤州,就會比較穩妥。朱溫曆來擅長借力打力,這次天子李曄討伐李克用,不也是朱溫在背後慫恿拾掇的麽?
張全義打仗本事不怎麽樣,但有兩樣能耐:一是搞農業很用心,二是揣摩人心有一套。朱溫的想法被他猜到,他更加不願意平白無故損傷兵力,於是空了北門,每日派人到其他三麵城下叫罵,一門心思想把李罕之嚇走。
這一來,就給李存孝他們三人創造了機會。李嗣昭麾下的幾路探馬通通報告北門完全空虛,也沒有任何陷阱,張全義為了裝得像,北邊連斥候都沒派,生怕李罕之“誤會”了他的誠意。
帥帳之中,李存孝、李嗣昭和李曜三人聞報大喜,相視而笑,李嗣昭撫掌道:“天賜良機!”
李曜也頜首表示同意:“我等可命斥候往城中射入信箭,告之李罕之,說我等悄然入城。張全義這般放心大膽,隻等李罕之棄城而走,必然不會察覺。屆時我等再尋一良機,突然率精騎殺出城外,張全義措手不及之下,隻怕便要大敗。”
李存孝哈哈笑道:“何必說‘隻怕’?某料如此這般之後,張全義必敗無疑。此中關鍵隻在一點,某等殺出城時,他們來不及防備便可。”李存孝傲然道:“以某之勇,黑鴉之銳,張全義不過一田舍翁爾,豈足當之?”
當下李嗣昭派出斥候,射信箭入城,不多時城中便派出三騎探馬,來見李存孝等人,約定好了時間。
當夜,李存孝等三人領兵入城,李罕之喜不自禁,大半夜設宴款待大王的三位養子。
席上,李曜仔細打量了這位李使相(李罕之在河陽節度使任上被授同平章事,故為使相)一番,此人相貌堂堂,雖然年近五旬,卻因相貌威猛,看來不過四十許,談笑間頗見豪氣。若是不知道其為人的,光看這副皮囊,隻怕非得將他當做仗義豪傑不可。
而李曜卻十分反感此人。原因無他,隻因為其跟隨黃巢之後,學了黃巢那套吃人充饑的法子,這一條完全不能為李曜所容忍。此人領軍,一旦糧草不足,生性殘暴的他就會縱兵為禍,以活人為食,每天派兵抄懷孟、晉、絳諸州,殺人無數,數百裏內郡無長吏,裏無居民。河內百姓,紛紛相結屯寨,反抗暴-政,但都被李罕之派兵消滅。蒲、絳二州之間有座摩雲山,有數萬百姓立柵於上以避亂兵騷擾,遠近流寇皆不能犯,卻被李罕之以精兵百人攻克,時人因此稱李罕之為“李摩雲”。別看這名字聽來似乎還挺別致,其實卻是說他乃是吃人魔王,跟那個在教科書中被稱之為“農民起義領袖”的黃巢一樣。
唐廷再糟糕,有了災情,總是盡力救援;起義再好,沒有軍糧,一路全靠吃人。
李曜實在想不通,黃巢也好、洪秀全也罷,這種所謂的農民起義,到底有什麽值得做正麵宣傳的!
因為吃人的事,李曜橫豎看李罕之不順眼,隻是靠著當年做供銷處長時練就的本事,能夠喜怒不形於色,雖然心裏恨不得李罕之這貨趕緊死了幹淨,但場麵上看起來,他卻依舊笑吟吟的,有酒敬來,必然是來者不拒。唐人好酒,他這般表現,反倒是讓李罕之大為稱讚,說他豪氣。
李曜卻絲毫不打算跟李罕之套什麽交情,這人就是個白眼狼,李克用在他最落魄的時候救了他,給了他一個澤州刺史的位置,他卻始終想著再做一方節度,幾年後,趁當時的澤潞節度使薛誌勤病故,突然出兵占了潞州,結果觸怒李克用,李克用發兵來問罪,他也幹脆,轉頭就投了朱溫。不過其“誌向”雖大,奈何能力有限,仍然被李克用打敗,很快丟了澤潞二城。朱溫還算給他臉麵,讓他轉鎮河陽,但這家夥實在沒有再做節度使的命,在去河陽的路上病死了。
這樣一個人,李曜怎肯跟他有所來往!不冷不熱地應了幾聲,隻是不至於把場麵當場搞得不能下台而已。李罕之也逐漸發現李曜對他頗不以為然,他是幹過節度使的人,心氣高得很,李曜不愛搭理他,他也就懶得拿熱臉貼冷屁股,幹脆去逢迎李存孝去了。
李嗣昭偷偷問李曜:“正陽何以對李使相這般冷漠?”
李曜淡淡地道:“此人腦後有反骨,永不可信。”
李嗣昭愕然一愣,疑惑地看了李罕之一眼,蹙眉道:“正陽此話,確定不是戲言?”
“自然不是。”李曜微微側身,附耳道:“此人勢窮而投,卻不知收斂,乃是狼心叵測之輩,他又是做過節帥之人,區區澤州刺史豈是他能滿足?然則大王必然不會將澤潞一鎮交予他,其他諸鎮,也都有合適人選……李罕之不得高位,焉能罷休?如今見大王勢大,不敢輕悔,一旦大王無暇顧他,此人必將作亂。”
李嗣昭有些詫異,猶自猶疑:“正陽所言,未嚐沒有道理,然則李罕之仇敵滿天下,若失了大王庇護,隻怕連個落腳藏身之地也無,他如何敢背棄大王?”
李曜知道這種事一時說不清,歎道:“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恭謙下士時。倘若當時身便死,一身真偽有誰知?且看著吧,且看著吧……”
李嗣昭點了點頭,便不再說話了。
酒宴又持續了半個時辰,這才賓主盡歡,散席各去。
第二日上午,李曜三人早已到了城樓上,觀察汴軍陣勢精神,卻見一群百來人的汴軍走到城門前弓矢不及之處,齊聲大罵李罕之縮頭烏龜,不敢出戰。
隻聽那些人罵道:“相公常恃太原,輕絕大國,今張相公圍太原,葛司空已入潞府,旬日之內,沙陀無穴自處,相公何路求生耶!”這罵的意思乃是說:“李罕之,你背叛朝廷,投靠李克用。現在張浚相公已經已經圍困了太原,葛從周司空也帶兵進了潞州,不出一個月,沙陀人連個藏身的地洞都沒有了,到那時看你還靠什麽求生?”
這一類的話李罕之早就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他要不是覺得跟張全義再無情麵可講,自己一旦交出兵權,肯定下場堪憂的話,隻怕現在早就投降了,反正這年頭隻要手裏有兵,就有說話的分量,李罕之自然不會因為這幾句挑釁就氣急敗壞,跑出去跟人家算賬。
然而李罕之被罵慣了,李存孝聽了卻是怒不可遏。吼了一聲:“整軍!備戰!通知李使相,某要出戰了!”
李罕之剛在府中聽說李存孝等三兄弟已然上城樓觀看對方軍容,心想自己乃是主人,不能端坐家中不動,什麽事都隻讓人家去辦,於是匆匆趕來。一來就看見李存孝大怒之下要殺出城去。當下嚇了一大跳,忙道:“此張全義詭計爾,李軍使何必放在心上?”
李存孝哪裏肯聽,隻說要去滅一滅汴軍威風。李曜想了想,問道:“李使相,張全義這般派人叫罵,已經有多少個日子了?”
李罕之皺眉道:“多少個日子某可沒數過,反正他來沒幾天就已經這麽幹了。”
李曜就微笑起來,點頭對李存孝道:“二兄,小弟也願意出戰。”
李存孝大喜,哈哈一笑:“正陽肯出,此番必然大勝。”
其實李存孝說這話有點不經腦子,原本他的本意是指李曜足智多謀,既然是他出的主意或者說他也同意,想必是各種情況都已經預料到了,那麽此番出戰,就必然取勝。
哪知道李罕之一聽,卻立即誤會了,心道:“莫非這李正陽是個什麽遮奢人物,連李存孝都要聽他的意見才做決斷?”李罕之知道李存孝乃是李克用麾下第一勇將,倒是真不敢強行攔著他,見李存孝堅持要出去殺一場,也隻好趕緊吩咐自己的軍隊做好準備,萬一李存孝勝了該如何,萬一敗了又該如何,都趕緊布置了一下。
而李存孝下令之後,李嗣昭立刻清點人馬,準備殺出。這一次他卻不願再錯過了,怎麽說也要一起出戰。李罕之生怕他們三個帶兵的一起出去,萬一出了什麽岔子,一個也沒回來,那自己這澤州可就糟糕了,忙道:“三位衙內,這個……城中兵少……”他不是李克用的正經部下,地位又比李存孝三人都高,若是叫他們官職,未免有故意端架子的嫌疑,便稱呼為衙內。反正按照大唐律,養子也是有繼承權的,叫聲衙內並不為過。
可是還不等他把話說完,李存孝已然大笑一聲,昂然道:“某三兄弟同時出馬,難道還需那麽多兵不成?今日正巧,湊齊四兄弟……老九,你去把十六弟叫來,就帶他那五百兵,我等四兄弟便足夠將這看來氣勢洶洶的汴軍捅個對穿了!”
城內調動兵馬,城外繼續大罵。就這樣罵了小半個時辰,張全義見李罕之充耳不聞,決定再罵下去,於是再次選大嗓門的軍士在營前列陣開罵。剛罵上兩句,城門忽然開了,澤州兵連天價擂起鼓來,旌旗飛舞,大門後似乎有雷聲滾滾。
張全義好不驚喜:難道李罕之想通了,終於要開城投降了嗎?
這個念頭都還沒轉完,他就看城中衝出一將,揮舞長槊從城中飛馬而出,後麵跟著四員大將,五百騎兵,霹靂似的大喊:“誰說沙陀要跑了?”
李存孝一馬當先衝到汴營門口,張全義當初在別處吃過他的苦頭,一見是李存孝,唬得臉色都白了,想也沒想,立刻下令:趕忙關上轅門。心裏咚咚直跳:“怎麽李存孝來澤州了,莫非……莫非潞州已經丟了?”這麽一想,心中頓時更加著慌。
李存孝卻不依不饒,帶領身後的“四員大將”和五百騎兵繞著汴營疾馳,邊跑邊叫:“我們就是你們說沒地方呆的沙陀兵!如今軍糧不足,正要吃了爾等!還不快選些肥的來受死!快選肥的來受死!……”
“沙陀胡虜,實在是太猖狂了!”汴軍中一名有名的猛將鄧季筠氣急敗壞地高喊,“請張節帥許我出戰,某必生擒這些個不知死活的死狗奴!”鄧季筠本身並不是張全義的直接部下,隻是暫時在這裏受他調遣,其實有很大的自主權,因此說完也不等張全義回答,帶了部下就衝出轅門。李存孝好不容易盼到有敵將敢跟他交手,不怒反喜。
他有了目標,立即壓下身子,帶領全軍錐尖一般朝鄧季筠部衝鋒而去。兩軍越衝越近,終於好似兩排巨浪一般拍在了一起。
“沙陀蠻賊休走!”鄧季筠揮起鎦金鏜,迎頭就向李存孝打去。
李存孝伸出右手,閃電一般抓住橫揮過來的鏜杆,哈哈大笑:“汴賊如此不自量力!這點能耐,也配與某過招麽?”然後手上一加力,鄧季筠偌大一條漢子,竟然被生生從馬上帶起來,李存孝卻不管不顧,連鏜帶人直扔出去,又砸倒四五個汴兵。接著大喝一聲,揮動馬槊貫陣而入,當者披靡。
更糟糕的是,不光李存孝一個人如此神勇無比,就是他此時背後的那幾個人,也都是卯足了精神大開殺戒。憨娃兒每到這種時候,最愛用的一招就是“掃地金波”,因為殺起人來特別迅速,效率格外高……
李曜手裏的點鋼槍,雖然是把槍當了矛使,但他那三招以刺為主的棍法,在此時此刻還是很有效果的。至於李嗣昭和李嗣本,這兩人都是弓馬嫻熟,戰技出眾的牛人,自然也不必多說。
鄧季筠部魂飛魄散,敵人的凶猛連最深的噩夢中都不曾見過!這一下仿佛是推倒了第一張多米諾骨牌,隨著鄧季筠部的退潰,整個張全義大營立刻分崩離析,竟然就被這區區五百兵殺得全軍潰逃,一路哭喊著隻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張全義心喪若死,卻又毫無辦法。
李存孝雖然不曾讀什麽書,但抓住戰機的能力卻似乎是天生的,此時自然領軍窮追不舍,李罕之也趁此機會領兵出城,揮軍掩殺,一直追到馬牢山,斬獲萬級,還搶了千餘匹好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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